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 刚刚到了初冬时节,第一场雪就不期而至。山中冬景凋落更显凄凉。大雪之后秦岭太白山极美,冰雪之中云隐寺如同琼楼玉宇的神仙世界。
太原白腹地原本就罕有人至,这时因为天太冷,又逢大雪,进山不易,更是无人能至。
在云隐寺中隐居数年,乙弗氏早就习惯了清静,心里也早把前尘往事抛洒得差不多了。偶然一次午夜梦回,若记起当年旧事,还以为那时是身在梦中。
乙弗氏身边有个机灵的奴婢名字叫做道女。初来云隐寺时,乙弗氏身边只跟着一两个心腹旧人,这些年也死得死,老得老。道女是自来云隐寺后大丞相宇文泰特别简拔来服侍月娥的。这些年道女也颇为尽心尽力,很是妥当得用。
若是有什么事要与长安都中联络,也都是道女去命人送消息。这也省了月娥不少的心力。而自从有小郎弥俄突之后,月娥的心思几乎就都放在儿子身上了,对世事更是不闻不问。
雪后无风,天又特别冷。山中月夜,万籁俱寂,偶尔听到也是鸟鸣兽吼,听习惯了也就亲切了。云隐寺到了夜里总是防范严密,关门闭户,有侍卫值夜。年深日久倒也没有过什么事。
这时夜并不深,但天色已漆黑。夜空中倒十分明净,繁星灿灿。道女心细,看着四处无异常,倒心怀惴惴。不知为什么,看到今夜月圆如盘,心里反觉不祥。察看寺中无陌生人迹象,也只得绕过供佛的大殿回后面居住的院落去了。
弥俄突已睡熟,月娥不知为什么今夜毫无倦意,手里拿着本《华严经》在心里默诵。以往默诵经文总能心神安定,不知道今夜为什么总是心神不宁。这时看到道女进来,立刻往下手中佛经,似有所询问。
道女还未等乙弗氏问话,便走过来跪坐在她身侧,低声问道,“娘子可觉得有异?”
这话正戳到乙弗氏心里,顿时大惊。原还以为是自己疑心了,听道女这一问便知是真的,两个人竟感受相同。
道女原本面色惶惶,但见乙弗氏惊悚之情立现,她便勉强先镇定下来,安慰她道,“大丞相先已送信来,这些日子来太白山接娘子出去,细数起来应该也差不多到日子了。”
道女心里明白,宇文泰也不能说来就来,这只是安慰乙弗氏。可是这敌意重重来的又会是什么人呢?明显满是杀气。
月娥和道女都满腹心事,自有所思,谁都没再说话,耳中又格外留意外面的声音。
昭阳殿里,孤灯昏暗。
昭阳殿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荒芜了。雕梁画栋依旧,但冷清而暮气沉沉。宫人皆以为不祥,只有皇帝元宝炬身在其中甘愿沦落沉迷。皇帝渐渐不思政事,这倒也无不可,凡事都有大丞相。宫人不以为异,唯有太子元钦心中忿忿不平。
皇帝近来时常静坐,貌似闭目养神,但忽而一笑,忽而又嗔,口中又不知有时候念的什么,宫人皆以为怪异。这一夜元宝炬并未入榻安眠,就是坐在大床上闭目养神,似乎在等待什么。
皇后郁久闾氏的身孕有几个月了。奇怪的是宫中平静得好像根本就没有这件事似的。郁久闾氏再也没来过昭阳殿,倒是难得在凤仪殿中安心静养,这倒是另一件奇事了。以往依皇后的脾气,一事不合己意便折腾得天翻地覆,这时格外安静反让人心头不安。
有人见到久不露面的先帝旧臣武卫将军元毗入宫一次。之前武卫将军元毗在先帝驾崩的变故之后在家里哭祭时几近疯狂,这次入宫让人一见时,旧宫人倒觉得他沉稳了不少,只是满是阴郁之气,咒怨之意甚重。
昭阳殿里的一声尖厉惊呼划破了沉寂的夜空。宦官宫婢们个个心惊胆颤,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皇帝元宝炬在自己的失声惊叫中惊醒了,中衣全都被冷汗湿透了。冬日的天气,昭阳殿夜里有些阴冷,他竟然汗出如浆。全不理睬围上来的宦官、宫婢们,推开伸来的手臂,自己起身,踉跄行至殿外。
庭中空寂,倒是格外宁静。在此时的元宝炬看来,这宁静也格外让人恐惧。全都缘于他刚才的梦境。
许久不曾再梦见月娥了。但这一次并不是什么好梦。
月娥刚出宫时,他夜夜孤寂难眠,伤怀心痛到几欲舍生。虽难眠,但那时月娥每夜入梦,他梦中都是洛阳南阳王府中的旧事。就算白天做着这个傀儡皇帝,至少夜夜他都能安心,重回旧都、伉俪相聚。如果人生以昼夜一分为二,那么他的人生至少有一半还是美好的,哪怕只是在梦里。
渐渐地月娥不再入梦了,他的人生就此便再无生趣。
娶了柔然公主,变故突生,如今他已同废人,年纪未老迈心境已苍苍,就算是月娥来了,还能认识他吗?
