.co 初春午后,乍暖还寒的时节,阳光伴着暖风吹拂大地,一点点驱散压抑在人们心中的萧瑟和阴霾。街道上车马行人渐多,小贩们忙着用最新式的商品吸引顾客,叫卖声从街头到巷尾练成了熙熙攘攘的一片。不远处码头上人来人往,宽阔浩淼望不到边际的江面上大大小小的船只穿梭来回,高高扬起的船帆被阳光照成浅金色,映着江面上浮动着的点点波光,远远看去犹如仙境一般,令人浮想联翩。
小桃把下巴支在酒楼的窗台上,痴痴看着江上风景。她从小生活在山里,见惯的都是些清浅狭窄的山溪河流。人生头一回见到如此阔大的江面,如此多的船只,如此波澜壮阔的风景,她第一次觉得肚子里的墨水不够用。只恨以前没有好好跟灵犀姐姐学诗,关键时刻竟然没有材料可以拿来掉书袋。满心的激动和兴奋涌到嘴边,只挤出一句干巴巴的感叹:“哎呀,太壮观了!”
“赤甲白盐相向生,丹青绝壁斗峥嵘。千江一线南溪郡,万里孤帆戎州城。”在一旁摇晃着脑袋做慷慨吟诗状的年青人叫王白甫,年约二十五六,生得剑眉星目、仪表堂堂,以风流才子自诩,不过在小桃眼里,他除了嘴皮子比较溜、会讲些平常人听不懂的大道理之外,实在没什么值得称道的,而且智商也令人堪忧。
他俩是在戎州城外一家露天茶摊里遇到他的,当得知王白甫已经预订了船只,准备前往中原谋份幕僚的差使之后,道士用几句故弄玄虚的“妙言警句”令王白甫一见倾心,不但和他们结伴同行,更主动提出承担路费,帮他们乘船前往千里之外的鄂州。如此易于上当受骗,除了智商有问题,也可以看出他比较有钱。想到这里,小桃强忍住一个白眼,朝王白甫露出真诚无害的笑脸,嘴唇上抹了蜜似的夸赞道:“还是白甫大哥有学问,简直是出口成章呀!”
“哈哈,过奖过奖,王某愧不敢当啊。”王白甫笑得眼睛快眯成了一条缝,实在看不出“愧不敢当”的样子。小桃忍不住在心里又翻了几个白眼,连忙扭过头继续欣赏远处的江面,只听王白甫意犹未尽地说道:“‘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奔流不息的时光恰如这滔滔江水,义无返复地向东流逝,着实令人感叹生命的短暂和不可重复。不知张师父是否和我有同样的看法?”
道士不紧不慢地斟了一杯酒,清酒泻入杯中叮咚作响,其余两人都不由得屏气静息,等待他的回话。却见他将酒杯挪到唇边饮了一小口,抬头望向窗外,极黑极亮的眸子里隐映着远处粼粼的波光,用清朗平和的声音说道:“道家认为万物归一,水从天而降,汇聚成河流海洋,又通过雾气蒸腾回归到天上。这本身就是一个循环往复的过程,无所谓得到,也无所谓失去,执着的不过是人心罢了。”
小桃做了个鬼脸,从王白甫兴奋不已的神情里,她可以想见这又将是一场没完没了的论辩――王白甫把它叫做什么来着?“清谈”。她的头开始痛了。
“水就是水,哪里有这么多道理可讲?”趁王白甫还没说话,小桃赶紧打断他,“什么‘逝者如斯夫’啊,‘万物归一’啊,不过是人们强加给它的罢了。就算没有这么些大道理,水还是会往东流,天上照样会下雨下雪,因为这就是它们本来的样子啊。”
两双眼睛齐齐看向了她,道士如墨的眸子里微微含笑,王白甫则是一脸不敢置信的表情。他张大了嘴巴,兴奋地叫道:“天哪,果真是人不可貌相!小桃妹妹一席话,当真为王某点醒了迷津!……”
看着王白甫鱼儿一样不断张合的嘴巴,小桃觉得自己的头疼得更厉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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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饱喝足了,三人出门逛街。南溪郡原名戎州,位于金沙江和岷江交汇之处,是由川南入中原的必经枢纽。这里风景秀丽,商业繁荣兴旺,大大小小的商店集市看得人眼花缭乱。三人边走边逛,小桃又往肚子里填了不少风味小吃,来到码头时已经撑得快走不动了。
码头上停靠着不少船只,有样式简单朴素、甲板上堆满渔网鱼篓的渔船;有巍峨威武、防备严密的楼船;也有多桅多帆、方头方脑的沙船。其中一条沙船体型巨大,船头高高翘起,上面还雕刻着一只怒目圆睁、呲牙咧嘴的狮头;宽大的甲板上立着高高的桅杆,雪白的船帆高高扬起,就像一只展翅高飞的白色大鸟,让人不由得对其生出几分敬畏之心。看着小桃满是向往期待的眼神,王白甫得意地呲牙一笑:“喏,这就是我们的船。”
小桃出的尖叫声几乎震破了另外两人的耳膜。
天色尚早,沙船还没扬锚启航,甲板上挤满了搬运货物的伙计。王白甫先领着道士和小桃找到管家,为他们付费另租了一间舱房,之后便领着他们在船上闲逛。船共有三层,大大小小的舱房二十余间,大多数舱房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货物,空出来的舱房就租给搭船的客人。顶层的船舱是建在甲板上的,大门上了锁,据说是船主的卧室、书房和待客厅。王白甫向两人介绍,这艘沙船的船主刘隆裕是扬州有名的富商,生平最好附庸风雅,房中不知搜集了多少珍宝文玩,很值得一看。小桃听了,便凑到门缝前打算瞧瞧里面的景象,突然听到后面传来一声严厉的怒喝:“哪里来的不懂规矩的野小子,竟敢在我的船上随便乱闯!”
