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 冬至日,致祭天神人鬼。今年战事大胜,宫中更要酬神祭祖相谢。
阴阳消长,日月如梭,一转眼大将军高澄的嫡长子菩提就快要是周岁小儿了。
亚岁是大节气,今年更胜往年。贺冬之礼早就从宫里****不断地赏赐而来。这是为了应节气,也是天子对大将军之功的答谢。
菩提早慧,穿着宫中皇后姑母赏赐的精致奢华的小鞋子已经能在奴婢的扶持下略走几步了。
虽然大将军还未归邺城,但今年节庆中的大将军府可一点也不冷清。
前些日子,因为天气连阴,都闷在屋子里太久了。这一住了雪,放了晴,连菩提都知道吱吱呀呀地表达想要出去的意思,小手会指向外面。阿肃虽还不太会走,但也和菩提一样指划之间把自己的心情全说出来。
看两个小郎君玩耍是特别有意思的事。他们只管自己有问有答,并且还像模像样,别人虽看不懂,但也觉得他们有趣、可爱。
世子妃元仲华自己是很少去园子里的。阿娈知道主母从小到大就喜欢安静,闭门不出。要说小时候还有顽皮、倔强、任性的时候,被世子教训,长大了单看表面就贞静了许多。现在有两个小郎君,自然忙碌许多,更没有心思去园子里闲坐闲逛了。
傅母跟着,奴婢护着,菩提和阿肃两个小郎在园子里兴奋得更是用他们那种别人根本听不懂的语言不停地评论交流。阿肃的母亲康娜宁不在身边,其实阿肃也是一大半养在世子妃元仲华这里,论嫡庶,他自然是元仲华的儿子。
元仲华看着两个小郎兴奋之情状,自己也觉得趣味盎然。
之前就把雪都扫干净了。但抱着孩子的傅母还是从联廊中行走,害怕滑跌,让两个小郎君受害。
院子里积雪皑皑,白亮得晃人眼睛,阳光实在是太好了。空气被过滤得清新甜润,呼吸起来极其舒服。冷是很冷,可又让人觉得神清气爽。
元仲华倚栏远眺,园子里全被白雪遮盖。湖面结冰,如同玉质。女贞树四季常绿,只是到了冬天有一层灰蒙蒙的黯淡覆盖,枝叶不似夏天那么鲜亮。这时连女贞树也被白雪掩盖了。
园子里远远近近的亭台楼榭原本都金碧辉煌,这时也只是微露檐角、窗棂围栏处尚是彩绘。都变成了瑶圃琼楼,神仙府第,也不过如此了吧。
园子里原本是没有人的。元仲华神思缥缈之间心思早已经飘远了。猛然突觉眼前一晃,有什么金光闪闪的东西在面前一闪而过。接着围栏外距她身前不远处的女贞树上就落下一件黑色的物件,“噗”的一声掉落在树下的积雪中,听起来声音软软的。随着这物件掉落,树枝上的积雪也跟着洒落如粉。
元仲华完全被惊醒过来,没见到有人影,她一时有点失神,心跳得厉害。
阿娈走过来,略有警惕。
两旁及身后的奴婢窃窃私议,倒好像知道什么。
元仲华身边,被抱着的菩提和阿肃也被吸引了注意力,好奇地看着那女贞树下掉落的东西。
这时一个身健体硕的奴婢跑过来,拾起那件东西。原来竟是一只死鸦,个头很大,全身乌黑。那奴婢在树下找了找,又从雪里拾出一枚金丸。这奴婢完全没有理会就站在联廊里的世子妃。
联廊里看到了,人人咋舌,在大将军府里还人来没有人敢对世妃如此不敬。
元仲华也看出来了,这奴婢是柔然人。是王妃郁久闾氏身边的,是从柔然带来的。可能是不懂府里的规矩,也可能是懂,但就是不遵规矩行事。柔然人的性子一向如此。连高王和大将军对朔方郡公还有世子都没办法,更何况是她。
“世子妃终于肯出来了?”一个清脆极了的声音传来,语气里略有点嘲笑。虽然是微嘲,但并不让人觉得讨厌。
月光已经出现在元仲华的视野里。她走过来,站在院子中、联廊外的雪地上。月光只穿着袴褶,辫发披散,手里拿着射弹的弓,这是她常不离手的。那奴婢捡了死鸦和金丸后又跑回来,月光看也没看一眼,只抬头盯着联廊里的元仲华。
“王妃安好。”元仲华神色恢复了,淡淡回了她一句。她有点失望。她不喜欢这时候被打扰,也不喜欢月光这种嘲笑的语气。她是大将军府里的主母,就算她如何,和别人有什么关系?就算她喜欢安静,喜欢在屋子里不出来,月光也没有任何理由来嘲笑她?
