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 岳云当然不知道叶瓷这会儿已经差点把他当成了祖宗。
他把车在云州大学家属区的大马路上停下,回头小心地问了一句:“那那事儿咱就这么说好了,明天早上我就过来接你啊”。
叶瓷点头答应,回身笑着地说了声“好”。
岳云得了这声好,莫名也觉得有些高兴,把头从驾驶窗口伸出来,本想和她再说一声再见,但见叶瓷转身已经离开,只能将身子收回去,发动车子,哼着歌跑了。
他嘴里所说的那件“事儿”,是想请叶瓷明天假装他的女朋友,去见一个人。时间不长,就吃一顿饭,然后就地分手。
叶瓷没有拒绝。
她觉得既然岳云帮了她一次,那么这次岳云请她帮忙,她自然也就没有推脱的道理。
她这么个不事亏欠的性子,让她这些年受了不少的委屈,但好在这一次要求不算过分。
举手之劳,也合情合理。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叶瓷天还没亮就起来了,找出自己认为看得过去的衣服,早早的放在了床上,她怕岳云来得太早,自己有些忙不过来,耽误了人家的事情。
但岳云来接她的时间,明显比她想象的要晚了许多,日头甚至都已上三竿,门铃才堪堪响起。
她一边给自家的大狗“皮蛋”喂了吃的,一边打开门,招呼着他进来,说:“先进来坐坐吧,我看你一直没来就先煲了个汤,还有一会儿就好了”。
岳云站在门外头,看着眼前的叶瓷,“噗嗤”笑了一声。
叶瓷看着他,有些疑惑地问:“怎么了”。
岳云立马摇手,回她:“不,没什么”。
他总不能说,你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哪儿找来的这么多八十年代的衣服,难不成你真是墓里蹦出来的。
叶瓷兴许也猜到了一些,没有再问,招呼了一声不远处的金毛,转身去了厨房里。
岳云带着笑意进了屋,刚脱下鞋,抬头看了屋里一眼,立马有些惊讶的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憋出了一句国骂来,是带着感叹出来的。
他倒不是怕狗,而是眼前这叶瓷家里的装饰,太雅致,也太熟悉了些。
外头看着不过极为普通的一个九十年代小楼,进屋一看,竟然是一番完全不同的天地。
窗子是精心雕刻的木质窗棱,窗台边儿上放了几盆水仙,阳光不管哪个时间段照进来,都能恰如其分的落在其中一盆水面上。
客厅正中间是一张深红色的古檀长桌,占据了屋里大半的空间,上面堆放着各式各样大小的书籍,还有几块红色黄色的黏土、陶瓷模子,和几个专业的器具。
桌角的地面上,摆了几个阔口青花大缸,里面插放着成堆的书画卷轴,站在门口也能闻见那缸里传来的墨香。
木桌的背后,依次放了几扇枯竹屏风,拦住了客厅后面的点点春光,只露出几片绿色的竹叶,依稀能看出那里也是一个生机盎然的世界。
叶瓷从厨房里出来,看着面前岳云一脸呆滞的模样,将手上的茶杯放在面前的小圆木桌上,轻声问了一句:“怎么了?怎么光站着。来坐着先喝点茶,汤已经煲好了。我去换一件衣服就下来”。
岳云答应了一声好,抬头有些恍然地看了她一眼。
在那一瞬间,他竟然不再觉得眼前的女人是丑陋的,反而觉得,或许只有这样的女人,才能安心而又平静的在这样的环境中住下去。
古人说,衣贵洁,不贵华;上循分,下称家。这些大多已经被人们遗忘的话,只有在这样特定的瞬间,才会格外显示出它的妥帖与道理来。
一旁原本趴着的金毛,这会儿已经一点一点地走到了岳云的身边,用头拱了拱他的裤子。
岳云觉得有趣,伸手摸了摸它的头,然后坐下来,拿起刚才叶瓷放下的茶,微微喝了一口,觉得很香,仔细一看,发现这杯子也很是讲究,看着竟是一个类似褐蓝材质的建阳兔毫盏,虽然釉色和自己家里收藏的那一只相比,看起来暗哑了一些,但单凭这细致自然的毫纹而言,肯定也不算是普通仿品的。
叶瓷这时已经换了条麻质长裙出来,背上包,对着他说:“如果你觉得这一身合适,那我们就可以走了”。
岳云抬头望着她轻松随意的模样,有些好笑地发问:“我该说你这是不惜物,还是真看得起我呢。招待我这样的客人都能拿出这样的好东西,就不怕我一个机灵顺手牵羊?”
叶瓷听了他的话,也没觉得奇怪,低头笑了一声,伸手从鞋柜里拿出一双平底布鞋,问他:“你也懂瓷?”
岳云装作机灵,捋了捋自己并不存在的胡子,回答:“只能说略知一二,不过普通人对这建阳兔毫盏总是有所耳闻的吧。你知不知道,外头的人都管这玩意儿叫什么”。
叶瓷觉得有趣,抬头问:“叫什么?”
