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说,早年间生活在寨子里的,都是这种鹿头人身的怪异模样?
我大略数了一下,泥瓦塔里的瓦片总共有两百多片,这个寨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存在的,延续到现在竟然经历了这么多代人的繁衍。
孔子的子孙延续到现在,两千多年了,也还没延续到八十代,寨子里的血脉延传,至少要经历五千年以上的时光。
换句话说,早在黄帝、蚩尤那个年代,这个老彝寨就已经存在了,而当初的彝寨,可能还不是彝寨,我没听说过彝族信仰的里有这种鹿头人身的神灵。
老左走到我身边,打着手电仔细看了看墙上的瓦片,皱着眉头说:“看来这又是个潜伏在深山里的异人族。这些瓦片是什么朝代的?”
我说:“最早的一批产自东汉中后期,出窑时间大概再公元180年前后。”
“这层楼上的瓦片,都是同一时期的吗?”
“对,都是东汉的东西。”
“啊……说不定这种鹿头人身的形象,只出现在当地人的神话传说里。”
老左的意思是,瓦片上之所以会出现这些怪异的人像,极可能是当年建塔的时候,当地寨民将神话故事里的一些人物也当作自己的祖先刻了出来,而在他们的神话体系中,寨子的祖先就是这副模样。
之后老左又补充了一句:“以前村子的头人或者毕摩,可能有用鹿角做头饰的习惯。”
我撇了撇嘴,没说什么。
老左的话不能说没有道理,可有道理,并不意味着我一定会认同。
我对老彝寨的了解比老左要深,他们流传至今的神话体系,其实和其他地方的彝族没有区别。而且我也想不通,什么样的神话体系里会有这么多神灵,整层楼,几十块瓦片上全都是一样的形象。
神灵这么多,那就说明当地人信奉的神话体系一定极为庞杂,代代流传的神话故事一定非常丰富。可为什么到了现在,哪怕是一段故事都没有留下来?
等大家都进来以后,我和老左就带着他们下了楼。
八楼和九楼一样,满墙的瓦片上也刻满了鹿头人身的形象,七楼和六楼也是一样,一直下到泥瓦塔的第五层,我们终于在墙壁的角落里找到了一块不一样的瓦片。
这是这层楼上的最后一块瓦片,上面刻得不是鹿头人身的形象,而是一个裹着兽皮的女人,不管是眉眼、脸型,还是身体比例,都和人类没有任何差别的女人。
老左特意蹲下身子,仔细看了看那块瓦片,随后转过身来,给了我一个疑惑的眼神。
他在问我,为什么这上面画像和别的瓦片不一样?对于此,我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下到第四层的时候,一大半墙壁上的瓦片依然是鹿头人身,但已经明显看出这些画像在慢慢变化着。
鹿头上的角开始渐渐变短,鹿吻也开始变短,整个头颅的比例也渐渐接近人类,包裹他们的四肢,也变得没那么细长了。
在这面墙靠近左下角的位置,我发现了一块产自公元200年的瓦片,上面的形象,依然是鹿头人身,只不过鹿头上的角几乎快要消失,只留下了两个很小的“骨朵”。
站在这块瓦片前,我不由地愣住了,好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知道老左的声音把我叫醒:“怎么了?”
我指了指那块瓦片:“产自公元200年,比造塔的时间晚了20年。”
老左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当场也是一惊:“你确定吗?”
“论识香辨古的能耐,二爷都比不上我。”
在这块瓦片被制造出来的时候,泥瓦塔已经存在了整整二十年了,这么说吧,公元180年,寨子里的头人和毕摩主持修建了这座塔,20年以后,头人或者毕摩去世,而新的继任者,就将他的画像刻在瓦片上,并将瓦片镶在了这面墙上。
而那位过世的头人或者毕摩,就是这种鹿头人身的形象!
