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 蒲坂,舜之都,天下之中。西有长安,东有洛阳,北有晋阳,是控黄河漕运、总水陆形胜的战略要地。尤其在东、西之战中,蒲坂是扼天下之喉的必争之地。不管是哪一方,只要想在对方的地盘上长驱直入、无后顾之忧,就必得要争蒲坂。蒲津关渡口就是这个战略要地的重中之重。
这个重要的战略位置目前是属于尚自诩为大魏正统的东魏,而他们口中的“西贼”当然也明白这是对他们不利的。同样,定都于长安的西魏也自诩为大魏正统,而呼东面者为“东贼。”
渤海王大丞相高欢和世子、大将军高澄早就知道东西之间必有大战,因此对蒲坂这个异常重要的地方早就遣重兵守之,以争控制权,并且防备着西魏。当然,西魏的大丞相宇文泰也同样眼光独到,在蒲坂西岸死守不放,以为将来进攻退守之计。
黄河东岸的蒲坂城与西魏都城长安的距离其实并不算远,三百里而已。东魏大军扑天盖地而来,声势浩大,似乎就怕西岸的“西贼”们不知道。喊叫声连天,烟尘四起,隔河相望的西魏军自然很快就知道了,事实就是在这个饥馑难当的寒冬,“东贼”们要趁势来攻城掠地了。
聚拢了的西岸魏军们隔河遥望对面的情境,其实这个直线距离并不远。很快,西魏军们在惊惧之中就看到了东升的旭日中一个仿佛金甲天神的年轻将军被其他几位将军如众星捧月般簇拥着到了对岸。
这个年轻的将军身着金光闪闪的明光铠,头戴兜鍪,仪容之美仅所罕见。西岸的魏军只看到他和身边几位将佐不知说了几句什么,然后便有人进上一张大弓和箭壶。将军接了弓,然后从箭壶里抽出一支箭,却把那只箭递给了身边的人。
将军几次拉开弓弦试了试。当他接过又递还的箭,立刻搭在弓弦上,毫不犹豫地拉开弓弦,在所有人还没有反映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极为干净又迅速地把箭射向了西岸。
长箭呼啸而来,几乎没有受到风力的太大影响,可见射出这一箭时力道之大。它穿越了黄河,准确而坚定地飞到了对岸,也可见这位将军确实臂力过人。当西岸的魏军捡到这支箭的时候发现,原来上面缠着一封帛书。
这封帛书措辞激昂,直指西魏大丞相宇文泰托名“魏相”,其实为“魏贼”,以一人之身裂天下、分社稷,弑杀先帝元修,胁南阳王元宝炬篡位自立,是人人得而诛之的乱臣贼子。而这封帛书的落款是大魏并州刺史、京畿大都督、中书监、吏部尚书、大将军高澄。
西岸魏军哄然而乱,原来这个美到让人目瞪口呆的年轻将军就是东魏的辅政大将军、渤海王世子高澄。他既然已经亲率大军扼守蒲津关,看来真的是要从此渡河而直驱都城长安了。西魏军中立刻人心惶惶。而那一边的东魏军却全然不理西岸的混乱,开始有模有样地扎好营塞,准备着要开始造渡河的浮桥。双方之间的大战似乎一触即发。
东魏军已经在黄河东岸扎好了营,而往西数百里之外的西魏都城长安却还浑然不觉战事已近。目前整个关中都在惊恐和虚弱之中自顾不暇,这个衣食不周的寒冬对长安来说是个极为严峻的考验。
北风强劲,肆意蹂躏着整个长安。大丞相府的后园中手捧着青瓷托盘的云姜被风吹得几乎难以把握方向,好不容易才逆风走到书斋门口。云姜心里甚感安慰,幸好刚才在劲风中能把持住自己,没有将手里的器具失手跌落。这是她费了心为郎主调制的红枣粟米粥。
大丞相这些日子少眠少食,因为整个关中的民不聊生而恪待自己。食少而粗粝,眠浅而神不能安。云姜听夫人、长公主元玉英的侍女南乔说,连夫人也是一样。整个大丞相府里恐怕只有那个柔然世子秃突佳还能吃得好睡得好。
云姜轻轻推门而入,想着南乔必定也把她烹制好的红枣粟米粥给夫人送去了吧?她又轻轻关上门,书斋里很温暖,也很安静。云姜一眼就看到郎主、大丞相宇文泰正手捧着不知是何表、议极为专注地用心研读。她知道如今天降灾祸,国之大难,千钧重担都压在郎主身上。多少双眼睛在盯着郎主,多少事要他去平衡、裁夺。
云姜捧着托盘轻轻走过来,书斋里没有别人。机要重地,寻常奴婢不能擅入。记得郎主从前英气勃勃的样子,那时候总会在他唇角看到那种若有若无、成竹在胸的微笑。现在的郎主更多时候沉默寡言,此时灯光下微微低头下去的宇文泰,在云姜眼里只看到那副总是难以舒解的眉头。
宇文泰脑子里想的都是呈报上来的灾情,以及行台左丞苏绰等人日日按察之后又酌情议定的方略。从春天颗粒无收,到冬日严寒渐近,饥馑只是大灾的开始,情势只能是越来越窘迫。随之而来的是人心惶惶、国力衰弱,剩下的事成败可能就在一夕之间。这个时候的长安风雨飘摇,经不起多一点的打击。大魏的未来也同样在这个时候变得琢磨不定起来。
云姜走到宇文泰身侧,跪下来轻轻把托盘放下,然后稍把身子往后挪了挪安静地跪坐下来看着郎主。她忽然发现郎主一只手抚着上腹部,明显是不太舒服的样子。云姜一眼就看出来是脾胃不调所致,想起来郎主这些日子吃得少、睡得少,又日夜操劳,心里真是说不出来的酸楚。
