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有走路的时候总是将胸口挺得笔直,他可以伪装自己的姿势和表情,但每次我和他说话的时候,这层伪装就会在瞬间被撕碎。
他很容易受到惊吓,也很害怕自己的表现无法让人满意,所以他不管做什么都显得非常刻意。
也许就是因为这份极不自然的刻意,才让他给人一种非常卑微的感觉。
眼看时间已经不早了,我本来想带着张大有去养老院那边住,可一问才知道,他竟然还没吃饭。
当时我问的是:“临海这边的空气比较潮,你还住的惯吧,晚上吃的什么?我记得附近好像没有吃饭的地方。”
张大有只闷声闷气地回了句:“我不饿。”
李淮山似乎并不想管他,可我只要一看到他,就想起小伟来,再说人家远道而来,是仉家的客人,我作为负责接待的东道主,于表于里都不应该饿着人家。
滨海开发区这边我很少来,但听二爷说,在海水浴场附近有个吃海蒸鲜的地方,二十四小时营业,那地方贵是贵了点,不过据二爷说味道很好,再说现在这个点,如果我们不去浴场,就只能赶一个小时的车回市里找海底捞了。
两者择一,我们只能选近的那一个。
也不知道张大有到底多久没吃过一顿饱饭了,蒸盘端上来的时候,他看着盘子里的海鲜,两只眼睛几乎绽出绿光来,可真等他拿起筷子来以后,却又要端着自己,刻意表现出一副很儒雅的吃相。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就拉着李淮山到外面抽烟,让他一个人留下吃饭。
到了饭店门外,我和李淮山一人点上一根烟,抽了没几口,李淮山就在一旁发起了牢骚:“这个张大有,看着就让人别扭,你说他到底怎么回事,小小的年纪,怎么这么能装?”
我长吐一口烟雾,摇了摇头:“在过去,武陵张家也算是行当里最大的一个世家,现在没落成了这个样子,真是让人唏嘘。不过现在说别人也没什么意义,现如今,行当里的各大世家宗门都是青黄不接,指不定哪一天,老仉家也会没落下去。”
李淮山:“我对行当里的事了解不多,不过光是看仉家,就知道这个行当不安生。”
我有些烦躁地挠了挠太阳穴:“怎么看出来的?”
李淮山说:“仉家这些年不是一直在内斗么,我听二爷说过,他年轻的时候,就一直和你那个亲爷爷斗,到了七八十岁两个人才算是相安无事了。在你上面那一代,仉家又分成了三四股势力,斗个不停,到了你这里,老仉家看似平静不少,可又出了一个小魔王。这么斗来斗去,仉家就算基业再深,早晚也要被消耗干净。”
我猛吸几口烟气,抱着手肘说:“可二爷说过,就算仉家没落,我也只能看着,既不能陷进内斗的泥潭里,也不用想着要终止内斗。要做到充耳不闻,视而不见,如果有哪一天,老仉家真到了万劫不复的境地,我也绝不能有重振家纲的想法。”
李淮山不解:“为什么?”
我无奈地叹口气:“二爷说,家族兴亡,兴,是天命,亡,也是天命,天命只能顺应,不能违逆。”
李淮山随手扔了烟头,用脚尖碾灭上面的最后一点火星,一边说着:“这不是胡扯么。”
我将地上的烟头捡起来,扔进了附近的垃圾箱里,琢磨了小片刻之后才问李淮山:“你相信二爷吗?”
李淮山环抱着双手,没说话。
即便他不说我也知道,对于二爷,他是非常信任的。
我也很信任二爷,至于二爷曾经对我说过的那番话……二爷既然这么说,当然有不得不说的道理,可对于话里的内容,我只听一半。
这时李淮山又凑到我跟前来,对我说:“仉若非,你说,你们老仉家在行当的所有世家里头,能排到多少位?”
我想了想,回应他:“听二爷说,现在行当里还有六大世家,仉家是其中之一,每个世家的实力都差不多,仉家算是六大世家里人丁最旺的一家,论综合实力的话,岭南周家相对来说强一些,论财力,东北老黄家才是六大世家之首。”
李淮山瞪大了眼睛:“仉家这么有钱,还不算行当里最富的世家?”
我点了点头:“二爷说不是。”
李淮山:“那当初的武陵张家作为行当里实打实的第一大世家,还不富上天了?”
我皱着眉头看他:“怎么突然扯到钱上来了?”
