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取下头盔洗了手后,去小卖部喊婆婆回家吃饭,李小灿在盛饭摆筷子。
公公婆婆抱着孩子进了门。“哎,想我们以前哪,又要上水利,又要记工分,屋里屋外都是自己一双手!下田插秧、菜地除草、割谷砍柴、喂鸡赶羊,哪哪都得靠自己,啥都要自己做!……”婆婆仍意犹未尽地回顾光辉历史。
李小灿搬张椅子放婆婆的身下:“现在年代不同了,种地赚不到钱了,养不了家。”
婆婆仍沉浸在忆苦之中:“那时候可怜,那年我生刚儿,在家生的,床上铺了一床的劣质草纸,血糊了一床,哪有你们现在高级,生孩子在医院生,一堆医生护士围着你?刚儿从小睡在窠里,跟现在的婴儿床不同,那时候穷啊,窠里铺的是什么,你知道吗?稻草啊!现在人讲究什么蚕丝被,棉被子!那时候能吃饱饭就不错咯!”
李小灿装没听见,把小推车移过来,掀开遮阳篷:“妈,把孩子放车里吧。”
婆婆把孩子放下,起身时,揉了一下自己的后背,才缓缓坐下:“我刚结婚时那才可怜呢,我婆婆也就是刚儿他奶奶,偏心刚儿他叔叔,什么都不教我,我做姑娘时在娘家无法无天的,横草不沾竖草不拈的,什么事都不做。嫁过来之后,我不知道怎样让谷子发芽,问我婆婆,她也不告诉我,天可怜见!我只能去问隔壁的大婶,还不敢当婆婆的面问,怕她觉得我家丑外扬!”
“妈,结婚前都这样,都不会做家务。”李小灿附和,潜台词是,婆婆自己也是从什么都不会的新媳妇做过来的,希望婆婆不要过于责备她。
一张简易可折叠桌子上,摆放着李小灿精心烹饪的三道菜:清炒小白菜、胡萝卜炒肉、炸鱼块,李小灿看着婆婆的筷子的去向,像极了读书时代看着老师拿着一叠批阅好的试卷准备公布分数,暗自捏了一把汗。
只见婆婆的筷子落到了那盘面上撒了香菜,实则焦黄中带黑的鱼块,夹了一筷子,慢慢地咬了一小口下来。
李小灿紧紧盯着婆婆的嘴唇,那两片红褐色的嘴唇,仿佛是一个能摧毁万物的火炉,要把塞进去的东西,都研磨、压碎、摧毁,只见婆婆突然皱起了眉头,一口吐了出来:“呸!呸!什么味儿?!好苦啊!”
李小灿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好了,终于不用再担心被你责骂了,你有机会了,开始吧。”李小灿居然觉得有一丝痛快,承受责骂和提心吊胆相比,前者似乎更简单,何况李小灿已形成了屏蔽婆婆的超强能力。
李小灿麻木地递上纸巾。婆婆接过来,擦完嘴后,扔到了垃圾篓里,连珠炮似的开始数落:“火太大了!煎鱼要小火,知道吗?!这条鱼多贵呀,一条就得20多块,好好的一盘菜白白浪费了!你做饭要专心一点,一闻到糊味儿,就要赶紧加点水,这互成了黑炭,怎么吃啊?!苦的下不了嘴!”说罢,就端起盘子,“哗”地倒进了垃圾桶。
毕竟是自己不会做饭,李小灿讪讪的笑着,她觉得自己的笑一定比哭还难看。
“刚儿以前就和我说过,你不会做饭,我还不信,我说吃了二十几年的饭,不会连简单的煮饭都不会吧,没想到这世上还真有像你这样的人,我也算开眼了,刚儿说你切菜把手切破了,我就说‘你看你找的好媳妇!城里人不像城里人,农村人不像农村人!切个菜都能把手切破!’你这个样子,看来得好好学习一番,从今以后,顿顿饭都你做!看你学不学得会?!”婆婆声高气扬起地说,脸上带着嫌弃鄙视的笑容。
婆婆的话像秋风吹落树叶,明明是七月盛夏,李小灿居然觉得有丝凉意。婆婆的声音变得又高又亮――“你看你找的好媳妇!城里人不像城里人,农村人不像农村人”,像一道紧箍咒,在李小灿的耳边回荡,一声比一声悠远。
李小灿这才回过神来,原来张刚是个稀世珍宝,她李小灿,连个农村老妇人的不如!在婆婆眼里,自己居然是这样一个尴尬的角色。
李小灿握紧了拳头,指甲戳的掌心生痛,可李小灿并不觉得痛,她只有一个念头:“我要走!我一定要离开她!”
