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光棍子赵大山和赵淌油是同族的爷们儿,人们管他叫老光棍子,其实他的年龄并不算老,只是光棍儿打得时间太久了,人们根据他的光棍子的年岁才这样喊他老光棍子。老光棍子的年岁只比赵淌油大了几岁,也是五十多得少,六十又少得多的人。虽然他比赵淌油大上几岁,但论及辈分,他却要喊赵淌油爷爷。辈分上赵淌油比他大,可在人们心里的威望,赵淌油又差了他一截儿。只是这几年赵淌油手里钱多了,人们这才更多一些地把眼光放到赵淌油身上。尽管这几年赵淌油混得肚圆腰粗了,对老光棍子赵大山,他还是没有看成外人,每逢个年节儿,他总是要喊着赵大山到他们家去过。偏偏老光棍子赵大山脾气倔,小门不出大门不迈,一个人闷在被窝里睡大觉过节,别人贴个门神放个鞭炮啥的,他不理这一套。大节是这样,小节也是如此。前年,赶在年季节上,赵淌油办齐了年货又过来招呼他,推开门进了他的屋,屋里和以往一样冷冷清清的。赵淌油知道他又在扯大觉,径直走到他的床前扯开他那又脏又重的被子,他哪里是在扯大觉啊,分明是在蒙着被子流眼泪。赵淌油看到他这样,心里又酸又疼,这土到胳肢窝的人了,出出进进的独来独往,有个啥子伤风头疼的也没个人照应,能不流泪吗?打那以后,无论逢上什么节,赵淌油干脆喊上全家人到他老光棍子赵大山这儿过。老光棍子见这样不合适,自己也推脱不了,也就乐乐哈哈地跟赵淌油一家一块儿打发节日。虽说他老光棍子脸上乐乐哈哈的,可心里比以往更难受。赵淌油好好歹歹儿孙都有了,一家人在一起闹闹腾腾地那是真打心眼儿里乐呵,而自己是在跟着他们傻乐呵。等赵淌油他们一家都去了,自己仍是一根独杆儿,跟谁乐呵去?
在赵大山这茬人中,赵大山虽比不上张老驴的年岁大,但绝对要比张老驴能服人,尽管他没有想张老驴那样混得有家有院儿,但人品要比张老驴好得不知有多少。不光赵大山的人品让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服气,在赵大山他们这一茬人中,很少有人能像他赵大山一样幼年跟着读过几年私塾的父亲识过几个字,还能背些古诗讲些古事儿。在他父亲故去之后,他仅借着手里的那本缺页少张的《康熙字典》,又磕磕绊绊地读了《三国》,读了《水浒》,还读了《西游记》。就凭着这些,他在这个寨子里的他们这茬人中,就已经算得上是个“高级知识分子”了。“高级知识分子”有高级知识分子的原则,说话句句在理儿,不会跟人歪头胡缠,一是一,二是二,该是什么就是什么。寨子里有谁与谁动嘴吵嚷了,他也总爱管个闲事儿,不偏不向,以理服人,这让他在老少爷们儿们间赢来了很高的威望。他是个“高级知识分子”,有谁家找他写个什么书信或者契约啥的,他有求必应,从不拿架子。尽管他的书信或者契约时常会写得出现错三别四的误子,老少爷们儿们还是找他。就是这样的误子,寨子里其他人还没有这个能力出呢。再加上那些年运动,他这个“高级知识分子”在这个寨子里就更加兜得开转得响了。这个寨子里的标语口号布告啥的,全有他赵大山执笔,虽然他的字写得硬撅撅得像个没尾巴的秃驴,但总算有那么一回事儿,也能应付那些运动。然而,像他这样一个满身力气“能文能武”的全才居然打了光棍儿,说出去恐怕连不懂事儿的孩子也不会相信。其实吧,别看赵大山这个时候整天软不拉叽的像丢了魂儿似的,但他也有过风风浪浪的过去,有过如日如火的爱情,有过温暖温馨的家。眼下他落到这个地步,怪也就怪他是个“能文能武”的全才。