他可不是出自什么神话传说,而是活生生地出现在了那个年代。
老左心理承受能力比我强,他很快就缓过劲来,端着手电查看其他瓦片,我虽说能靠鬼眼看到整面墙,但注意力还是随着手电光一起移动起来。
随着光束不断下移,瓦片上的刻像越来越像人了,到了这层楼的最后两块瓦片,鹿头的特征消失无踪,不过还是能看出来,刻像上的人都有着一张很长的脸,四肢也比较细,隐约间还是能寻觅到祖先在他们身上留下的痕迹。
顺着楼梯继续往下走,第三层楼的瓦片上偶尔还能看出返祖现象,不过总得来说,这些年代的头人和毕摩已经和人类无异,泥瓦塔的最后两层,瓦片上的刻像全都变成了彻彻底底的人类。
在底层的角落里,我们找到了泥瓦塔中的最后一块瓦片,它产自明朝末年,上的人穿着和诺惹大巫一样的服饰,手中还拿着毕摩间代代相传的乌金锥。
从这位毕摩仙逝至今,已过了四百多年时光,可泥瓦塔中再也找不到其他瓦片。
或许从明朝末年以后,头人和毕摩死后入瓦的习惯就已遗失,又或者,泥瓦塔上的内墙上已经无法整齐地摆下其他瓦片,所以这道风俗才不得不遗失。
老左转动手电,光束从最后一块瓦片上挪开,在泥瓦塔的底层来回扫荡了几圈。
这地方很干净,只是潮气微重,光线扫动时候看不到飘尘,但偶尔能看到浮空的水汽。
老左叹口气,说:“除了这些瓦片,这座塔里什么都没有啊。”
的确,因为习惯了一入地就碰到危险,所以在进入泥瓦塔的时候,我本已做好了应对邪物的准备,却没想到塔中竟然这么平静,这反倒让习惯在危险边缘行走的人感到不习惯。
我拍拍老左的肩膀,招呼他跟着我走。
我们俩来到坐落在南墙的塔门前,老左仔细感应到了一下门外的炁场,而我则拿出铃锤,敲了敲打门框,试图弄明白真道门中有没有安置机关。
从锤子里荡出的铃声很平常,门中没有任何机关布置。
片刻,老左侧过头来对我说:“外面有点不对劲儿。”
“怎么了?”我不由地皱眉。
老左沉思了一小会才开口:“自从咱们穿过那片矮树林以后,不管是天,还是地,都透着一股很浓的死气,包括这座塔也是。入地无光,不生草木,按说死气应该加重才对,可在这扇门外头,却渗着一股异样的生气,那就好像是……草被碾碎了,草汁从碎草里溢出来了一样。”
我说:“现在怎么整?”
老左沉口气说:“咱们俩先出去看看情况,其他人留下待命。”
他说话的声音不算特别小,身后的人都能听见,可我担心李淮山和黄玉忠不听他的,无奈之下,只能回头重复了一遍:“我和老左先出去探探底,你们在塔里等着。”
说完,我和老左就同时伸出手,一人压住一块门板,试着加力轻推,没想到门没上锁,只是虚掩着,我们俩只是用手掌轻轻压了一下,门板就缓缓张开了。
门轴像是挂了很润的油脂,门开时,竟没有发出半点多余的动静。
鬼眼的视线透过门缝,已能清晰地看到远处的那座小镇子,这个镇子完全没有彝寨特有的建筑风格,看起来反倒更像是明清尸气的江南水乡。
清一色砖墙黑瓦、青石小道,很多院子都做成了两进两出的格局,院子里能看到镂空雕的木棂和饰窗,那镂空雕木的手艺,应该是来自明清时期的潮州。
我刚刚打量了两眼,老左就快速招招手,示意我继续前进。
他提着青钢剑走在前面,我将幽冥通宝贴在左掌心上,紧在他身后。
随着我们距离古小镇越来越近,从空气中不断渗出的生气也拢了过来。
起初老左用“渗出”二字来形容这些生气的时候,我还觉得十分怪异,现在看来,这两个字非常贴切。
现在我也能明显感觉到,那股生气一股一股,断断续续地涌过来,真就像是大块草垛被一下一下地挤压,草枝从里头一股股地渗出来一样。
老左冷不丁来了句:“这股生气,像是从什么东西里被压榨出来的一样。”
我默默地点头。
没多久,我们就来到了镇子跟前,这时候飘荡在空气中的生气就比较平静了,不再一股股地冒出来,而是长时间保持在比较高的浓度上。
如果不看别的,只看这浓郁的生气,你会有一种站在青葱老林里的错觉,仿佛在你身边,正有大片大片窜天古木在朝阳照耀下焕发着无尽生机,可这里既没有阳光,也没有哪怕一缕植被,鬼眼所看到的地方,只有光秃秃的砖墙石路,就连路边的院子里也都铺着严严实实的大青砖。
这种极端的怪异,让我和老左都忍不住大蹙眉头。
可除了怪,这一带似乎也没有其他危险,老左回去叫李淮山他们,我则蹲在巷子口,仔细闻了闻地面和砖墙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