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 太白楼前,浓烟仍在从内向外翻滚,众人站在街心,不住伸长脖子等着自家的轿子前来。也有一些住得近的和相识的人打了声招呼,就此离开。
晚宴有些不尽兴,众人嘴里都嘟嘟囔囔。不多时,来了几辆马车和几顶轿子,都是汴京商会的富商家中的。他们是地头蛇,消息传递很快。祖江也在其中,他主动将轿子让给了朝中的大人,大人们客气几句,也不便推却,便上轿离开。其他地方商人见了,不由惋惜错过了这个讨好的机会。
庄老二在寒风中斜睨着游返这一边,兀自打着酒嗝。
祖江看了看游返,道:“游兄弟,没料到今晚是这等情景。你住处在哪里?或者我安排人送你回去?这天气还很冷。”
游返道:“我就住在附近,我自己走回去即可。”
但说走,他的脚又定在那里不动,祖江颇感奇怪。
两人正说话间,太白楼的掌柜出门来招呼众人进去,说道:“不知道是谁恶作剧,在地窖里堆了一些湿柴火,燃着烟,还以为楼被点着了。各位官人赶紧进来取取暖。”
但这时几个大人都已走了,宴席也没办法开了,众人兴致索然。一些互相认识的人相约再上楼喝他一场,其余人则准备在楼下等待。
祖江对游返道:“游兄弟,你若还不回去,便陪老哥哥喝一杯。”
那边庄老二正准备进屋,朝他这里看了一眼。
众人还未完全都进屋,突然外面来了一顶月牙白的轿子,有些人眼尖,认出和刚刚宋观宋大人做的轿子一模一样。
轿子旁边跟着一个小厮,正是宋观的书童宋二,他指挥轿子停下,上前打听道:“我家老爷在楼上么?”
他问的正是熟识的庄老二。
庄老二两眼睁地大大的:“你家老爷不是刚刚坐轿子走了,怎么你们又回来了?”
宋二也是摸不着头脑:“我们也是刚刚才接到消息说晚宴结束,从附近赶来,赶来时还遇到醉汉闹事,才耽搁了会儿。怎么?老爷已经走了么?”
附近几个没走的商人这时也停下脚步,回头望着说话的两人,纷纷插嘴道:“奇怪,这轿子不是刚刚那顶嘛。”“你家宋大人早就走了。”
霎那间庄老二猛吸了一口气,大声道:“快,快沿着路去找。”他又指着一个金剑山庄的随从道:“你,你去开封府……”他突然恶狠狠地朝游返这边扫了一眼,咬牙道:“宋大人可能被人劫持了。”
太白楼下顿时乱成一团,一个朝廷重臣被人劫持,这事情可大了,而且还是在兵器商会的晚宴后被劫走,众人纷纷感到头上一片疑云笼罩,每个商会赶紧分派人手,沿各个方向去寻找。
游返向正忙着调派人手的祖江道:“祖公,真是不巧,今晚看来是喝不成了。我先回去,改日再聚。”
他正要离去,庄老二伸手挡住他,道:“你不能走。”
游返道:“哦?今日晚宴已毕,为何我不能离去?”
庄老二用手指指着游返道:“你说,宋大人是不是你劫走的?”
游返笑道:“庄二爷,兴许宋大人早已到家,未曾被人劫去,你有点太紧张了罢。”
众人听他这么说,也纷纷松了一口气,道:“也是,也是,那轿子凑巧一样,坐错了也是有的。未必是被人劫走。”
这时,一个宋府的家丁前来报信:“庄二爷,我家老爷至今还未回府……沿路也未找见,您看……”
在场众人顿时又紧张起来。
庄老二朝着游返大声道:“你还不承认?那你说宋大人去哪儿了?”
