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 左昭仪元明月倒是极规矩地按品大妆不惧暑热。这样反趁得她跟在散着头发一身白色道袍的皇帝元修身后甚是不相宜。元修倒是泰然自若,镇定冷静,元明月却神情紧张,不住地瞧着元修,想从元修的神态中得到鼓励。
此时,正午已过,太阳渐渐偏西而行。洗烦池中碧水清澈,树阴里透着丝丝凉爽。元明月看着皇帝元修面对洗烦池的一泓碧波静立在池边,她忍不住缓缓走到元修身边,与元修一同看着眼前看似波澜不惊的平静池水低语道,“主上,皇后殿下真会来吗?”
这时元修回过身来,他没有回答元明月的问题,目光越过她向稍远处望去。就在树丛外面,原本站的都是随侍的宫人们,而此刻却略显嘈杂。果然是椒房殿的宫人们簇拥着皇后高常君停了下来。
元修的目光落在高常君身上。她皎皎如月般脱颖而出,在这么多脂粉黛钗之中越显得清丽脱俗。此时的高常君让元修觉得有点梦幻,那么不真实。忽然有种惴惴不安的预感,她不属于这个冰冷而沾满了尘俗的宫禁。
高常君一步一步非常缓慢地走过来,她早就在人影绰绰之间一眼就瞧见了远处那个清瘦颀长的人。太阳在他身后侧将最后的余辉灿烂地喷薄而出,这使他如同镀了金身。可是他的面目却在背光的黑暗中更不真切了。
高常君一步重似一步地走到元修面前,持礼参拜。
“皇后静心礼佛,怎么也有空闲到这儿来?”元修收回目光又转过身去对着洗烦池,不再看高常君。
元明月极紧张地侧立在旁看着帝后二人。
“主上训诫得极是,臣妾尸位素餐已久,今日就是来劝谏主上以尽忠悃之心的。”高常君抬头举目看着皇帝元修的背影。
“皇后想对孤说什么?”元修有些心不在焉地问道。
“请主上勿再广纳妃嫔,准允臣妾清肃后宫。”高常君声音略显犀利。
若说皇帝元修与从前不同,放下朝政,放下和大丞相高欢一党的恩怨后一直就在宫中修道,到了如醉如痴的程度。广纳妃嫔虽然失了尺度,但其实无伤大雅,远不如过分痴迷道术那么失了国体。皇后高常君既然要劝谏,为什么不直指重点?反倒要避重就轻?这样的劝谏不像是为君上批龙鳞,倒有点像是寻常民间夫妻的争吵。这也不像是气度高华的皇后,更不像是高常君本人。
可是皇后这话一说出来牵连后宫之中甚广,洗烦池边一时安静极了,气氛也紧张到了极点。
元修慢慢转过身来,看着高常君道,“这么说皇后是觉得孤的后宫里妃嫔太多了?难道是皇后起了嫉妒之心?”他眉头微拧着盯着眼前微微垂首的高常君。元修的话音一落又安静了,他忍不住向着高常君走上两步,看着她道,“皇后一心礼佛,弃孤于不顾,难道还不许孤再纳妃嫔吗?妃嫔再多也碍不着皇后的事,皇后照样可以稳居椒房殿中。如今连这种小事皇后都要挑剔,那就只管把孤身边的人都撵了去。是不是有一天皇后也要把孤逐出宫去?”
元修的话似乎也有点任性无理。可是“逐出宫去”这样的话含意甚深,再加上皇后高常君的背景出身,听得人触目惊心。一时之间人人疑惑惊惧。
唯有左昭仪元明月看了看一言不发面色平静的皇后高常君,向着怒火中烧的皇帝元修身边挪过来,低语劝道,“主上切莫动怒……”
“左昭仪无礼!”皇后高常君看着元明月冷冷抛出一句,但是依然面色平静,只是皇后的威仪已经不自觉地显露出来了。她又把目光转向皇帝元修,语调冰冷地道,“就是因为饶舌之人甚多,才让主上偏听偏信。如此说来,倒不如清静些。”高常君停顿一瞬又道,“左昭仪居于内宫却不守规矩,既然你也随侍圣驾修道已久,不如出宫去道观里修行些时日,等心里清静了再回来。”
高常君说得清描淡写,但是人人听得心中大惊。谁都知道左昭仪元明月是皇帝元修至宠至爱的妃嫔,可任凭她再怎么得宠,皇后高常君照样几句话就把她逐出宫去,一个眼中钉轻轻巧巧就拔去了。
“主上……”元明月惊惧交加地看着元修,可是又慑于皇后之威不敢向皇帝哭诉求情。
“皇后一句话就把孤身边的妃嫔废黜了,”元修盯紧高常君的眼睛问道,“你心里可真的有我?”