“叫土豪盏,因为收的起它的人,都是土豪”。
叶瓷觉得他这话说的有趣,立马笑了出来,回答:“这一只只是仿品,算不得多好的东西。我家里实在少有人来,一时找不着合适的杯子,既然你也懂这个,应该知道这种茶盏其实不适合我们这种喝法,你不觉得我怠慢我就知足了”。
岳云跟在她身后也穿起了鞋,低头看见她头顶里一个小小的璇儿,觉得还挺可爱的,笑着问:“你是做陶瓷的?”
叶瓷穿好了鞋站起身来,拿过一旁鞋柜上的工作证,在他面前微微晃了一晃,回答:“不,准确来说,我是修陶瓷的。喏,云州博物馆的文物修复师,前天才拿到手的工作证,下个星期正式上班”。
岳云听了她的话,立马老神在在地“哦”了一声,有些了然地说:“怪不得我说你一个二十几岁的姑娘怎么说话、打扮都跟个五六十岁的老太太似的,原来是学这行儿的”。
随后又想着自己这样说或许有些不礼貌,轻咳一声,问到:“对了,你多大了,应该才刚大学毕业吧?”
叶瓷没有觉得不喜,点头回答:“我九零年的,算起来已经二十二了”。
岳云听了她的回答,微微愣了一会儿,等那头叶瓷已经走出一小段路,回头看着他喊了一句,他才又迈步跟上去,笑着说了句:“我妈正好是九零年去的。说起来,她还活着的时候,好像也挺喜欢摆弄你这些东西的。不瞒你说,你家的装饰和我妈以前弄的那个屋子,看着还挺像”。
叶瓷听了岳云的话,回头看他一眼,眼睛里忽的多了一丝别样的情绪。
岳云以为她知道自己幼年丧母,忽的怜心大发,立马开口劝阻:“你可别同情我啊,我一大老爷们儿对小时候的事儿一点儿也不在乎,别弄的我多可怜似的”。
叶瓷听了他的话,立马摇头回答:“不,我没有同情你。我只是觉得可惜,我想,阿姨要是在,你或许不会是现在这样”。
岳云有些摸不清她话的意思,索性快步跟了上去,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叶瓷回头看了看他,很是平淡地回答:“你知不知道,一个人的眼睛可以透露他所有的情绪,畏惧也好,嘲笑也罢,甚至是轻蔑。我知道,你的性格乖张,有点儿心高气傲,或许是因为自己的外貌比较优秀,对别人的着装打扮也往往比较容易有偏见,但你其实是一个很善良的人。我的可惜是觉得,如果阿姨还在,或许你对人和人之间的看法会有一些不一样。至少,你看起来,或许能更正经一些”。
她一番话说得平淡而冷静,就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但听在岳云的耳里却是尴尬极了。
正巧公车进站,他立马低头装作寻找零钱,拉着叶瓷上车,在最后一排的位置上坐下,好一会儿才又忍不住问了一句:“那你既然这么不喜欢我,为什么还要答应我今儿个出来”。
叶瓷偏头有些莫名地看了看他,回答:“我没有不喜欢你,我只是说出来自己的一些看法,这世界上又没有人是完美的,我为什么要不喜欢你”。
说完,她又歪着脑袋,有些严肃地问了一句:“那个,岳云,你不会是喜欢我吧,如果你喜欢我,这会让我很困扰的”。
岳云本来挨着窗坐着,这会儿被一个刹车弄得头撞在前座的把手上,嚷嚷着:“开,开什么玩笑呢,我身边到处都是时髦漂亮的女人,我怎么会喜欢你。不,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反,反正我是有女朋友的”。
叶瓷听他这样说,终于放下心来。
眯着眼睛,微微地笑了一笑,不自觉地勾起一个浅浅的酒窝,显得安心极了。
岳云却不好受了,立马将脸偏向窗外,心里叫苦不迭。
他觉得自己或许是因为太久没有接触到漂亮的女人,审美已经带了点儿瞎。
毕竟自从他来了这么个屁点儿大的城市,过的就一直是修身养性的日子,如今打眼一看,竟沦落到,会觉得眼前这么个土气的“老姑娘”有些清秀可人的地步,想起来,可真是件可怕的事情。
好在两人约定好的地方不远,就是郊外的一个茶馆。
坐了大二十分钟的车,站就到了。
省去了不必要的尴尬,路也不再显得长。
叶瓷跟着岳云进到茶馆里的时候,宁致远已经在那儿等着了。
还是和过去一样,一身君子打扮,唐装碎头,细框眼镜,脸色因为常年的患病而显得苍白透明。
宁致远看见叶瓷也有些微微的怔仲,好一会儿才轻声笑了出来,开口说:“小云,外公不过是想看看你为了谁拒绝的刘小姐,你怎么就随便找了一家姑娘来骗我呢”。
岳云见自己被识破也不觉得尴尬,反而坐下来,喝了一口茶,问:“舅舅,你怎么知道的?对了,这是叶瓷,她是学文物修复的,你别看她老土,但她比我还小四岁呢”。
