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桑河自西向东从卧龙寨前延伸而过,桑河水从上游流过来,又向下游流过去,只在卧龙寨前留下哗哗的水声。这条桑河不知道从哪个年月开始,就一直这样在卧龙寨前流淌着。这条河也算厚道,在流经这个地方的时候,也润了这儿的土地,润了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据寨子里老得不知道什么辈分,有才学,又见过世面的人说,这条桑河自西向东,曲曲折折,最后连上了淮河,桑河里的水也就溶进了浩浩荡荡的淮河水里。当然,这是有辈分有才学有世面的人的说道儿,那些一辈子守着庄户的人家没谁为看个究竟沿着这条桑河走上一遭,老人们这么说了,就一准是这个样子。哪怕老辈分的人只是这样信口胡扯,至于这条河最后流到哪儿去了,并不能改变庄户人家挺肚子就露肚脐眼撅屁股就露腚的日月,也就由它爱流到哪儿就流到哪儿吧。不过,倒是喝过桑河水,吃过桑河水润出来的庄稼的人们也都像这条桑河一样,纯朴厚实。
月亮像银盆似的夜晚,寨子里不少的人给月亮逗引的睡不踏实,就纷纷带上一支不知道是祖上传下来的还是另有来头的旱烟袋,聚到寨门里面那棵没法儿知道有多大年岁,粗得四人合抱宽松三人合抱还剩二尺摸不到手梢子的老椿树下,吧嗒着各自的旱烟袋,听这个寨子里年岁最长的马老哈讲这个寨子里曾经发生的故事。
“要是算计起来,都是几十年前的事儿了,那个时候叫民国。”马老哈吊人胃口似的顿了顿,猛地抽上两口他那支跟别人的烟袋比起来寒碜得跟瘦狗让人打瘸了腿又剪掉了尾巴似的烟锅子,咂磨了两下嘴说,“说是民国,那时候的世局,你圈一片儿地方,扯上一杆大旗就称王,他占一片儿地方弄几条枪也成主了。今儿你去抢他的地盘儿,明儿他又拉上一队人马把你赶跑了,这个跟那个斗,那个跟这个争,来来去去的,没个消停的时候,天下乱得跟鳖窝里捅了一棍子似的。这个军跟那个军拼,那个军跟这个军打。这下儿,趁火捞油的土匪可就得了势了,今儿抢这个村儿,明儿又破那个寨,杀人放火的事儿整天价都有,弄得人们没一天安生的日子。
“民国二十一年,我可记得真真的,那一年,我二十岁刚出头儿,跟满斗的个头也差不多。”马老哈转头看了看,瞅见了站在离他不远的满斗,用手一指满斗,接着向周围盯着他的老少爷们儿们说,“我还有个弟弟,跟铁锤大小差不多。”他又吸了一口他的那支细竹竿儿插进烟袋头子作烟嘴儿的烟袋锅子,摸了摸坐在他身边的他的小孙子铁锤的头。
听马老哈说他有个弟弟,老少爷们儿们一下子都惊得跟让人冲着嘴巴放了个又响又臭大屁一样,噎得喉咙管子都抽筋儿了。这么多年了,有谁听说过马老哈还有个弟弟?他们跟让鬼掐了脖子似的互相看了几眼,然后都转过头紧盯着马老哈,十几天没吃饭忽地看见了一个热腾腾的馍馍似的,急等着要马老哈把要讲的事儿说个完整。
坐在马老哈身边的铁锤仰脸看着马老哈,眨巴着两眼不知道爷爷在讲些啥儿。