“五八”年,正赶上赵大山精壮的年岁,身上有用不完的劲儿,满腔有滚烫不息的血。中秋节前后,寨子里忽然有人说上边来了个“大yue进”,说这个“大yue进”本事不小,一步能绕地球七圈半,它迈上一步,千里马一刻不停也得几年追,屁股后面冒烟的飞机再加上十双膀子也赶不上,跟着“大yue进”,三步两步就可以慷而慨地进入共产主义了。没过几天,上面真的来人动员了,来人把“大yue进”说得更邪乎――“大yue进嘛,这可是个好家伙。脚大步也大,一天就能等于几十年,跟着‘大yue进’,咱们连蹿带蹦地就可以把社会主义建成了。三年超英,五年甩美,再过一年零三个月,咱们就进入共产主义。到那时候,鸡会生仔,驴会下蛋,人三天吃一顿也不会饿。”
赵大山听了这样的动员,身上的血像滚开了一样沸腾,整个身上像要爆炸了一样觉得劲儿直往外涌,心里也期盼着“大yue进”这家伙早一天能下来。回到家之后,他当即找了张纸,用手指头蘸着锅台门儿上的黑烟灰给自己定了个条条――“多出力,多流汗,争取早日驴下蛋!”没多久,“大yue进”就红火起来,摔锅炼钢,整个寨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整天价给那个大炼铁炉子烤得焦黄焦黄的,跟烤过火了的红芋似的。但是,“大yue进”那家伙腿太长,老少爷们儿们的腿太短,拖得老少爷们儿们瘦得都麻杆儿似的呼哧呼哧喘虚气,最终还是没能跃上去。他觉得蹊跷,老少爷们儿们都玩了命,却没能跃出什么成绩来,还落得老少爷们儿们瘦得皮包骨?接着,便是三年人为的灾荒,上面的领导粗着脖子红着脸比着吹产量,一亩地能收成几万斤粮食,结果是打出来的粮食不够上面征收的,寨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就啃树皮吃野菜,甚至听说外面的村子里有人吃人的事儿。他见寨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饿死了不少,活着的连放屁的力气也攒不足了,就心一横,三更半夜从那个粮仓里偷了粮食挨家送,最后一趟从那个粮仓里出来,让站岗的家伙拦腰砍了一铁锹,差一点儿没了命。由于这件事儿的牵连,一家人的口粮被吊销了,没多久,他母亲和姐姐都给活活饿死了。紧接着又来了“四qing”,整个寨子里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哪里有什么“四类分子”,但寨子里还是给揪出来几个。他怎么也琢磨不通这到底是怎么了,总觉得再这样折腾不是个法子,心里的怨气和血又开始往上涌,立即找出他的那支破笔,哈着笔头子在一张捡来的揉皱了的稿纸上模仿着《三国》里《柴桑口卧龙吊孝》的四字句发了一通感慨:
有感“大yue进”
炼钢炼钢,净是瞎慌。今日摔锅,明天砸箱。钢炼成块,不见用场。抛了北洼,荒
了南场。大人炼瘦,小孩哭娘。吃糠咽菜,难骗饥肠。战战抖抖,还得上岗。三年
超英,五年甩美,说得堂皇,想想荒唐。就是跃进,也得吃粮。一天不吃,饿得发
慌,十天不用,难见爹娘。呜呼爹娘,驴年小康?
有感三年灾荒
呜呼爷们,命不该长。今日想起,只因灾荒。灾乎荒乎,人心难防。肥了个人,瘦
了爹娘。死的死了,活的瞎忙。你死我活,差得不多。闹闹腾腾,谁在发疯?虽说
太平,被单鸡笼。长此下去,活着算熊?有心上吊,无力拧绳。腿似麻杆,手如枯
藤。吃了野菜,全身浮肿。何日有灶,吃个轻松?
