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不甘心,许是意外,总之一年半后,她又怀孕了,这次,遂了心愿,是个女儿。公婆一人带一个,阿辛带自己的最小的女儿:“她那个人,想带这个孙女,又嫌太小了,不好带,夜里睡不成觉。我就忍,忍到我这孩子大了,我不求她了,我看她还怎样欺负我!”
阿辛从来不叫“婆婆”,只是叫“那个人”,那个人不配当婆婆,不配当长辈。
这天太阳下山了,才见到阿辛抱着小的牵着大的从外面回来。
“你去哪儿了?”
“我去医院了,大儿子被电到了,那个人带大儿子极度敷衍,根本没有用心,不像个奶奶。电动车充着电,她懒得去拔插头,吩咐我儿子去,两岁半的小孩,不懂,一碰,被破皮的电线给电到了,哇的一声大哭,我跑出来一看,儿子的小指关节上都给电紫了。”
她拿起儿子的手给李小灿看,已经包扎了,只看到白色的绑带。
“然后我就朝婆婆凶了一句,‘你怎么带的孩子?’,婆婆眉毛一挑:‘你有本事自己带啊’,我就装作没听见,连忙叫车去医院。像这样的事儿太多了,我儿子三天两头的受伤,以前坐学步车还从楼梯上摔下来过,头都鼓了一个包。你知道他给我儿子喂什么吃?方便面!冰棍!瓜子!这明明就是小孩子不能吃的,她都喂,可怜的孩子,没人疼。”
孩子跑回房间了,阿辛也跟着进去了。
“叫你跑!叫你跑!不要去那边!你听不到吗?!”李小灿一扭头,看见阿辛婆婆一只手掰着孙子的玩具车的方向盘,一只手重重地打在孙子的手上。
幸好阿辛没看见,否则,又是一场战争。
李小灿每日坐在家里养伤,无聊的很,总是坐在门口。一个星期没见到阿辛了,微信问:“你去哪儿了?最近没看到你”
“我回娘家了”
“怎么了?”
“我被赶出来了”
“啊,怎么回事?”
“那个人没收了我老公的工资,留给了小叔子,小叔子前天带着女友回来了,要买房,她把我老公接到的单子都拿跑了,我找她要,她不给。中午我带孩子回到家中,公公连一碗紫菜汤都不给我留,全都打包给她了,他家连饭都不给我吃,这不是赶我走?”
李小灿也为阿辛打抱不平:“你老公不管吗?”
“他总是叫我忍,我已经忍了三年了,我和他说,他根本就不信他妈会这样对我,我给他拍了视频,他还说,她老了你就让让她吧。他们才是一家人,我三年给他家生了三个孩子,还被她家赶。”
李小灿知道忍气吞声、孤立无援的滋味,一个女人一旦出了嫁,遇到娘家不管婆婆不爱老公不疼自己又没钱,真是可怜。
无法安慰她什么:“你怎么不搬出来?”
“搬出来房租和生活费谁出?我老公不同意,也不给钱我,我自己也没钱,再说孩子还要人带,我一个人带不了。”
“那你怎么办?”
“我想走,可走不了,我放不下我孩子。我想把女儿带回娘家,让我妈带,自己去打工。可是我又没什么文凭,只能做流水线,工资太低,我一个人养不了孩子,我又没领证也不算离婚,什么财产都拿不到。我儿子在他家,我担心被虐待。可怜的孩子们,我对不起他们,让他们跟着我一起受苦。”
谁说孩子是用来拴男人的?是来拴女人的。
阿辛那头是看不见的苦难,和咽不下的委屈。女性走到这一步,似乎很难有出路。进,无法忍受;出,无力生存。只能像寄生虫一样,卑微的活着,像地上的尘埃,被践踏被无视,承受着痛苦,在孤独中煎熬着。曾经的青春美好一去不复返,在琐碎的生活,成为日渐消沉的怨妇。
李小灿再也给不出什么建议,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有头脑和能力,处理好婚姻的一地鸡毛,谁就能获得幸福。
李小灿躺在床上,用着护眼仪。
“我回来了。”张刚对李小灿说。
李小灿“嗯”的应一声。
两人由曾经的亲密无间,变成了无话可说。像是谁在两人之间无情地拔下头簪,用力一划,就各自处于自己的世界,一左一右地分开,远远的看着对方,无法理解,无法沟通,各自占着理。一方在大声地呐喊呼叫,对方却什么都听不到,依旧我行我素。
当初相爱的两个人,会因为一点琐事,就大动肝火,说话夹枪带炮,一点就着,像六月的天,说翻脸就翻脸。
曾经为了和他朝夕相伴,可以不顾一切,但现在朝夕相对却又觉得束缚。李小灿再也不在乎他是否加班,是否吃过饭,是否有喝水。也不再依赖他,不必等他回来才入睡。
李小灿觉得,既然无人关心,就要更关心自己,何必渴望别人对自己好。生活无非一日三餐。自己顿顿吃饱,做好该做的,不惹麻烦,自己读书练字,一个人也能活得很好。曾经在婚姻里丢失的东西,她全部都要一一找回,阳光、自信、活力、希望、梦想,她都要!