只是元仲华的脾气,对不相干的人一向平淡,不理她也就是了。
两个人虽然年纪差不多,但身份上说起来却是长辈和晚辈的婆媳,元仲华淡然问安,以尽其礼。心里对月光说不上来有太多的好恶。
自从大将军高澄出征以后,王妃郁久闾氏没有回晋阳,也没在渤海王府居住,就一直留在大将军府里。这让元仲华觉得很不习惯。她从小就知道娄妃是婆母,忽然换了一个人,还是个和自己年龄相近的异族公主,她实在难以变换过来心情。
好在夫君高澄说过,不必她格外侍奉,只别理她就是了。这数月以来,元仲华自然是忙碌小郎君,也并没有和月光太多见面。不知怎么今天在这儿遇上了。听月光的语气说起来,她恐怕是不能一冬天都安于室内的,那也就不奇怪了。
元仲华从联廊里走出来。阿娈跟在身后,这下傅母抱着两个小郎君,还有奴婢们,全都一起跟在后面从联廊里走出来。
月光站在那儿没动,看着这一行人走到她近前。她从小就习惯了,从来不会去迁就、取悦别人。她手里还握着金丸把玩,一天到晚在院子里射鸦、射雀,她也实在是厌烦了。
“大将军府里的鸦雀可真不少,一天到晚都射不尽,世子妃也不嫌聒噪。”月光依旧是半嘲讽半玩笑的语气。总觉得她话里别有所指。
偏这时龟兹琵琶的声音传来,两个人都不约而同遁声望了一眼,又都同时把目光收了回来。
“王妃若是嫌聒噪,尽管去射。妾倒没留意。”元仲华心里有事,又不太愿意多和月光说话,她草草回她,语气里淡淡的,显然是心思不在这儿。
月光全然和她不同,很有兴趣地瞧着元仲华。她总记起来她成婚那日,恰好元仲华诞育,高澄当时的急切,还有心思都在她身上的那种关注,让月光觉又好奇,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羡慕感。王妃又算得了什么呢?
“世子妃的心思怎么会在这儿?早就飞到河南郡去了吧?”月光笑道。
元仲华听这话涨红了脸。没想到异族偏邦的女郎说话这么无遮无挡。她又没办法和她一样用这样的话调笑她,反击她。
月光身后的几个柔然奴婢忽然窃窃私语起来,然后不知礼地笑起来,眼睛都瞧着元仲华。虽未指指点点,也够让人难堪。她们显然也是明白了主母话里的意思。
阿娈在一边听到王妃郁久闾氏的话,她也不便公然驳斥王妃,只能提醒道,“世子妃,时辰差不多了,该入宫了。”这是在提醒元仲华。
元仲华也欲辞去,瞧着月光道,“今日宫宴,王妃还不入宫去吗?”
月光有些不屑地道,“不去。不过是听些冠冕堂皇的话,见些虚情假意的人,还比不得在大将军府里自在。”她一边说一边已经又举起弓来对着远处又是一射,果然又一只鸟雀应声落下。
她忽然放下弓,盯着元仲华笑道,“世子妃不会是不愿意我住在这儿吧?”