宇文泰放下手里的表议,胃部疼痛如绞让他不得不分了心,一边用手用力压着,一边抬起头来。赫然发现云姜就在他身边,他根本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进来的。目光一扫之间已经看到云姜目中莹莹,她有点失神地瞧着他,含泪未涕。
“怎么了?你不必在这儿听用,累了就去休息吧。”宇文泰心里也明知是怎么回事,但是顾左右而言他。
云姜迅速收回神思,一瞬间就看到他额角的汗珠,也听出来他声音有点黯哑,沉静地微笑道,“夜深了,郎主也该休息了。”没有一句多的话,她只是书斋里的一个寻常奴婢而已。该不该管的事和该不该说的话她心里有分寸去把握。
宇文泰看着她没说话。看到她的这一刻,心情忽然轻松起来,甚至是愉悦的,还有可能带着某种冲动。表面的风平浪静之中,私下里已经把那一缕冲动压抑下去。正好看到案上青瓷碗。
云姜也想起来自己刚才的本意,已经把面上表情收拾得云淡风清,淡淡笑道,“郎主今日还未进膳食,这红枣粟米粥是奴婢刚刚烹好的,宜养脾胃,郎主用过了再安寝吧。”她的声音总那是么轻柔,宇文泰从未见过她高声呼喝,总觉得她是一副平静如水的娴雅神态。
云姜揭开盖子,拿起宽柄勺进上,两个人之间隔着青瓷碗中蒸腾的热气,同时在心里感受到了温暖的安慰。云姜手持着勺柄处递过去,另一只手按扶着自己手腕处的衣袖,等着郎主把勺子接过去,因此她看着宇文泰的反映。
宇文泰伸手来,云姜头一次注意到他的手指修长,从这个细节看来,这手的主人又不像是她映像里的郎主那么坚毅有决断,更像是个儒雅温柔的男子。宇文泰的手指触到了勺柄,但是他并没有接勺子,他的手指滑到了云姜的手背上,忽然张开手掌,把云姜的手握在了他的手里。他感觉到云姜的手好冷,默默无语地把云姜的手整个包裹在自己掌心里。
“郎主……”云姜脱口一唤,她的手一颤,勺子掉落了,正好落在下面的青瓷碗中。
“你的手好冷。”宇文泰却极镇定,他暗中握紧了云姜的手,同时稍稍用力一拖,把她从几案一侧拉到自己身边。
“郎主,粥要冷了。”云姜被他拉近身边,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足盈尺,而就在她惊异、羞涩抬头的一瞬间却看到他的眉头舒展了,还有唇边轻微的一抹笑意。那双又大又黑的眸子里神采实足。这才是那个她原来看到过的郎主。
宇文泰忽然又蹙了蹙眉,再一次不自觉地用另一只手压了压仍然绞痛的胃。云姜已经定下心来,下了好大的决心,也慢慢地抬起另一只手来,轻轻地抚了抚宇文泰的额角处细细的几粒汗珠。
“郎主心安体健,大魏才能国势兴盛百姓安乐。”云姜看着宇文泰低语。
听到这句话,宇文泰心里百转千回的满腹情思一下子急转直下,所有的一切又全部回到了现实中。他看着云姜好久,终于慢慢放开了她,淡淡一笑道,“听你的。”
刚刚拿起宽柄勺,便听到外面有脚步声,接着有急切地呼唤声,“郎主,车骑将军于谨、骠骑将军赵贵有急事求见。”
云姜眼睁睁地看着宇文泰立刻把勺子放回去,坐正了身子,向外面大声吩咐道,“快请两位将军进来。”同时所有的情思、愁思一扫而空,那么镇静、安定地等着于谨和赵贵。他又恢复成了那个深沉、威严的大丞相。
云姜刚要起身退下,忽然又听到他低语了一句,“不必在此候着,回去安寝吧。”
云姜心里一暖,站起身来。再瞧他的时候,他根本没有看她。这时于谨和赵贵已经被引进来了。
云姜退了下去。
于谨和赵贵进来草草一礼,好像都有点心不在焉,可是也没看出来是有多么着急的事。
宇文泰心里很明白这两个人,把所有的心思都撇开了道,“有何事便直言,勿须我来问。”
赵贵看了一眼于谨,于谨将早就握在手中的一卷帛书奉上,“明公,大将军高澄已经率兵到蒲津关了。”
淡淡一句话却一下子在宇文泰心里重重地砸了下来。
宇文泰表面上并无异样,接了帛书打开细读。正是高澄隔河射落的那幅檄文,其间言辞甚是激烈。于谨和赵贵已经看过了,他们此时安静而忐忑地等着宇文泰看完了会是什么反映。
赵贵终于忍不住脱口薄怒道,“东贼趁人之危,明公若是准允,元贵愿意率兵去蒲津关渡河,与他决战。”
宇文泰将帛书随意一抛,任它飘落于身前的案上。心里已经开始千思万想,但表面无异,问道,“可曾禀报主上?”
“已经命人去禀报主上,主上应该已经得到消息。”于谨心里想了想回道。
“这事不宜私议,立刻进宫去拜见主上,传独孤信、李弼等诸将一同议事。”宇文泰说着便站起身来,又一次把胃里的绞痛忍了下去。一眼看到案上青瓷碗中的红枣粟米粥,已经一点温热气都没有了。
忽然想起来那个柔然世子秃突佳还在自己府里,联姻的事还没有谈妥。按说东魏进犯的事不宜让他知道,以免柔然起了别的心思。但是想必瞒不住,若如此,不如自己亲自告知,如能许以厉害与柔然一同出兵,倒也能坏事变好事。
宇文泰心里想着已经命人服侍更换朝服,准备进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