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 凌晨时,天色还未亮,邺城高王府后宅唯有“李夫人”住的院子里灯火辉煌。
李昌仪收起了往日的怨声载道今天格外专注于修饰妆扮。正因为专注于此,别的事一概不能再让她分去一点心思。
宫中皇后特意为新立的高王妃、长公主元仲华设了盛筵。虽然是为了王妃,但李昌仪居然昨天接到了中常侍所派小宦官特意传来的皇帝口谕,令她今日与王妃一同入宫。
李昌仪领了皇帝口谕顿时神清气爽,将连日来的积怨和颓废之气一扫而空,格外觉得自己身份与别人不同。
长公主是高王嫡妃不用说了。郁久闾氏虽得独宠,但不算是高王的人,而身份仍然是柔然公主,自然不能怠慢。除此之外,妾的身份低微,自然不可能入宫。只有她是例外的。
梳好了大十字髻,华胜簪钗一一上头,点鬓贴黄修饰面目。揽镜自照,自觉是倾城佳人,别人都比不了。这时候心里更是感叹自己命运不济。在原本的一腔欢喜里有了一点伤感。
李昌仪心里还有点别的心思。她好些日子没有见到高澄了,心里极不甘心。知道夫主每日都在郁久闾氏的屋子里,很不以为然。总觉得郁久闾氏虽美却少了味道,怎么都是蛮族女郎,不是世家小娘子出身。高澄还不是为了拉拢柔然势力不得已才如此。不然谁还会这时候行那些早就不提的父死娶母的胡人规矩。
李昌仪心里是鄙夷郁久闾氏的,只是知道月光是个为所欲为的人,比长公主还任性妄为。她只要在心里看不起她,找机会便好了。如果露出这样的心思,不知道这位蠕蠕女子会做出什么要命的事来。恐怕高澄也会不高兴。
李昌仪忽然想起康娜宁,心里便得意起来。到底是没有根基的西域粟特人,虽然性子刚烈,但是在高门深宅之中也只能被人压制得没有脾气了。
秋日的清晨带着微寒。此时树上的叶不再那么油绿,慢慢变得没有光泽等着干枯。
只有康娜宁的院子里是最安静的。原本也就没有几个奴婢,都被康娜宁支使得远远的。小郎君阿肃更是几乎成了王妃元仲华的亲生子,总在王妃那边。
一则菩提和阿肃极好。一则康娜宁也是刻意如此。
清晨微凉的秋风里,康娜宁原本就空间并不算大的庭院里苦练剑器舞。她全神贯注地投入,什么事都没有办法打扰到她,专注到了出神入化的程度。
她的金棕色长发梳成几条辫子,这是未嫁的栗特少女的发式。并且这样的发式在她跳舞的时候也并不方便,不知道她为何要如此。
康娜宁穿的是白麻舞衣,就像跳白纻舞时候的一样。手中不但没有形式象征的剑,也没有跳剑器舞用的链球、帛带,只有舞衣的长袖。
她在腾挪跳跃之间长袖收放自如,迅疾如闪电,白光闪耀。最软弱的白麻长袖竟然有种锋利剑刃的凌厉之势。这也真是别出新裁了。
人人都觉得康姬想争宠想疯了。
她汗透重衣自己也浑然不觉,完全忘我地一直跳下去。
最情思旖旎的是月光的屋子。
带着昨夜未消散的浓睡,相依相偎的慵懒和难分难舍的纠缠,两个人怎么都不舍得这时候分开。
对于高澄来说,什么父死娶母的尴尬、柔然势力的不可忽视,最初的时候确实都曾经存在过,但是现在都已经消散得干干净净。
月光就像是深不见底的幽潭。当没有看到的时候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看到了就会被吸引。被吸引了就会沉溺其中。然后就会难以自拔,无论如何都离不开。
他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会被她感染,可以放纵开自己,打消心里的顾虑,只想着和她在一起。