一顿饭吃的索然无味。李小灿觉得没什么意思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何必当初八抬大轿热热闹闹地把自己娶回来?!在婚前,李小灿第一次到张刚家,蛋花汤端到她床头,得知李小灿怀孕,婆婆对她多好啊,亲自送饭到李小灿办公室,怕李小灿累到还见领导给她辞职。哦,不,不是怕李小灿累,是怕影响宝贝孙子。短短一年时间,李小灿就成了“农村人不像农村人,城市人不像城市人”的废物,呵呵,真是可笑。
李小灿觉得,儿子是她留在这里的唯一的理由。如果有一天,婆婆病倒在床,她不知道她能不能做到心甘情愿地服侍。她只想一辈子永远地远离这个人,永远不要和她生活在一起,永远不要!
是夜,月光一片皎洁,静静地透过门缝洒在青色的地板上。外面的马路上,摩托车“突、突、突”、汽车“滴、滴、滴”声逐渐地稀疏。不时传来过路人的“哒、哒、哒”的拖鞋声,一阵又一阵,慢慢的走近,又慢慢的越来越远,直到归于平静。
李小灿又失眠了,她翻来覆去覆去,像烙煎饼似的,拿起手机又放下,她不想让张刚为难,也不想去张刚面前告状。她打了字又删,删了又打字,最终只是简单的一句“对不起,我努力了!我和你妈实在相处不来,请你谅解。”
微信里,这一句话发送出去后,已是凌晨2点半。张刚估计睡了,没有回音。
李小灿看着手机屏幕上那孤零零的不带任何情绪极力隐忍的一行字,忽然就落下泪来。她只觉得这屋子像一座坟墓,她在这个古堡里,日渐沉默、压抑,呼喊过,求救过,挣扎过,可最终,她没了办法,只想逃离,远离这里。她想起每次和婆婆起了争端,要么自己去道歉被婆婆揶揄:“和我吵了两次架,你还嫌少??”,要么去解释被婆婆认为“太多心,说句话你想这么多!”,要么张刚传话被婆婆认为“李小灿这人听不得半路批评!”
她不再对婆婆抱有任何一丁点的期望。
如果她生下的是个女儿,她一定会告诉女儿,谈恋爱时,最好选那种公公当家做主的,她不想女儿再受她所受的气。她可以不嫌张刚家穷,可以不嫌张刚的学历,可以不嫌张刚的个头,可以不顾爸妈的反对,可她没办法在婆婆面前轻松地活着。
想着想着,迷迷糊糊的,她居然睡着了。
烂泥滩,一望无际的烂泥滩,长着些不知名的杂草,有半人多高。李小灿双腿陷在沼泽里,拔不出来,只艰难的挪着步,却越陷越深。
李小灿大声地呼救:“救命啊!救命!”周围却连一只飞鸟都没有。身体还在不停的下坠,很快,烂泥漫过了膝盖,李小灿还在拼命地呼救:“救命啊!救命!”可只有孤寂的风,呼啸而过。水草肆意的摇摆着,仿佛在狞笑。
李小灿用力地抬起右腿,却又一个趔趄,像踩空了一样,烂泥软得像棉花。烂泥快漫到了她的腰,她竭力嘶吼着:“啊,救救我!快救救我!谁来救救我!”她慌张的抓住一把杂草,那是救命的草,但她一使劲抬起左腿,草却断了。她往更深处下坠。
烂泥滩漫到了胸膛,她有些透不过气,快要窒息了……
“哇、哇……”一阵婴儿的哭声响起,李小灿睁开眼,看着头顶上旧紫色帐幔,才发觉是做了一场噩梦。她长舒一口气,庆幸不已,后背不知何时早已汗透了。
从梦境中挣脱,她又被拉扯到现实――儿子哭了。她趿着拖鞋,走进里屋。
“他饿了”,婆婆早已换下睡衣,头发也梳整齐绑好了马尾。李小灿又觉得不好意思了,自己起的比婆婆晚,竟然睡了个懒觉,连忙拿起奶瓶去倒水泡奶。
忙活了一上午,脚不离地,儿子午睡了,李小灿才有空看下手机。张刚回信息了:“我前天出差去深圳,明天周末,我晚上过来。”
李小灿回复:“好”,就没再说什么。她不指望张刚能帮她批评婆婆,在张刚命令她向婆婆道歉时,她就知道了张刚的立场。她只希望张刚能正视这不可调和的婆媳矛盾,而不是像和稀泥一样硬把两个人往一起拽,硬要让李小灿道歉和服软。
李小灿心里虽已打定了主意要走,却不敢和婆婆说,怕婆婆多想。只等张刚主动提出要带走李小灿。
李小灿抓紧一切时间抱孩子,她知道,又到分别的时刻了,这一别,不知道自己何时才有勇气和婆婆相处,才能来看看宝宝。
李小灿一想起宝宝,就心酸得只想掉泪,可怜的孩子,遇到了什么家庭,出生一个多月遭遇被摔,鬼门关走了一趟,因为妈妈和奶奶不和,被迫断奶,被迫做留守儿童,李小灿只恨自己,恨自己不能忍辱负重,恨自己赚不到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