小桃吓得一哆嗦,连忙回过头来,只见面前站着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他生得红光满面、颊丰腮肥,若不是脸上堆满了怒气,倒有几分像弥勒佛。那男人长着一双老鼠般精光闪烁的小眼睛骨碌碌乱转,射出尖锐刻薄的目光,毫不掩饰地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们。小桃觉得那目光像匕一样,刺得她浑身不自在,忍不住说道:“什么叫随便乱闯,我可是付了钱才上船的!”
“什么?你们也在我船上租了房间?!”中年男人叫得更响了,浑身的绫罗绸缎随着他的叫嚣跳骂哗哗作响,“岂有此理,我一定要治刘全的罪!他怎么能随随便便让一个游方道士上船,还有一个小乞丐!”
“我不是――”小桃恨不得冲上去给男人一拳,却被道士拉住。他朝小桃眨了眨眼,又朝王白甫努努嘴。后者会意过来,咳嗽两声清了清喉咙,彬彬有礼地向中年男人拱手作礼:“在下锦州城王白甫,是贵宝船的船客,敢问尊驾可是贵船船主?”
中年男人微微一怔,仿佛想到了什么,脸上怒气冲冲的表情瞬间融化成了一个温和礼貌的微笑,向王白甫还礼笑道:“在下扬州刘隆裕,请问王公子与原上州刺史、王昌王司马是什么关系?”
“正是家父。”
温和礼貌的微笑变成了谄媚的咧嘴笑:“哎呀,在下不知王公子在此,失敬失敬。”
“船主客气,”王白甫笑着指了指站在一旁的道士和小桃,“这两位是在下的朋友,我已经帮他们订好了房间,有叨饶之处还请船主海涵。”
“哦~~”刘隆裕嘴巴张成了“o”形,再次看了看道士和小桃,这次他的目光温和多了。“既然是王公子的朋友,自然也是刘某人的朋友,自当好好招待,好好招待。”
小桃狠狠白了他一眼,道士则含笑点了点头:“多谢。”
之后是短暂的沉默,三人正打算辞别满脸尴尬的船主回舱房休息,突然听到一阵轻缓的脚步声从甲板入口处传来,不约而同地转头去看。伴随着脚步声,一顶浅灰色尖顶笠帽出现在入口处,紧接着是一张清瘦苍白的脸庞,修长的脖颈,削瘦宽阔的肩膀,挺拔的背,瘦长的双腿。一个相貌清秀的年轻和尚出现在甲板上,素白的僧袍伴随着他稳健而轻捷的步伐轻轻飘扬,被黄昏的阳光照成了浅金色。他缓步走到众人面前,双手合十鞠了一躬,说道:“贫僧法号智明,正要前往洛阳白马寺,可否请贵船载贫僧一程?”
“哎呀,原来是白马寺新主持智明法师!”船主刘隆裕先反应过来,连忙迎上去连连作揖,“您能搭乘鄙船,可是在下前辈子修来的福气呀,快快随我来,我会给您安排一间最好的客房!”
船主忙着招待贵客,竟然忘了和其他客人告别,倒是那和尚有礼貌些,朝众人微微颔,双手合十又鞠了一躬,这才随着船主离去。三人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半晌,王白甫率先开口:“好标致的和尚!”
小桃扑哧笑出声来,嘴上虽不说什么,心里却颇为赞同。方才与和尚擦肩而过,不过瞬间的功夫,他的面容却仿佛烙印一般令她印象深刻。这是一张令人难忘的脸:细长的眉,微微上挑的凤眼,瞳仁微微蓝,为他清澈如晨露般的目光增添了几分诡秘和深邃;挺拔的鼻梁下,纤薄的嘴唇仿佛用刀削成,勾画出一条坚毅而冷漠的直线。他给人的感觉就像初冬的一道轻风,清冷透骨,但并不残酷,反而让人有种醍醐灌顶的清新警醒。回味着他的模样,小桃忍不住想:或许传说中的佛陀就是这般模样吧。
“这僧人并非平常之辈。”道士淡淡做出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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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渐暗淡下去,大家都回到各自的舱房里。透过窄小的舷窗,码头四周和更远处的街道仿佛大地上的星空,黑暗里燃着无数或喧闹或寂寞的灯。江面微微颤动,沙船伴随着波澜微微摆动,汩汩的水声仿佛一支催眠曲,温柔地送人们进入各自的梦乡。
过了不知多久,黑夜褪去,天边微微露出白光。在众人还沉醉在梦乡中的时刻,勤劳的船工们已经开始一天的工作,趁着微薄的曦光将大船驶离了码头。江水汩汩东流,永不停歇地摇晃着怀抱里的船儿,将它们送向未知的远方。那里,又会有什么等待着他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