李淮山先是朝饭店门口看了一眼,又凑得更近一点,压低声音说:“那个张大有是真穷啊,他身上这套衣服,说不定就是张家的最后一点家当了。”
“你怎么知道他穷的?”
“刚才坐出租车的时候,你一个人坐在副驾驶,我和他坐在后面。上车的时候,他提了一下裤腿,露出了半截袜子,我就看到啊,他袜子上打了好多补丁,而且又脏又旧的,还有他那双皮鞋,是用菜油擦亮的。你说,一个连袜子和鞋油都买不起的人,得穷到什么地步?”
我盯着李淮山的眼睛,心想他是怎么知道人家用菜油擦鞋的?
没等我开口问,李淮山又说:“你说,二爷对你说的那番话,有没有人对张大有说过。武陵张家以前那么强,现在没落到这种地步,张大有心里不会有个迈不过去的坎?”
迈不过去坎?
我稍稍一想就知道李淮山是什么意思了,张大有明明是个很卑微的人,却处处端着藏着,非要装出一副大家子弟的儒雅礼让,是不是就是为了保持张家仅剩的那一点点尊严?
二爷说,如果仉家没落,让我不要有重振家纲的想法,那张大有会不会有这样的想法。
在他心中,会不会有一份要振兴家族的执念,如果有,他除了卑微和刻意,心里是不是还藏着一些我们无法看穿的东西。
我想了半天,又问李淮山:“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李淮山说:“我就是觉得吧,张大有这个人,可能不像表面上看起来这么简单,你说他会不会害咱们?”
原来是这个意思,不过不得不说,李淮山的这种想法,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
我挠了挠太阳穴:“小心一点就行了,我倒是觉得,张大有没有你说的那么复杂。”
李淮山的戒备心向来很重,我转身朝饭店里走的时候,他又抓住我的手腕,小声对我说:“真不行,咱们还是先发制人吧,把张大有控制住再说。”
我挣脱了他,又摆摆手,随后就快速进了店门。
本来我拉着李淮山出去抽烟,就是想让张大有趁着没人,痛痛快快地吃点东西,没想到他竟然能忍住。
服务生端上来的一壶白水几乎被他喝空了,可蒸盘里的食物却一点也没见少。
他还是不愿意放下心里的那份尊严。
既然他执意要装,那就让他装下去吧,反正只要我将这顿饭的时间无限拉长,他就算是慢条斯理地吃,早晚也是能吃饱的。
我活这么大,最见不得的就是别人吃不饱喝不饱,这也许是因为过去一直照顾小伟,照顾惯了。
落座的时候,李淮山还特意指了指蒸盘,示意我先吃。
我知道,他是怕张大有在盘子里下毒。
直到我吃了几个蛤蜊,确定没毒,李淮山才放心地甩开膀子吃。
这顿饭我们吃了将近三个小时,刚开始张大有明明饿,却一直耐着性子装慢,不过吃到最后,他确实吃不动了,再看盘子里的食物时,眼睛里也没有了之前的那抹精光。
我见他吃得差不多了,就试探着问他:“你还在上学吧?”
张大有说:“没上学,在我小的时候,大爷爷就一直教我各种各样的学问,他说我的知识已经够用了,不用上学。”
我一边扒着手里的虾子,一边说:“你还有别的亲戚吗?”
张大有:“我只有大爷爷这么一个亲人,他死了以后,就没有了。”
这下我也听明白了,他口中的大爷爷,就是曾在黑胡同里出现的那个老人。
我没心思继续吃了,将剥了一半的虾放在小碟子里,叹了口气,问张大有:“你知道,你大爷爷是怎么死的吗?”
张大有沉寂了很久,才慢慢吐出几个字:“多行不义。”
我和李淮山同时看向张大有,他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色,却又刻意压制着,不想表现出来。
我和李淮山对视一眼,随后李淮山又问他:“这些年,你一个人是怎么生活的?”
张大有的心态浮动比较大,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过得很好。”
我重新捡起了虾,沉思小片刻,才对张大有说:“虽说你大爷爷的死和我们老仉家没有太大关系,可他毕竟是死在我们的地盘上,从情理上讲,是应该给你点补偿的。”
张大有立即回应:“我不需要补偿。”
我冲他摆摆手:“你先听我把话说完。虽说是补偿,但我们不会直接给你钱。你应该知道,老仉家手底下有一家很特殊的旧货店吧?”
张大有点头:“行当里的人都知道。”
这边我和张大有说着话,李淮山就一直朝我使眼色,看样子他大概猜到我要干什么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