“那天晚上,天阴得很重,就跟伸手就能拽下一块云彩似的,加上是晚上,四周围黑得像锅底儿。寨子里的人们早早地都吃了晚饭歇着了,我们家也是一样。我爹上了门之后,就催着要我和我弟弟早点睡下,自己跟自己说话似的说保不齐夜里寨子里会出啥事儿。谁也没有想到,我爹的话还没有落音,门外就响起了吵吵嚷嚷的脚步声。我爹听到外面这样吵嚷,就连忙奔过来把我连拉带拽地从床上塞到了床底下,随手又把那个尿罐子放到了床前碍路的地方。我娘这个时候也吓得大气儿不敢喘了,抱着我弟弟在床上打哆嗦。”马老哈说到这儿,似乎还有些后怕似的向周围看了看,“就是一眨眼的工夫,我们家的们给从外面撞开了,接着就闯进来几个五大三粗的蒙脸汉子,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拎着家伙什儿,要么是一把土枪,要么是一把大砍刀。他们进屋之后,二话不说,就唏里咣啷地在屋里翻东西。哪个年月儿是啥子年月呀,家家都紧着裤腰带过日子,家里也没啥子东西。我们一家人眼睁睁地瞅着他们在整个屋里上下扒拉着找,谁也不敢出声。鸡放屁的那么大一个工夫,我们家几乎给他们翻了个遍。几个蒙脸汉子见没能翻出啥子东西,很生气似的吼着嗓子骂了几句。一个家伙不知道瞅见啥了,直奔着里屋间冲过来了。可能是他没在意脚下,一脚踢翻了那个尿罐子,半罐子的尿水湿了他的半截裤腿,也淌了一地。他有些气愤不过,随手一枪托子把那个尿罐子捣了个稀巴烂,捏着鼻子退了出去,抬脚把门后的鸡窝给踹了,我们家那只瘦得只有骨头没有肉的老母鸡让他随手给拎走了。几个家伙见实在没有啥子东西可抢,就嚷着说弄个票子回去,接着,他们就奔着我娘去了,生拉硬拽地把我那个弟弟抢了过去。我娘死活不依,胳膊上还给那几个土匪砍了一刀。一个个子高一点儿的土匪见他们抢走了我的弟弟,端起枪对准我家的那个破油灯腾棱就是一枪,那个破油灯就给稀里哗啦地打灭了,屋子里一下子全黑了。”
“你爹当时就那么窝囊?站在那儿愣是没敢跟他们拼命?连个屁也不敢放一个?”不知是谁这样不大相信地问了一句。
“那个场子谁敢动?我爹给他们用两杆枪顶着脑门子,脖子上还压着一把刀呀!”马老哈哆嗦了一下,把手里的烟袋送到嘴里,吧唧吧唧两口抽得烟袋窝子里闪起了红光。
“那以后又咋的了?”一个很着急的声音问。
“他们出去了之后,就听见外面嚷着啥子‘腿子(黑话:牲口)’、‘沫子(黑话:烟土)’、‘票子(黑话:人质)’的,要我们家三天之内拿出二百大洋去赎人,不然,他们就撕票。我爹见他们退了之后,慌忙着点上一根麻秸火给我娘包胳膊,摇着头说不好了。”
“小铁锤儿,你还睡不睡觉!”这个时候,马老哈的儿媳妇在自家的院子门口喉咙里着火似的冲着这边嚷,“再不回来,我就把院门给杠上,让你在外面野一夜。”
马老哈听到儿媳妇的嚷,不由得整个身子抖了两下,烟袋窝子在地上磕了几下,两手摁着两个膝盖站了起来。
“咱们这不是寨子吗?都在寨子里住着,咋的土匪就进了寨子呢?”旁边的斗叉子见马老哈起身了,很不相信地问了一声。斗叉子念了几年的书,高小没毕业就因为经常逃学给学校开除了。就因为念了几年的书,他就很有理由地不相信啥子历史,说那些凡是牵扯到历史的东西都是胡扯,什么前三皇,什么后五帝,都是那些能说会道的写书人吃饱了撑得没事儿干,在那儿瞎琢磨出来的。就今天马老哈讲的土匪进寨子这件事儿,他一样不大相信,心里仍觉得是马老哈没睡着就说胡话,说梦话。
马老哈听斗叉子这么一问,独自摇了摇头向斗叉子他们叹了一声说:“那是咱们寨子里的家丑啊,以后再跟你们说吧。”说着,他扯起了身旁的小铁锤,心里哆嗦着往回走了。
人们为没能听全马老哈把土匪进寨子的事儿说个起落,心里也都觉得扫兴,纷纷摇摇头拍打着屁股上的灰土悻悻而去。
“人还没个鸡奶子大,野起来就不知道归家,也不看看是啥时候了!以后再这样,我就叫你在外面过夜!”马老哈扯着小孙子铁锤刚抬脚迈进院子,儿媳妇又在院子里冲着小铁锤嚷开了,“天天晚上这样让人喊着才知道回来,干脆就死外面别进家算了!”