宁致远用手敲打了一下岳云的头,佯装生气地骂:“怎么说话的,人家姑娘穿着打扮得体大方,怎么就入不了你的法眼了”。
叶瓷见岳云说的那个人是宁致远,坐下来也轻声笑了出来:“早说了这法子行不通。两人眼中了无爱意,亲近的人怎么会看不出呢”。
岳云坐在原地叹口气,很是无奈地耸了耸肩膀。
他原本的算盘打得挺响,觉得自己这个老学究的舅舅,和叶瓷这么个老古董似的女人应该是意气相投,互相欣赏的类型。
宁致远要是能看在叶瓷的份上,多帮他在老爷子面前美言几句,他也能少一些没必要的负担。
只是没想,这两人意气相投的似乎有些过了分,两眼一望,就看出了他的伪装。
不得不说,机关算尽,最终误的还是他自己。
他哪里知道,宁致远好些年前在深山修行的时候,跟着的师傅就是叶瓷的外公――当时的陶瓷大师尹时修老师。
叶瓷与他虽有两三年未见,联系却还是偶然会有,只是两个人都是有些凉薄的性子,有旁人在,只要不是必须,他们大多不会多做解释,装作第一次见面,索性就这样了。
岳云却不管你这些,干脆开始耍起赖来,放了一块儿甜糕进嘴里,嚷嚷着:“我不管,舅舅你可得帮帮我,你四十了都还能不结婚,凭什么我就一定得结婚”。
宁致远无奈地摇摇头,回答:“你要是真能和小叶在一起,我倒是烧了高香。只怕人家看不上你这纨绔子弟”。
岳云没在意他的话,掏出钱包的黑金卡放在桌上,笑说:“行了舅舅,缘分到了自然有。你既然知道我和这姑娘不是一对儿,就别难为人家了,喏,这卡我用不着你拿回去吧,你说是吧,叶瓷”。
岳云本来想从叶瓷这得到一点附和的话,好让宁致远放他一马,只是没想着这前一秒还在喝茶的叶瓷,这一秒就一脸惊讶地看向了不远处。
岳云觉得疑惑,也随着她的目光望了过去。只见不远处的茶座里,坐了个昨天才见过的女人――陈淼。
而且她的面前,现在还坐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桌上放着一件很是精致的长嘴执壶。
叶瓷起身,说了声“抱歉,我离开一下”,往陈淼那桌走去,站在那男人的面前停下,沉声说到:“先生,您好”。
陈淼看见叶瓷,脸色瞬间变得很是难看,站起来支支吾吾地说:“你,你怎么在这里!”
叶瓷看她一眼,问:“拿着我们家的东西出来卖,你还问我为什么在这里?”
那坐着的男人有些不明所以,听见这句话,立马开口问:“什么叫你们家的东西,这个唐壶是她偷的?”
陈淼立即大声反驳:“不,不是的,是我先生从家里拿出来的。这是他前妻的女儿”。
叶瓷低头轻笑了一声,说:“先不说我父母还没有真正的离婚。就算离了婚,这些家中的古瓷有哪一件不是我外公留下来的,什么时候到了爸爸可以随时拿走的份?”
说完又转身在男人身边坐下,看着他面前的东西轻声问:“她跟你说,这是唐代的东西?”
男人点了点头,回答:“是,是啊”。
叶瓷叹了一口气,告诉他:“先生,我觉得喜欢收藏是很好的爱好,但起码的常识还是需要的。不然要是再遇见陈小姐这样心怀叵测的人,您可就损失大了”。
男人一听这话,立马谨慎起来,问:“难,难道这真是个赝品?”
叶瓷将那执壶拿过来,轻声回答:“这样说吧,这个执壶虽然说颜色绿中带黄,看起来是有一点儿早期越窑的影子,但它的胎体过薄,而且纹饰太过于复杂,并不符合当时的大体风向。
您要是不信,完全可以参考参考现在市面上流通的越窑,看得多了一眼就能看出来。
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个执壶的壶嘴,就是我们叫的‘流’,一看也知道不是唐代的。唐代的瓷器因为技术限制,还不可能做出这样的长流,这在鉴定里是常识,这种长流,至少实在宋代后才开始出现的。而这瓶下面的款识,也可以说明,它就是个晚清的仿品而已。”
男人听了这话,立马生气地站起来,喊到:“我就说你这个价格怎么可能是真东西,原来真是拿着赝品来框我的,亏你还是钟哥介绍过来的”。
说完愤然离席,竟是连一杯茶钱也没有留下。
陈淼见好好的一个生意被搅黄,气得整个人都有些抽搐了,拿起桌上的执壶就往地上摔去。
叶瓷见状立马躺下身子,用右手将它一把接住放在怀里,只是在落地的一瞬间,身体的某个部位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响,像是骨头摔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