有感“四qing”
四qing四qing,上面整风。整来整去,人死人疯。何为专政,就是要命。青红不分,连
枝带根。张王李赵,鹊鸟惊弓。提心吊胆,难得安生。咋咋呼呼,连吓带蒙。嚎嚎
啕啕,泣不成声。难忍难咽,苟且偷生。孬种(的)孬种,驴熊(的)驴熊。冤冤
错错,不白不明。真真假假,何年澄清?
赵大山这样发了一通感慨之后,虽然觉得心里轻松了些,但是,老少爷们儿们枯木似的身影还是在他面前晃来晃去。只是顷刻间,那稍稍减息的怒气又聚到了一起,随着他的血脉往上涌。他觉得整个身子火烧火燎的一样燥热,针扎针刺的的一样难受,让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躺着更不是。他燃上一窝儿旱烟,猛抽了一阵,心里仍觉得不是滋味。不管怎么样,前几年的事儿就在心里横着,他咋的也忘不了。他重新回到床上,背靠在墙上,瞅着放在床头前泥台子上的那通感慨,心里还是觉得这样下去绝对不行。再这样下去,要不了几年。寨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就全给折腾得没了。就这样,他心里堵着气儿迷迷呆呆地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坐在那儿扯起酣来。他自己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忽然被雷一样的吼声给震了个激灵。原来是工作组的同志又拎着纸和笔要他写什么标语,谁知道偏偏赶在他发感慨的这个夜晚,他的那通感慨给工作组的同志瞅了个正着,吼着说他赵大山是藏在社会主义阵营里的反革命,是披着羊皮的狼,是漏网之鱼。于是,他赵大山就成了专政的对象了,磨道里的毛驴一样给人支使着叫走就走叫站就站,一切也就全由着别人了。上面的一位同志见赵大山人实在,以往表现得还不坏,就暗地里防他一码,让他每天打扫政府周围的几个茅坑。脏也罢,累也罢,这样总算省去了每天让人推推搡搡的批斗了。可是,他赵大山掉到“福窝”里不知道福咋享,每天把自己的口粮分下来一半偷偷送给那个整天关在黑屋子里的“老走zhi派”。后来,那个“老走zhi派”撞了墙,赵大山见尸首无人问及,心里很是难受,琢磨着这人不管好歹,既然人死了,就该把后事儿料理料理。他撞着担子喊了一声“报告政府”,就推门进了那位领导的办公室。他咋的也没有想到,那位领导正搂着那位和自己一块儿过来的地主女娃闹得热乎。他转身想要退出那位领导的办公室,却被那位领导喊住了。那位领导整了整衣服,说他赵大山已经改造好了,这就可以回他的卧龙寨了,然后给他写了个批条,算是解除改造的赦令。就这样,他被解除了专政。
赵大山刚回到寨子里,几个戴着红袖箍的红卫兵不由分说又把他给带走了,说他读过《三国》,读过《水浒》,还读读《西游记》,脑子里一定有复古思想和动态,需要接受改造和重新教育。就这样,他又被当成“臭老九”批斗了一通,牛棚马厩里蹲了近一年,只因一场眼看要丧命的大病,才算有了个结果。重新回到寨子里之后,老少爷们儿们再也没有人敢接近他赵大山了,自己一个人依着一些偏方把自己的病给治好了。待病痊愈之后,就这样一个人在寨子里独来独往凑合着活了下来。想想过去,看看现在,将来也是个没谱的事儿,活着真的没啥子意思了。他又防着四字句发了一通感慨,三更半夜就去投桑河水。在桑河岸边,他却碰上了同样来寻短见的上海下来的心红根不正的女知青,就这样两个人算是互相救了。活是活下来了,似乎命里注定他赵大山该一个跟头接着一个跟头地摔。在生产队里玩了命地转,秋后大算账,他一个人不单不能自顾,反而还欠了生产队百十块钱。别人一个人的工分可以养活三个人,自己一个人就养活不了自己了,他的心彻底凉了。再后来,什么生产队分组,什么土地承包到户,但他不问这一套,是好是歹,他请下了,只要自己能凑合着活下来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