但他希望她无恙。就为这一点痴念,他装聋作哑,隐忍着宇文泰对月娥的一切行径。因为宇文泰能让月娥安然无恙。
可是刚才在他梦里……想到这儿元宝炬不敢再往下去回忆梦境。那白绫缠颈,七窍流血,倒地而死的情景实在是太惊悚了。
“陛下,回去吧,外面冷。”宦官看皇帝怔怔地立于檐下,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似乎都不觉冬日寒冷,而他实际上只穿着中衣,便提醒道。
元宝炬被唤醒,依旧神色痴痴,问道,“大丞相走多久了?什么时候回来?”
他以为宇文泰是要把月娥带回来的。
或许他有生之年还能得幸再见。
宦官一问摇头三不知。
元宝炬无奈地转身欲回去。
然而走到殿门口,心头悸动,总觉得哪里不对,突然又转过身来,吩咐道,“去大丞相府”。
宦官大惊。
暗夜之中突然“卡搭”一声响。
佛寺里的夜寂静得没有一点凡间的声音。这怪异的响声在夜里又格外清晰明显。月娥和道女都是一惊,面面相觑地对视一眼。开始两个人谁都没敢动。凝神细听之间却什么都没有了。两个人又不约而同地在心里宽慰自己,也许是听错了吧?
烛影摇摇,便再没有了响声。月娥下意识地看一眼榻上的弥俄突。床帐未放下来,弥俄突睡得浑然不觉,熟睡的样子格外让人喜欢。月娥心里一暖,几乎落下泪来。这是她的命,只要有弥俄突,她就知足了。
一瞬间想起长子元钦。已经成年了,已经是大魏的太子,又攀附了宇文氏,做了宇文泰的女婿,想必会得到护佑吧。而弥俄突和他不同,是一刻都离不开母亲的。
弥俄突叫“阿母”的声音真是清脆好听极了,让月娥听多少次都听不够。
然而……
“卡搭”
“卡搭”
又是连着两声。这绝不可能是错觉,比刚才听得更清楚了,而且好像就在耳边。
月娥大惊失色地站起身来。
道女看了一眼安睡的小郎弥俄突,也站起身来。
长安的魏宫,孤枕难眠的也不只有元宝炬一人。
不知道有无宫人留意,凤仪殿里总是在夜晚灯烛通明,往往到夜极深的时候。
落英能安睡的时候越来越少。
她坐在大床上轻轻抚摸自己的肚子。已经有几个月了,肚子越来越大。近来她时常能够清楚地感受到肚子里孩儿在活泼乱动。这让她牵心动肺的东西,自从有了这个胎儿,她就再也放不下了。
孩子来得意外,但也给了她勇气和希望。不只如此,还有越来越多的恨。
自从上一次在昭阳殿的大闹之后,原本是满心欢喜,满含期待,或者暗里也是希望能籍此来与夫君元宝炬关系缓和吧?她总也忘不了成婚的那前半个夜。原来他可以是那样的,可为什么对着她的时候他就不是了呢?
落英失望了。他不在乎,因为元宝炬不在乎她有没有身孕,也根本不在乎这个孩子。这让落英格外忿恨,这是他的嫡亲骨血,他竟然一点也不在乎。甚至他是介意的,只是因为这孩子有一个她这样的异族母亲。而他为了维护与另外一个女人所生的儿子的利益,他是不是也希望没有这个孩子?