但月光和元玉仪是不一样的。
和元玉仪在一起是欲望的最大满足。而随之便是心理极度的空虚。
月光却是真实的,没有任何的刻意。她可以在他面前说任何话,做任何事,自己都会觉得是理所当然的。他自然也会跟着放松。她没有对他有过要求,没有乞怜一般给他压力。
虽然月光从不避讳她想独占他,但是她从未因为他心里有别人、他和别人在一起就大发脾气。他反而越来越被她吸引,心甘情愿想被她独占。
高澄安静地坐在铜镜前,月光拿着梳子梳他一头流泻到底的长发,玩得不亦乐乎。她自己也只穿着裸露肩颈的白色宝袜,头发披散着。本来是简洁到了极点,可就是让高澄觉得艳丽致极。
月光并不会梳头发,笨手笨脚只为了好玩。下手又重,高澄的头发又很长,因此时不时就会不小心用梳子挂到了头发而拉痛了高澄。
高澄实在是忍了又忍,又看她兴致勃勃不想打断。
看看时辰,觉得该洗漱更衣入宫去了。还没等他打断月光,突然觉得头上狠狠一疼。月光已经拈着一丝白发在他面前晃动。
“高王都有白发了。”她笑得没心没肺。完全不关她的事,玩笑的语气里带着点同情。
高澄却满是感慨。他才二十三岁,可心境再不复从前。尤其是父亲死后,他独撑大局以来。繁琐忧心的事太多,心里几乎不得一刻安宁。
“公主嫌弃我了?”高澄看着月光笑得乐不可支,心里倒惬意了。他在她面前没有一点不自在,不用加一点小心。所以她脾气再坏他都觉得不过是小孩子一样当面如此,过后一会儿功夫就好了。
“是啊。”月光牢牢拈着那一丝白发不放手,笑道“等到哪一天高王老了,也变成了故渤海王那样的满腹心机,我必定会离你而去,回柔然王庭去。还是草原上自由自在的好。”
月光一点不遮掩她的心思。原来她是这么想的。原来她就没把自己和他放在一起。
高澄唇角略上弯,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若有所思地看着月光。
月光笑得更厉害了。弃掉了那丝白发,过来坐在高澄面前,手扶着他的膝仰视着高澄边笑边故意问,“高王生气了?”
高澄低头看着在他身前的月光没说话。过了一刻伸手抚了抚她的面颊,极温和地道,“我入宫去见主上,该出去了。”
月光立刻站起身去唤奴婢进来服侍他重新挽发髻。高澄也就把刚才的事丢在一边去了。
高王府门口的马车早就在等着。
马车不是等郎主高澄的,是等主母元仲华的。
今天天气阴晴不定,微冷,元仲华却好像没直觉似的,肩头连一条帔帛都没有。阿娈跟在她身后,不可能不提醒。或者是真的没知觉吧。
元仲华不知道,高澄一直在她身后默默跟随。
从王府的后宅到府门口是很长的一段路。这一路元仲华一语不发地在走,没有一次回头,也没有和身后的阿娈说过一句话。她走得并不快,高澄知道她并不喜欢进宫去。
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元仲华身上有种冷清感,那种孤冷像是一种婉拒。他在不知不觉中一直慢慢地跟在她身后。
她头上梳着流苏髻,身后垂落的余发及裙摆衣袂都会随着她行动飘然而动。
他没有办法不看她,没有办法从心里割舍她。心里的冲动一次又一次被强压下去。突然有了种豪壮之气,觉得受到鼓舞。
想到豫州,想到已经是分崩离析的侯景。他想尽快亲赴豫州将此事平定,等到他回来的时候,他心里的好多话都可以说给她听。