这话说的好奇怪。
“主上这么问臣妾,倒也正是臣妾想问主上的。”高常君看起来仍是面色如常,可是元修仍然能看出来,她的睫毛在微微颤动。终于高常君问道,“你心里又可曾有过我?”她的声音不再那么冰冷凌厉,显得低沉而又忧郁。
又安静下来了。元修和高常君互相看着对方,两个人似乎都是欲言又止,只是他们的眼里都旁若无人。
元明月看了看元修,又看了看高常君,终于没再说什么,也只低下头暗自垂泪。
“主上若还是以臣妾为皇后,便请准了左昭仪出宫。不然就请主上下旨废后。”终于,高常君开口了,语调虽然平静,但言辞却甚相决绝。
“你明知道孤不能废了你,却这么为难于孤。皇后不就是想要宫中清静吗?孤便与左昭仪一同出宫去道观。”元修终于暴怒了。
所有人等一片哗然。只有左昭仪元明月极其平静地看了皇后高常君一眼。眼神意味深长,唯独没有怨念。
皇帝元修拂袖而去。
宫中立刻传开了,皇后以大丞相嫡长女的背景在宫内发威,竟连皇帝都被她驱逐出宫去了。这可是她的父亲和弟弟都不敢做的事。皇帝元修为了维护左昭仪元明月,盛怒之下携宠妃出宫,出了洛阳城停驻于城外的道观中。
更奇怪的是,皇后虽然顺了心意,却似乎失大于得,她在意的又何曾是这些?皇帝携左昭仪出宫不久,皇后也出宫去了龙门山上的潜香寺。一时之间宫内无主,实在更是奇怪。
高澄听崔季舒说长姊以皇后的身份和皇帝元修争执,其间竟把皇帝和左昭仪元明月一同赶出宫去了,心里大异之。第一奇怪这样任性而为绝不是他长姊的行事风格;第二奇怪的是连驱逐君上这样的恶名都不避讳了,就算不想自己,也不想想父亲大丞相高欢吗?这也不像是平日里高常君的为人。第三更奇怪的是,连皇后自己也抛下一切出宫而去,这就更不像是高常君本人了。
听到崔季舒派人送来的急报,说是帝后纷纷出宫,高澄又惊又急。虽然是长姊任性所致,但是如今父亲大丞相高欢不在都中,他以世子的身份刚刚入朝辅政,帝后之间的矛盾导致的所有后果在这个要紧时候都会算在他的名下。况且他尚立足未稳,又无端顶上这么大过失,若是说一句世子之力所不及,恐怕连他的继承权都要受到质疑了。
因此高澄接到急报立刻便急匆匆出了渤海王府,策马夜奔直向宫中去了。可是他忘了,宫里皇帝被逐,皇后自弃,剩下全是妃嫔、寺宦、宫人等一些不相干不要紧的,有一个黄门侍郎崔季舒就足够了,他作为当朝侍中去干什么呢?
亲自问了崔季舒几句要紧话,守在宫里也无益,早就已经是夜色阑珊了,前所未有的疲惫,便弃马乘车向着渤海王府的来路又走回去。
在车里的高澄此时紧绷的神经便支持不住地全然放松了,倦意袭来。不是劳累,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身心俱疲的感觉。他不由得在车里假寐起来。神态意识半梦半醒之间,高澄想到自己的父亲大丞相高欢。父亲从怀朔镇的镇兵到今日呼风唤雨、指掌天下的权臣,半生已过,却愈发如履薄冰,一日不得安闲。所求所得固然已是心满意足,但是与失去的相比较不知道值不值。
此刻高澄完全不想去管怎么稳定朝局,怎么不招臣子们议论和去想像他们暗中的耻笑,怎么把出走的皇帝和皇后都请回来。他只想回到渤海王府好好睡一觉,等到明天再说。
想着想着似乎已经要睡着了。可是就在牛车平稳快速前行,高澄已经酣然入梦之际,他并不知道另一辆牛车尾随着几个侍从奴婢正从他对面的方向而来。并且那对面的牛车直接拦在了路中间。
显然为世子驾车者并没有想到对面的牛车有意拦路,因此不得不一个急刹,也停在了路中间,与对面的牛车对峙着。正因为有此一个急刹,车身猛然停住,睡梦中的高澄因为惯性作用身子向前扑去,从倚坐处几乎摔下来。
“何事?!”高澄起身坐回来,带着好梦被惊醒的怒意,愤然怒吼。
“世子,前面有人拦路。”奴仆答道。语气却是平静的,因为奴仆也知道,今日世子脾气不好,这时候居然有人还敢拦路,那无异于自寻死路。洛阳城里有谁敢挡世子的驾?他只要坐等看好戏便是了。
这时那对面牛车上下来一个人,径直走过来。大丞相府里的奴仆们都没说话,也没拦阻。
高澄掀开窗上帘幕,突然一眼看到后将军孙腾竟站在他面前。
“龙雀?”高澄脱口喝道,“你为何深夜拦路?”他已经睡意全无,但是却头痛欲裂,因此情绪更烦躁了。
“请世子到我府中宴饮。”孙腾笑吟吟地道。
“不去!不去!”高澄一口回绝。心里责怪孙腾这个时候也不会审时度势,居然还有心思请他去宴饮。
“世子请看。”高澄刚要放下帘幕命回渤海王府去,孙腾却向旁边一指对高澄示意道。
高澄好奇心起,顺着孙腾手指的方向一瞧。
孙腾那辆牛车已经被驾辕者缓缓拉到近前,打起帘笼,从车上居然又走下一个人来。那人已经走到高澄车前,叫了一声“世子”便不说话,只行了大礼。高澄顿时眼前一亮,似乎头也不那么疼了,一下子神清气爽起来。
这是一个身姿极其窈窕的女子,穿着白色绢衣在黑夜里格外醒目。她原本头上戴着白色垂裙帽,就在高澄目光投注到她身上的一瞬间,她恰巧将垂裙帽的帘笼侧收起来完全将面孔呈现在高澄面前。高澄只觉得如满月清辉拂过面颊,分外惬意。而她身上的白色丝绢舞衣唤起了他更深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