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阳城里,热闹如昔。
街边巷角中,缠着红头绳的五六岁儿童,手里举着一个彩纸风车。正围着,门前的石桌子跑来跑去。
抬头一看,天色湛蓝。
一晃眼,离开此间,竟然已经过了三年。
早春的天气,还略带着些,旧年的料峭寒意。香骨店的招牌,早就已经,蒙上了一层灰去。
咚咚咚,咚咚咚!
“谁……谁呀……”
一道似醒未醒地,声音响起。
空气里,突然有,片刻的静寂。
兆瑞揉了揉眼睛,从拳头大的老鼠洞里爬起。脑袋上半干的草段,一直垂到了脑勺后面。
它眨了眨,迷蒙的眼,目光来来回回的游转。复又低下头去,嘴里喃喃地说道:“怪了怪了,这青天白日的,怎么就,出现幻觉了呢?”
“定是我太累了,今儿还是,继续关门休息,”它背转过身子,麻利地钻回了洞里。
一把将它提起,看它在捂着小脑袋,在空中转来转去,突然觉得好笑至极。
“怎么,这么快,就不认识了?”
伸手戳了戳它,翻露在外的圆肚皮。我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地望着它说道。
“主子,真的是你!”
它放下爪子,抬头朝我看去,黑黑的眼珠里,一时间竟然湿漉漉的。
手臂突然缠上一个东西,我拿起扇子对着它的脑袋敲去。
“念吾呢?冤鬼呢?怎么没与你在一起,”
“念吾出去了,很快就回来了,冤鬼还在睡哩,”
兆瑞摸摸,毛绒绒的脑壳,露出一对深深的酒窝。
“嘻嘻~主子回要来,怎么也不跟我们传书,提前打一声招呼。
它探着脑袋,四处望了望:“天上的那二位,来头不小的少爷,有没有跟过来?”
声音压的低低,它神秘兮兮地动了动胡须。它腆着一张面皮,脸上笑眯眯的。
心下一阵咯噔。
我登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手臂上,正有什么东西,擦来擦去。
咚!
我甩了甩手,将那团黑东西,扔得远远的。
好巧不巧地,撞上了石头。
“哎呦,主子!你怎么能,把我扔出去!”
兆瑞捂着脑袋,苦着一张毛绒绒的鼠脸,一脸哀怨地说道。
“不知怎么地,手心突然,有一点儿痒了,”我眯了眯眼,笑吟吟地朝它看去。
却见它,登时变成了哑巴。
双爪覆上嘴巴,将三瓣嘴儿,捂得严严实实的。
“哎呀呀,主子舟车劳顿,风尘仆仆的,一定是感到,有些累了吧。兆瑞我又排了一出新戏,正好给主子解一解闷去,”
它晃着脑袋,将爪子掩到了身后去。细长的尾巴,拖在了春色浅浅的草丛里。
咯咯~咯咯~
素娘跳下了马车。
繁复的裙角,像一朵花盛开着。
“素……素娘,你……你回来了,”
兆瑞摸了摸耳朵,脑袋不好意思地埋下去了。
“咯咯,兆瑞哥哥,还是这么有趣。不知这次,又排了出什么戏,可否让我也开开眼去,”
她轻移着莲步走去,腰间地环佩叮当地响起。
鼻底钻来,一阵香气。
清风习习,浅蓝色的小花,一顺着一个方向伏下去。
远处一道黑影,正朝着这边走过来,夕阳的余光,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他看起来,真的有一些老了。
“主上,”
他迟疑地唤道。
就连身后的篓子,掉落地上也不知晓。
“念吾,”
淡淡地声音随风而去。
他三步并做两步地,走到了眼前。
余晖斜斜,他侧首笑看。
“我老了,头上也生了,不少白的发了。你们却还似当年那般,不像我半只脚已经踏进了黄土里面,”
我:“……”
这人莫不是,受了什么刺激?
我平了平面皮,将右手搭在了他有些瘦弱的肩膀。
尽量体贴地安慰道:“莫慌莫慌,你还有四十年的寿命,便是死了,也逃不出主子的手心去。”
小黑错愕,嘴巴大张着,旋即又笑了。
“主上果真……特别,”
“走走走,快把东西放回去,今天咱们好好聚一聚,”
一炷香后,马车轱辘轱辘地响起。车轮的后面,顿时卷起了万点的尘泥。
一行人急匆匆得离去。
“我跟你们说呀,薛秀才的亲事又黄了。不过他虽然媳妇没讨上,却在今年的会考里一举得魁。这不,就在上个月,薛秀才一家全搬走了,”
兆瑞歪着脑袋,眉飞色舞地说道:“嘘,偷偷告诉你们,他们其实是连夜启程,不打一声招呼就走了。大伙儿,都议论着说。薛老爹仗着儿子有出息,就不把多年的,街坊邻居放在了眼里,其实呀,”
兆瑞半掩住嘴巴,将声音压得低低的,两只黑亮的眼睛,也随之滴溜溜地转着:“其实,是那退亲的女方,一大家子堵上门去,死活不认之前的退亲之举。非说是小儿女间,拌拌嘴闹着玩的,”
哈哈哈~
它咧了咧嘴,幸灾乐祸地说道:“可把薛老爹气得,放下狠话道‘我们老薛家,就算我儿娶个男媳,也不会娶你们家的闺女,’哈哈,你不知道,那女方家的脸多难!”