到了府门口,眼看着王妃上了车,阿娈无意中一转身忽然发现郎主就在身后不远处。她刚想说话,高澄已经走过来。
阿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唤了一声“大王”然后施了个礼,等着高澄吩咐。
高澄却没有吩咐,只挥了挥手示意可以走了。他知道月光很快就会出来,她必是不喜欢看到他和元仲华在一起。她越是不在意,他就越是会在意。
阿娈其实有话噎在了喉中,只能和郎主辞别。她下意识瞟了一眼马车,车内安静无声,想必长公主也不知道郎主就站在这儿。她还要不要把元仲华这几日身体极度反常的事告诉郎主呢?想想还是算了。
太阳升高,时辰一点一点过去。天慢慢完全地睛了。当太阳高高升起的时候,长公主元仲华的马车已经到了魏宫的阙门外。元仲华从车上下来,抬头便看到晴朗没有一丝云彩的湛蓝天空。
清晨的那一点寒冷已经散去了。现在明媚阳光之中是一个清新而冷热适宜的时候。元仲华并不知道刚才高澄一直跟着她,她心里倒很平静。
有时候也觉得奇怪,她并不是一个会愿意勉强自己的人,但是现在却能这么平淡地接受别人为她安排的这种她向来不喜欢的宫宴。
然而入宫就觉得气氛不对。有一种紧张气氛笼罩着。一直等到了椒房殿外就更不对了。许多的内外命妇候在椒房殿外,纷纷三五成群地交头接耳,不知道在议论什么。
命妇们看到高王妃,静了静,又一起看着元仲华。元仲华不明就里地向着半掩着的大门走去。跟在她身后的阿娈仔细一看,好在没有什么让人头痛的人。
恰好大门洞开,居然是皇后的心腹侍女小虎从里面出来。她顾不上看那些命妇们,目光只在她们身上扫过,又四处搜寻。当看到元仲华的时候,小虎立刻喜笑颜开,完全不是刚才一副漠然无表情的样子。
急趋上前,唤了一声“高王妃”已经拜倒下来。然后引着元仲华往里面走。等到元仲华进了门,大门便紧闭了。
原来,本是早就定好了的宫宴临时因为皇后高远君的原因取消了。皇后已经开始腹痛,让太医令来诊过脉,居然就要生产了。
这日子比原先算好的日子稍有提前。
元仲华想想皇后自己都要生产了,还能费心为她安排宫宴,这时也不忍心马上就走。
而据小虎说,皇后在痛的时候自己想起来长公主已入宫,吩咐将高王妃接到椒房殿来,千万不可怠慢了。说她想和高王妃说说话。
元仲华虽然和高远君小时候一起长大,但又实在是没有什么太深的情义,她也想不出来高远君究竟要和她说什么。但既然皇后有此吩咐,只得跟着小虎进来。
小虎一路上又告诉高王妃:太原公夫人比她来得还早。正好赶上皇后突然腹痛,又是传太医令,场面混乱。太原公夫人自己也有孕在身,虽还不到生产的时候,但跟着着急,自己都差点倒下去起不来。此刻已经去偏殿休息了。
还没等到进殿门,殿门突然大开,里面有宫婢急急奔出,四处寻找在外面值守的太医令。太医令的速度飞快。过不了一刻却出来的,说是皇后即刻便要生产了。这一句话就让椒房殿彻底大乱。
各色人等进进出出,连元仲华身边的小虎也顾不上了,拔腿便往殿内而去。她是皇后的心腹,这个关键时刻自然着急。
元仲华进去也不是,出去也不是,好在天气好,索性就在庭院中等候一刻看看情形再说。
早有人去加在禀在仁寿殿的皇帝元善见。
最终与郁久闾氏同车入宫的大丞相、渤海王高澄这时也在仁寿殿内。
听这禀报两个人心里各自滋味不同,但都格外关注。这时椒房殿外的那些命妇们没有旨意谁也不敢走。而这其中就有早早赶来的李昌仪和后来才到的郁久闾氏。