元仲华淡淡一笑道,“王妃随意,若是愿意,妾无碍。”她回答得极简,不想和她纠缠。
月光点点头笑道,“世子妃不悔就好。”其实她心里已经生了去意。
她已经在大将军府住了数月,虽然因她是王妃,侍奉周全,但月光早就厌烦了久居一处。世子妃元仲华也好,府里的其他女眷也好,都不是她喜欢的人。唯有听康娜宁弹了几次琵琶,听她讲些西域异闻还算有趣。可是多了也就腻了。
元仲华没有更多的话和她说,便告辞了。
月光却在元仲华身后大声道,“世子妃先行一步,我随后便来。”
元仲华听她出尔反尔,有点惊讶,止步回头,看着月光。
“久在府里也甚是无趣,宫里说不定有什么新鲜东西。”她掂着手里的弓,扫一眼这园子,又道,“也说不定宫中鸟雀更多。”
元仲华没再说话,转身去了。
宫宴这一日,入宫的内外命妇川流不息,个个面上尽是喜色。战事大胜,皇帝大悦。又逢佳节,皇后也心情大好。命妇倒未必见得多么关心国事,但恰逢天气难得晴朗,大雪之后景致清新别致,谁不想去宫中乐一番?
这么久了,冬日里大多数时候都在闷在屋子里。为了保暖而窗上蒙着厚厚的麻布,屋子里气滞黑暗,呆久了心情确实难以愉悦。听说绿萼梅花很罕见,更难得这时盛开,这样的新鲜事谁不想见识呢?
绿萼梅植于极大的陶盆中。因为格外珍贵而格外被重视,皇后专命人精心打理。一共有两盆,养在苑中。宫宴这日,皇特意命将两盆梅花放置于昭台观上。这是宫苑中的最高处,伏栏远眺能望到很远处。
大雪之后在此观赏雪景最壮丽,让人不禁有江山千里如画之感。绿萼梅置于窗下围栏内,香气清新浓郁格外怡人,与雪景相衬,格外相宜。
大雪把宫中苑囿、甚至魏宫和整个邺城都装扮成了琼玉世界。人在昭台观的围栏处,上有天空浩渺,下有镐池清波,远有群山连绵,近有梅花仙姿……这对于闷在黑屋子里一冬天的命妇们来说,简直就是到了天上仙境,看不尽的新鲜美景。
更有一重乐趣就是这么多人聚在一起,是一个很好的闲聊机会。长日无事,又憋闷了太久,这是一个太好发泄时机了。因此命妇们人人兴奋,个个激昂。看着窗外围栏处欢声笑语的命妇们,皇后高远君心里也格外舒畅。
不管怎么说,是她的大兄大败西寇,这是让她有面子的事,并且高氏势大,才可以有人为她撑腰,让她的后位稳固。
忽然不知道是谁惊呼道,“快看,琅琊公主来了。”
这声音并不是在大呼大喊,但穿透力很强,让殿内的人都听到了,连皇后高远君也听到了。
她抬起头,用目光去寻找。几乎毫不费力就看到一个丽人衣饰格外醒目,被人众星捧月一般走入殿内。殿内的命妇们退向两旁,让开了空间,是为了让此人过来拜见皇后的。
命妇们实在忍不住兴奋地互相议论纷纷。琅琊公主元玉仪,她身上可真是有太多话题了。而最吸引人的话题就近在眼前,命妇们都盯着元玉仪的大腹,而这位公主春风满面,并不以此外妇生育为耻,这也是让命妇们心里格外受刺激的话题。
元玉仪当然知道会有命妇们在背后议论。然而她当然看到的却是张张笑脸。如果她还只是那个舞姬,那不过是自取其丑。但她已经是今非昔比,她又何必再乎别人背后说什么难听的话?毕竟这是谁都无法控制的。她知道什么该在乎,什么可以不在乎。
琅琊公主笑容很有分寸,看起来大方得体。
皇后也满面微笑地看着元玉仪走过来。
小虎在皇后侧后,伏在高远君耳边低声道,“她还真把自己当成贵人了。”
小虎说话时神色不变,没有显露出一点鄙夷之态,反倒是口角微微含笑的平静样子。
皇后高远君一动不动地端坐在大床上,眼睛也仍然看着走过来的元玉仪。朱唇微启,用几乎低不可闻的声音道,“她是大将军的人,又正有身孕,切不可疏忽,不要让大将军因此而挑剔。”
小虎应诺而重新站好。
这时元玉仪已经走到皇后面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