游返道:“笑话!庄老二,这话怎么能问我?宋大人走时,我可是跟你在一起。你不知道的事,我怎么可能知道。”
祖江也过来劝说道:“是啊,这事还未有定论。你们虽然平日里有恩怨,但这时候,可不能无端指责。”
游返又道:“庄二爷,你知道你担忧宋大人的安危,毕竟你们是儿女亲家,又是十几年的旧识。遇到这种事情,难免乱了分寸,我也不会跟你计较。”
在场的商人都是头一回听说宋观和庄书海两人的关系,刚刚便看到宋府家丁对庄老二言听计从,已经心头有些奇怪,这时才恍然大悟。恰逢大理兵器大笔交易的关口,金剑山庄又是最大的竞争者,陡然听到两人不为人知的关系,各商人都是心中一惊,又突然泛起一种窃喜,心中均是想道:“这两人关系如此亲密,难免宋大人有所偏向。这时失踪了,倒是一桩好事。”于是手头派人出去寻人的,自然还是要寻,但此时语气则不那么惶急了。
庄老二陡然间被人说破了自己的隐秘,有些恼羞成怒,他嘴唇发抖,气得说不出话。宋观的身份是他极力支持才到了今天的位置,盐铁司对于金剑山庄来说是至关重要的所在,有一个自己人在盐铁司,这是他的杀手锏,这时不但突然被暴露了,而且宋观还生死未卜。就好像被人打中了七寸,庄老二不由心里一阵恐惧,他突然迸出一句:“姓游的,你半个月前就威胁要坏了宋大人。这话是不是你说的?当时可是有十多人都听到了,要不要将他们找来对质?你这回休想逃脱干系。”
游返双手环抱胸前,用一种同情的目光看着眼前的对头,笑道:“庄二爷,虽然被人说破了,但这种事情也不是很难打听。你不必含血喷人,把我拖下水。你若是要找什么金鼠帮的人来作证,我也无话可说,他们半个月前可是受你指使在街上公然追杀我。你要他们说什么都行。但宋大人的失踪,和我确实没什么关系。”
最后一句,他说得颇为诚恳,惹得附近几个商人纷纷点头。本来,庄老二要抓游返,大家就觉得一头雾水。有些认识两人的,知道游返是从金剑山庄里被赶出来的,还知道其中的一二。更多只是旁边看好戏,莫名其妙。
庄老二脸上一片血红,不知是被气的,还是喝酒喝的。
“你你你……你……”他一连说了好几个你。
游返道:“若是庄二爷没什么吩咐,我这就告辞了。”
庄老二突然一挥手,叫道:“来人,将他拿下。”
旁边站了几个大汉,有些是金剑山庄的人,有些是宋府调过来听任庄老二吩咐的家丁。这时都纷纷围拢过来,将游返围住。
其中一个大汉道:“游帮主,这……这可怎么是好。”
游返一看,顿时有些好笑,原来这些人中还有几个是东城帮的人,在宋府做护院的,其中一人在汇报消息时他见过一面。
游返道:“你既然受雇于人,宋府就是你的东家。你不必为难。”
那人道:“那……得罪了。”
几人正要动粗,祖江那边探过头来,道:“庄二爷,你也不是开封府的人,岂能私自扣押,行官府之事?这样,游兄弟,你暂且留下喝酒,老哥哥陪你一起。金剑山庄也不能拿了你,一切等开封府的官差来了再说。”
游返点点头,往后两步,坐了下来。众商人见没有好戏看了,也都各自忙去。各地商会留了几个人观察情况,大都也走了。
过了好一会儿,开封府才来了几个捕快,循例问话。得知失踪的是朝廷命官,无不大惊失色。要知道周醒被刺以后,开封府的府尹以下换了一批,统统被贬。他们这几个捕快还是那次以后从外地府衙递补进来的。
今日是元宵,各地宴席聚会频繁,紫薇河上还有花灯演艺,开封府的人手都已撒了出去,六扇门的密探也散落在各处。一听说这里出了事,这才收拢了一部分。
刘文渊到时,宋观还没被找到。但城西一处角落里面疑似有一顶轿子被烧掉,开封府的捕快前去时,只留下一片灰烬。但灰烬中居然还是找到了一个人的遗骸,只是此时已经被烧成一片炭黑,实在分辨不出是何人了。
刘文渊将当时情况了解了一遍,他将所有人留在楼下,自己在楼上,一个个地审问在场的人。庄老二上去时,瞪了游返一眼,在楼上不知说了什么,花费了好半天时间。然后就轮到游返。
刘文渊看着游返,直接问道:“金剑山庄的庄二爷说你半月前曾拿宋观威胁过他,可有此事?”
游返毫不迟疑道:“确有此事。”
刘文渊骤然凝重起来,道:“为何?”
游返不答,反问道:“刘大人可知我为何被赶出金剑山庄?”
刘文渊不答话,静静地看着游返,仔细捕捉他表情中每一个细节。
游返自问自答道:“我是被庄老二赶出来的。随后来到汴京,幸得胡大侠收留,做了东城帮的帮主。”
“这件事我知晓……”
游返道:“后来庄老二派人当街追杀我,幸好凌孤经过,救了我。”
“这件事我也知道。而且凌孤的性子,确实是这样。可是你为何要威胁庄老二,而且还用宋观威胁他?”