月光当然是没耐心管这种事,何况也与她无关。但是她也不能说走就走。
李昌仪虽然不愿以妾室的身份混迹于这些自命身份不凡的命妇丛中,但是她又不能离开。
太阳越升越高,过了不知道多久,这时天气已经有点闷热起来。这种小阳春的天气有时候真堪比夏日酷暑。
别人还好,元仲华有点支持不住了。
阿娈看王妃面色霎白,隐隐难忍的样子便扶她去一边的偏殿内休息。想起王妃不舒服也有些日子了,现成的太医令在这儿,这时候太医令都不能进皇后的寝殿,不如先请一个来给王妃看看。平时在府里王妃自己也于己无心,并且不愿意请太医令来诊视。
过了好久,还是小虎从椒房殿里出来,命人再去送消息给皇帝,皇后竟然意外顺利地生了一位小皇子。这真是天大的喜事。
不用说,这位新生的小皇子必定一生下来就是大魏的太子。他身上共同有元氏和高氏的血,是皇后唯一的嫡出儿子。他身后有强大的高氏母舅作为后盾。他的未来是毋庸置疑的。
仁寿殿中,皇帝和权臣并坐。
元善见心急如焚,表面却一点看不出来。他这时急于知道皇后那边的消息。而其实他心里是有抗拒的。他并不知道结果是他不希望的那样。
椒房殿来禀报的宫人还在路上。
同样在等消息的高澄倒比他心里镇定许多。其实对于他来说,皇后生的是皇子还是公主,并不是那么要紧的事,唯一重要的是皇后本身的地位。
元善见心不在焉捧茶在手,饮了又觉得索然寡味。有点没话找话地问了一句,“高王什么时候去豫州?”
与他对坐的高澄瞟他一眼反问道,“臣并未说过要去豫州,陛下怎么知道的?难道陛下在臣身边布了眼线?或者是陛下自己心里盼着不要时时见到臣?”
元善见听他这话心里一惊。他这时候头昏脑胀,又怕再说多了又脱口漏出什么来。勉强笑道,“孤倒是想****见到高王,高王肯天天入宫来见孤吗?”
高澄忽然展颜一笑。
元善见却心虚了。
“我倒要劝陛下。”高澄的绿眸子看着元善见不移开,“那一日在太极殿话未说明白,臣还是劝陛下亲贤臣、远小人。”
元善见想起那天的场面,事后他又问了华山王元大器的死状,他极不想再提。偏高澄还要提。总觉得高澄是含沙射影,有意说给他听的。他心里极为不满。好在殿内只有他们两个人,不然让宫监们看到高澄如此对他耳提面命,他还有什么面子?
“高王自认为是贤臣,说谁是小人?”元善见稳定住心神问道。
“陛下身边的小人,臣自然会一一清君侧。死了的华山王元大器就是一个。还有那个济北王元徽,陛下身边的那个阉竖,哪一件事不是有他们在后面撺掇?难道陛下还舍不得他们?”高澄口无遮拦地道。说完便自顾饮茶。
元善见没想到高澄说的这么直接。难道真要象处置元大器那样处置元徽和林兴仁?那他身边哪里还有一个能共谋之人?
他突然又想起来那天高澄还说过:如果他真不愿做这个皇帝,等太子生下来让位于太子好了。难道他竟真是这么想?他要他够听话,要他做傀儡,如今连他身边的人也容不下了。
殿门突然被大力推开,把元善见惊得一颤。
高澄也放下手里的茶盏转头去看。
中常侍林兴仁面上阴云密布地走进来。
后面是椒房殿的小虎,满面笑容,喜得合不拢口。
“恭喜陛下,恭喜高王,皇后殿下已经平安生下太子。”小虎口齿伶俐地回禀道。
高澄心中畅快地站起身来。
元善见却在慌乱之中将大袖拂到了面前几案上的茶盏。那只青釉盏掉落地上发出“咚”的一声巨响。虽然没有打碎,却滚出好远去了。
他已是面色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