桃蕊在灯火通明中步子放轻走进来。
坐在大床上的落英睁开眼睛抬起头。
桃蕊走过来,跪下来,轻声回道,“武卫将军的日子也差不多了,殿下放心,别太担忧。”
落英摆摆手,示意她不要再说了。
这些日子以来,她有意和桃蕊说话很隐讳。不止为防着宫人知道,在落英心里,她不想让自己的孩子知道这些事。也许她自己都没彻底明白,在她心里最深处,这些事是肮脏不堪的。可是她又不得不去做。因为她有太多的恨。因为她要在这冰冷的魏宫中活下去,为了让她的孩子活得不像她一样不被人看在眼里。
如果真有罪孽,便都加诸在她的身上,不要加诸在她的孩子身上。
大丞相府中,丞相书斋里的灯几个夜晚都不曾亮过了。
自从郎主宇文泰带着云姜离开长安后,整个丞相府中日夜悬心的就是长公主元玉英的心腹南乔。
长公主在病中,且病势沉重。南乔不只担心主母的病,还担心郎主和云姜此行会不会顺利。
然而南乔心里明白,不管顺利不顺利,在主母心里都是心结。如果不顺利,废后乙弗氏和小郎弥俄突有恙,长公主为了夫君也会心里不安。如果顺利,真的接回了小郎弥俄突,长公主虽为了夫君得了安心,但自己心里总会怏怏。
南乔觉得,长公主就是因为心里承受太多忍下来的沉重,所以才会到今日病入沉疴。
然而数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今夜还是突然生变。
南乔听说皇帝圣驾降临,一时几乎慌了手脚。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且公主病势重,皇帝也知道的吧。好不容易定下心神才想起来,还是应该先唤醒长公主。这时皇帝圣驾已经入府了。
月娥站起身走出去。
这屋子是月娥与弥俄突住的。道女虽不是主要照管弥俄突的奴婢,但也几乎夜夜都在此处护卫月俄,并看护弥俄突。这时她见月娥出去,禁不住瞧了一眼安睡中的弥俄突,也跟了出去。
见主母出来,两三个奴婢正好纷纷跑来,个个变颜变色,都说听到前面大殿处有不寻常的动静。而这时侍卫一个不见,月娥和道女更觉得异常惊恐。奴婢们都是满面惧意。
道女让月娥留在此处,自己便要去前面大殿处看看情景。月娥心里总觉不安,便命一个奴婢守着弥俄突,自己带了剩下的两个奴婢与道女一同去。想着山门内还有侍卫几人,就算有什么事也能抵挡一时。
雪下得大,这时厚厚地积了一层。只扫出了路径,很多地方地面上的雪并没有完全清除。这时天黑,心里又慌乱,顾不上想那么多,主奴四人便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积雪往前面大殿处走去。只听到脚下的积雪“咯吱”作响,又是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走到供佛的大殿前,什么都没看到。没有任何异常,平静得好像一切都是错觉,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刚才出来得匆忙,月娥只着单衣,之前浑然无觉,这时突觉很冷。她身子颤抖,目光游疑,没弄清楚那异常的响声是哪里来的,更觉可怖。并不是身上冷得难以抵御,是因为心头寒意甚重。
道女这时突然发现远些山门内的地方好像地上有什么东西。那倒在地上的像是被刺死的什么猛兽,只是在黑暗里看不清楚。这时她心里倒稍有安定,如果真是野兽误闯入,那倒没什么,侍卫足以对付。
“娘子!”一个年龄小的奴婢突然指着远处就是道女看到的那东西惊叫起来。听她声音里满是恐惧,已经抖得说不出话来了。
月娥和道女俱被这声音惊得心头抽紧。不只道女,月娥也看到异常,只是天黑看得不太清楚而已。
主奴四个人相扶相携着往山门处走去。眼睛都盯着地上的那东西。
往前走出十数丈,突见脚下前面地上的积雪被什么洇湿化开了。是哪里的流水?然而再仔细一看,不是水,居然是殷红的血。而这时更清楚看到,面前山门内的地上的“东西”,那不是什么“东西”是一个人的尸体。
尸体并不是横七竖八的,是整整齐齐躺在山门内的雪地上,一共五具尸身,那正是五个侍卫。
看不出打斗的明显痕迹,杀人者不只轻松杀了他们,而且还很有心情的他们摆成了一排。其心之扭曲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