马老哈心里扑扑腾腾地疼,他很清楚,儿媳妇不是在嚷小铁锤,而是在嚷自己啊!嗨……,布怕熬成鞋,人怕熬成爷,人老了,到了这个份儿上,不中啥用了,也就成了没底儿的破罐子,谁想踢腾谁踢腾。他堵着心思回到了牲口屋子,然后划着了火柴,哆哆嗦嗦地点亮了那盏挂在墙上的煤油灯。即刻间,煤油灯豆大的灯火把昏黄的光散布开来,整个牲口屋子显出麻麻亮来。他眯着两眼看了一阵儿煤油灯,然后把烧到手上的火柴杆儿丢开了,转身给那头瘦弱的老牛上了一槽子的草,就吃力地爬到土坯砌成的床铺上,撩开那床脏得可以磨刀的盖被,吹灭了墙上的煤油灯,衣裳不脱就侧歪着身子躺下了。
那头老牛并没有马上起身到槽子里吃草,而是仍旧卧在那从肚里倒出白天吃进去的干草枯枯喳喳地反刍着,来回咽吐的声音也咕咕咚咚地响。
马老哈在床上躺了很久,翻来覆去地咋地也睡不着。他觉得整个身子骨头节儿要散架儿似的,都在突突地跳着疼,特别是两条腿,单是疼还不说,里面骨头疼,外面的皮肉发木发麻,跟不是自己的腿一样。他吭吭哧哧地从被窝里坐起来,两手轻轻地捶打了一阵自己的两条腿,慢慢地就觉得不是那样麻木了。他又用两手揉了一阵两条腿,似乎觉得皮肉里的血水有了一些动静。这人一老,身上的毛病就多了。就这身子骨,白天活动着还不觉得咋的,一到晚上往床上一躺,就浑身缺胳膊少腿似的不自在。
这时,外面的院门哐哐啷啷响了几下,接着就传过来金锤在喊着要开门的声音:“爷,起来给我开门呀。”
马老哈听见大孙子的喊声,很吃力地下了床,黑暗中用脚在地上蹚得了自己的那双破得四面都张了嘴的鞋子,不管反正,趿拉着就出门去给金锤开门。脚下的鞋子太破了,很不跟脚儿,像个大破瓢似的忽闪着。这鞋,还是女人没走的时候给自己做的,四年了,要是女人还活着,咋的也不会破到这个样子还在脚上穿着?女人活着,这四年来,咋的也给自己缝缝补补地做出几双新鞋子了。儿子的女人,自己不指望着能给自己做啥子鞋子,只要每天不给自己白眼子看,每天不嘟囔着嫌弃自己,那也算是自己这辈子烧了高香了。打女人走了之后的这几年,儿媳妇每天总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给自己脸色看,动不动还指桑骂槐地咒着自己咋的不早死。多少次,自己也想喝药上吊去找女人去,可看着眼前的几个孙子,自己又舍不得。虽说自己也不指望着以后能享到孙子们的啥福气,毕竟几个孙子是马家的后人,不看着他们长大成人,自己放不下这个心。他为大孙子金锤开了院门,
金锤两手插在裤子的口袋里,嘴里嘘嘘着口哨一步三摇地进了院子。
“哪儿去了?咋的这个时候才回来呀?”马老哈瞅着金锤得意的样子,随手把院门重新给拴上了,回头心疼地问。
“没哪儿去。”金锤很得意,回得也很板朗。
马老哈瞅着金锤的后脊梁影子,心里很纳闷儿,这些日子金锤这孩子总是这个样子,每天吃过晚饭就出去,一走就到这个时候才回,是不是这孩子有啥子事儿了?他没有追问金锤到底做啥去了,老话说,一辈人不问三辈人的事儿,就算是这孩子有啥事儿,自己也问不了。他摸索着回到了牲口屋,两手蹚着摸到了床沿子,屁股转悠着坐到了床沿子上,颤颤巍巍地从床头前摸出了他的那根已经跟了他几十年的旱烟袋,哆嗦着两手很是熟练地把烟窝子插进烟沫袋儿里上了一窝子烟。他把烟袋嘴子咬在嘴里,两手又开始在床头前摸索着找到洋火,然后点上火,猛烈地抽了几口,一阵吭吭咔咔地咳,随后又是几口痰。
“咱家咋的出了你这样一个愣爹!以后再跟那死妮子跑来跑去的,当心我打断你的腿!”隔壁传来瘦儿子马杆儿发怒的声音,“跟那死妮子跑来跑去的,你就不知道丢人?”
“那死妮子哪点儿好啊?咋的就迷住你了?你看她,人一丁点儿还没有个钉泡子大,以后你能把她当姑奶奶供着呀?咱庄户人家靠的是力气吃饭,图个把式,家里地里得闪开手。她那个身手,要个头没个头儿,要力气没力气,以后就指望着你一个人养家呀?我倒不知道你的哪门子心思歪到她身上了?再说了,你们这样跑来跑去的,万一跑出丑来,你让我跟你爹的脸往哪儿放?总不能天天头插到裤裆里出门吧?说一千道一万,以后你就是不能再跟她有啥子牵扯,趁着这个时候没闹出啥事儿来赶紧跟她断了来往。”儿媳妇也在嚷。
“都啥时代了!”是金锤有气无力的声音。
“啥时代?啥时代我都是你爹!不能说啥时代了你就是我爹!”儿子马杆儿怒火不撤地喊。
……
以后隔壁又说了些啥子,马老哈再也听不清了。虽说说自己好福气,七老八十的人了耳不聋眼不花气儿不喘的,可毕竟是老了,身上的东西很多时候都不听自己使唤了。老话说的在理儿,人老三不中,两眼怕见风,撒尿滴湿鞋,放屁屎撞钟。他不再辨听隔壁还在说些啥子,心里却不能安静了。怪不得这些日子金锤每天晚上这么晚回来,原来是跟村里的妮子有了牵扯啊!他咂着嘴里的旱烟袋,那头老牛反刍的声音也在黑暗中变得宏大起来。这事儿真的使不得,要是真的金锤闹出啥子丢人现眼的事儿来,不光儿子儿媳妇脸上不好看,自己这个当爷爷的脸上也没地方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