“闭嘴,”
我睁开眼睛朝着,他坐着的地方望去,随手扔了一把扇子过去。
直到它,缩在地上半晌不起。
这才,闭上眼睛继续小憩。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了一处酒楼旁。远远望去,“天香楼”几个字飞扬。
天香楼的左边,有一个不大的小园,园子里面缠着细细的藤蔓。
在雕花的围栏旁,还有一处小池塘。池塘里几尾锦鲤,正一会儿东一会儿西。
侧了侧身子,朝着正门处望去。
朱红的大门,紧紧地关闭。
明明未曾来过这里,却不知怎么地,突然感觉这个园子,竟有一种莫名地熟悉。
总觉得,来过这里。
难道是……
脑海里,一道白光闪去。
衣带倏然被人扯去,我回过头来正瞧见她蒙着薄纱的脸。
“公子,进去了,有什么事,用完饭再说,更何况……”
咕噜~咕噜~咕噜。
不合宜的声音响起。
抬头望去,兆瑞正尴尬地,捂着肚皮。
我:“……”
罢了罢了,压下心头的狐疑,我移转步子,走进了天香楼里。
……
“吃!该你了,”
黑子落去,白子顿入危机。
界限分明的棋盘里,她素手轻轻一抬,旋即低下脑袋,略一沉思,落下了一枚白子去。
“主……主子……”
身后吹来一道凉气,脖子登时缩了些回去。
“什么事?”
我回过头来,面色缓和开来。却见冤鬼吞吞吐吐,突然飘到了自己的背后面。
“我……我也想要个……鲛皮的面具,像……像兆瑞手中……那样的……”
冤鬼有些拘谨地说道。它一边侧歪着脑袋,一边张望着兆瑞手中,绘制了一大半的面具。
整只鬼,看起来,可怜巴巴的。
想它自从被我捡起,从未讨要过任何东西。今儿突然开口索要,想必是真的欢喜那面具。
这东西我虽不多,倒也还能匀出两个。
挥挥手,朝它示意。
却见它,甚是欢喜地退下去。
眉梢眼底,全是喜意。
最后一枚棋子落地,胜败已成定局。素娘推了推,木盘中的棋子,眉头微微地皱起。
她撇了撇嘴,不满地说道:“不来了,不来了,怪没意思的!”
我正欲取笑她两句,却突然发觉背后一阵凉风来袭。
得,得,又来了。
冤鬼举着鲛皮面具,脸红得的十分可疑。它陡然地朝我飘去,停在了身后方圆两米的地儿。
搓了搓手背,冤鬼有些气馁:“主子……我画不好……主子,可不可以为我话一张呢?”
看着冤鬼如临大敌,小心翼翼地将目光,在我周围游来游去。
又瞥了一眼面具上面,几个怪模怪样的图案。
我琢磨着莫不是它觉得,自己长的有些寡淡,便想要换张面皮,尝个新鲜?
还来不及深究,就见它乖巧地低下头。手心倏然地伸向前去,一副要打要骂随决取。
垂了垂眼皮,微微地叹了一口气,我淡淡地吩咐了句:“将纸笔拿来,”
转过头来,又补了一句:“别糟蹋我的鲛皮,”见它将头垂的更低,便缓和了语气,询问道,“画个什么脸,清秀?妖艳?温润?还是冰山?”
“谢谢,谢谢主子,就画我,画我原来的样子,就可以了,”
冤鬼忙不迭地说。
我一惊,袖子倏然地抬起,手中的墨,又溅落了一滴:“你原来不是想换脸!”
“什么?”它骤然抬起头来,面上全是错愕,“我……我只是,下午想跟兆瑞,去演几场戏……”
我眯了眯眼睛,朝着老鼠处精看去。却见它心虚地,低下了一颗脑袋去。
果然,又是它搞得鬼。
罢了,罢了,既然答应了,断然没有反悔的。
我摸出一张白纸,剪出一个巴掌大的人形。蘸着碟中的颜料,廖廖几笔,画上了冤鬼的五官。轻轻地对着小纸人吹了口气,纸人摇摇晃晃地站起。
“上去,”
我低喝一句。
冤鬼心下一惊,连连后退几步去:“主……主子,为……为什么,这本般的本事,未曾听你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