游返道:“只因我知道宋观和他的关系,他要拿大理兵器的买卖,就得靠宋观……”
刘文渊突然提高声音喝道:“所以你暗中杀害宋观,好让金剑山庄失此强援!”
游返突然笑道:“刘大人,若是我杀人,何须事先通知对方,让对方有所防范,事后又尽让人起怀疑。我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么?”
刘文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可是若宋观死了,你得益最大。”
“刘大人!”游返也大声吼了一句:“在下虽然出了金剑山庄,但仍是希望它好好的。宋观死了,得益的是其它几个有实力的兵器商会,我没必要为了对付庄老二,为自己出一口气,就去杀一个朝廷命官。何况,我也没这本事。”
刘文渊默默盯着他,半晌才露出一丝笑容,道:“你确实没必要杀人。游兄,虽然你现在不在金剑山庄,不过咱们总算有交情。交情是交情,公事还是要公办。若是有什么线索,还需你来配合调查。”
游返答应了一声,转身下楼。面对祖江疑惑的目光,他笑了笑。祖江顿时露出轻松的表情,道:“既然这事由六扇门接手了,那咱们就回去罢。”
庄老二不善的眼光紧随着游返离去的背影,两人再也没有说过话。随即,在游返出门以后,里面响起了砰地一声,碗砸落在地的声音。
游返回到小院,此时已是三更,但小院内灯火还亮着,只见孟紫蝶穿着棉袄在院里扔松果玩耍。游返道:“这么晚还不睡,今晚灯会还算精彩吧?”
孟紫蝶打了个哈欠,道:“不算精彩,还有更精彩的。”
游返觉得不知所谓,嫌外面冷,进了屋,发现莫须锋也没睡,正盘腿打坐,呼吸吐纳。见游返进门,睁开眼睛。
游返脱去外衫,坐了下来,突然放松下来,重重吐了口气。
莫须锋有意无意道:“怎么样?杀人的感觉是不是很不错?”
游返突然眼睛睁大,心一阵缩紧:“什么杀人……”
莫须锋咧开嘴笑了笑,道:“原以为孟紫蝶那丫头这方面有天分,够异想天开。没想到你小子才是真正的高手。”
“不明白你要说什么……”
莫须锋舔了舔嘴唇:“活生生的人死了,不管他生前如何,总归不好受。但设计好步骤将人引入死地,无论他如何挣扎都回天乏术,又成功脱开身,这种感觉是不是很美妙?”
游返呸了一口:“只有你这样的杀人才觉得有趣,不要用自己的想法强加于正常人身上。”
在他诧异目光下,莫须锋也不回应,只笑呵呵地钻入被窝,吹灭了灯。
游返不由暗骂了一句,按捺住心底的波动,推门走了出来。
孟紫蝶不回头也知道他出来了,银铃般的声音响起:“其实莫老头的说法不对,杀人的滋味其实不好受。”
游返今晚实在是大风大浪也经过了,却在风平浪静准备靠岸时又被掀起了惊涛骇浪。他一脸目瞪口呆地看着孟紫蝶。
孟紫蝶道:“其实今晚我没去灯会,我看到你们的事情了。那几个轿夫,是昆仑派的人吧?他们将人直接抬走了,可笑在场的人一个都没发现。我跟在轿子的后面,只远远望着。后来他们走后,那边已经燃起了火。那人……现在没人能认出来了。”
游返只觉背后凉凉地,寒冷夜里居然出了一身冷汗,想不到自以为万无一失的局,居然被人看到了,还好是孟紫蝶,否则不堪设想。做这种事情,即便差错一点,也是无限深渊。
不过孟紫蝶这时却一反常态,她自从远远看到游返在镜缘村外围河边杀了五个闯入者,在汴京遇到莫须锋,对杀人充满兴趣,其实只是年轻人对未知事物的好奇,这一夜真的亲眼目睹了被精心杀害的人,反而有些无所适从。她心里不知为何特别沮丧沉闷,道:“人被杀以后,便没了知觉。可是家中,那人的妻儿父母,顿时失去了依靠。我今晚看到许多人出来找人,有两个妇人哭得死去活来,还有几个半大的孩子……”
两人同时沉默,最后她幽幽道:“游大哥,以后我们还是用别的法子,好不好?”
月光下,黑暗里,游返心中突然被震动了一下,点头道:“嗯。”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