李小灿开始怀念单身的美好。想香吃拌饭吃拌饭,张刚吃不惯半生不熟的蔬菜,但李小灿觉得新鲜的脆脆的,更有营养;想吃清淡就吃清淡,张刚喜欢重口味的,屡次说李小灿炒菜没放盐,味道不好吃,李小灿却觉得健康;想把零食放床上就放床上,想买什么书就买什么书,想看什么电影就看什么电影。这种自由的感觉太好了!
李小灿由之前的据理力争,变得沉默不语。李小灿按照之前划分好的彼此的家务范围生活着,两个人更像是合作,婚姻像是在履行公务。
李小灿做好分内事,不再多说话。张刚问一句,李小灿答一句。气氛冷却下来,曾经的欢声笑语变成金子一样的沉默。
日子在冷战中煎熬,张刚不来哄,李小灿也不奢求。终于,李小灿觉得脚休养得差不多了,是时候做出一些改变了。再这么沉闷下去,会被逼疯的。
“今天我接到张总的电话,她说欢迎我回去。”李小灿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平静地说。
“怎么?你想回去?”张刚问。难得两个人平心静气地说说话,李小灿颇为珍惜。但这种平静不正常,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李小灿更害怕爆发,因为她不知道张刚是否会因为暴怒而产生暴力。一旦产生暴力,她根本不是对手,后果也不堪设想。
她只想逃离,想给彼此冷静思考的时间和空间。声嘶力竭的大吵大闹,太费精力也耗费感情,两人谁都说服不了谁,谁都不认为自己有错,谁都想对方举手投降。张刚每次都是以怒睁的双眼和暴怒的音调让李小灿屈服下来,但李小灿并不服张刚的理。两人无胜无负,拉锯着,抬杠着,冷淡着。
“这边不好找工作,而且我不熟悉,工资又太低,家里欠了十几万的债,要还房贷车贷养娃,我想回去。”李小灿尽量让声音平静下来,并列举了一堆客观原因,她也不知道在掩饰什么,一边偷偷观察着张刚,怕他做出偏激的行为。
“你想好了?”张刚出乎意料地没有暴怒,或许也是意识到了他们之间存在的问题。
李小灿心小心翼翼地答:“张主任比较器重我,做熟悉的工作,上手会快一些,我按月存钱,每个月1000块钱开支,剩下的钱全部存卡里,卡可以给你。钱存得多一点早一点还完债。”
“那你想什么时候去?”张刚问。
“今天周三,下周办入职。我想后天去。”李小灿想好了,周五她就解脱了,她想要自由的生活,她想要摆脱这种要么战火连天,要么沉默尴尬的气氛。
“你考虑清楚就去吧,但是,别给我戴绿帽子!”张刚恶狠狠的说。
小灿看着昔日的恋人变得这样凶狠,心中暗自发抖,她当然不会出轨。她已经不知道应该怎样和异性相处,她才不会傻到刚逃离了一个男人,又投入到另一个男人的怀抱,她一心只想自由。
没有送别,李小灿独自坐上回w城的火车,并无预料般的雀跃,而是忐忑不安。她回头看,肯德基门口的红嘴唇爷爷依然在露出招牌式的微笑,进站口出站口行人匆匆,来来往往。曾经她也是在这里笑着奔向张刚的怀抱,奔向她期待的幸福生活。这座因为有了爱人的城市,变得亲切和温暖。如今再看,一切依旧,什么都没变,但为何这样陌生?
望着不远处的城市里,灯火璀璨,家家户户的灯火里,又在上演着怎样的喜怒哀乐?火车“隆隆”的前行,与铁轨相碰发出有节奏的低沉的声音。李小灿知道自己在离这座城市、离自己的儿子、离自己的家渐行渐远――还能叫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