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 洺水城中
邱敏因为点孔明灯通风报信,被侍女反锁进屋中,夜幕降临,她独自一人蜷缩在床上,心中一片茫然。能做的她都已经做了,剩下的只有听天由命,如果沐泽真有什么不测,她该怎么办?
门哐当一声被打开,邱敏惊吓着从床上坐起身,看见卢琛巨塔一般的身型立在门口,廊檐下的灯火摇曳,落在他周身铠甲上,折射出血污的颜色。
邱敏一见卢琛出现,顿觉心脏处猛烈抽痛,她单手捂住胸口,脸上布满苦楚:卢琛活着回来了,那沐泽岂不是……
卢琛沉默地走到邱敏床边,居高临下凝视她片刻,突然抓着她的手腕将她从床上拽起来,眼神阴鸷,带着森森寒意。他今日原计划将马遂连同其麾下的精骑一举淹杀,没想到马遂追到一半突然停下,虽然最后泄洪也冲走了祁军大半精骑,但终归没能将祁军全线击溃。等他回城后,下面人来报,是邱敏在城中放飞孔明灯,他立刻就明白了原来邱敏通风报信。卢琛怒火中烧,眼见胜利在望,居然被邱敏坏了好事,他此刻活撕了她的心都有!
邱敏就像被拎小鸡一样提到卢琛面前,玉颜苍白,眼中的光芒几乎消失殆尽,她只当沐泽战败身死,对自己今后的死活也无所谓了。
卢琛见她像个没灵魂的布娃娃般被自己拎在手中,心中一酸,升出几分难过不舍,他想邱敏再怎么能作怪,也不过是一个小女子,就算被她泄露一两分机密,那也不是左右战局的关键,若是他布局再严密些,岂能让沐泽那乳臭未干的小子扭转局势?又想沐泽如今骑兵损失大半,光凭手中剩余的步兵根本打不过他,待到他明日重整旗鼓,必然能将沐泽击败。
他轻轻放下邱敏,放弃了惩罚她的想法,但心里还是憋了一股子恶气,不发泄不快,他转过身,突然将邱敏的侍女抓了过来。他恼这个贱婢愚蠢,没看好邱敏反而上了她的当,给了她放孔明灯通风报信的机会!
那侍女又哭又叫,不住求饶,卢琛心硬如铁,抽出腰间长刀,准备将侍女的手砍下来。
“你干什么!”邱敏冲过去死死抓住卢琛执刀的手。
“干什么?”卢琛冷笑:“剁下她一只手,打包送给沐泽。”
邱敏一听沐泽还活着,心里先是一喜,但闻那侍女哭得凄惨,心中又是一紧,牢牢抱住卢琛的手叫道:“沐泽不认识她,你砍她的手送给沐泽又有什么用?”
卢琛同邱敏对视,脸上浮现残忍的笑:“你不让我砍她的手,难道要我砍你的手不成?”
邱敏这才明白,原来卢琛是要砍侍女的手,再伪装成她的手,拿去威胁沐泽。
她自是不想被卢琛砍了手,如果从此变成残废,那还不如死了好。
卢琛见邱敏吓白了脸,冷哼一声,暗想不惩罚她,吓一吓她也好,至少能让她老实一阵子。他握着刀欲砍,邱敏听到侍女凄惨的哭声心中不忍,再次抱住卢琛的手跪在地上哀求:“你放了她吧,我同沐泽自小相识,朝夕相处,他对我的手再熟悉不过,你拿其他女子的手假冒,他一见便知不是,根本起不了威胁的作用。”
卢琛听邱敏说“同沐泽自小相识、朝夕相处”,心中醋意更盛,再看邱敏一身红衣,盈盈跪在地上,粉颊垂泪,如带雨鲜花,更显娇艳,一时有些发不出脾气。
他低头看看侍女,见她手上肤色暗黄缺少光泽,掌薄无肉,十指尖长像枯柴,和邱敏的手相差甚大。卢琛一把推开侍女,转而将邱敏一双柔荑握在掌中,那手有些短,但嫩得像初生的柳芽儿,骨小肉厚,躺在他粗糙的大掌中显得小巧可爱。卢琛也算阅女无数了,暗忖他睡过的各族美女虽多,如今回忆起来却都不及邱敏的一根小指头可爱,更遑论她们的手,眼下要找双跟她差不多的手来代替,确实很难。其实他也太高看邱敏了,手生得漂亮的女子大有人在,只不过他从前对那些女子不上心,觉得再美的女人往床上一扔都差不多,现在动了感情又情人眼里出西施,总觉得邱敏是最好的,就连她的小肉爪,也是天下无双。
邱敏见卢琛一直盯着自己的手瞧,后背冷汗直冒,害怕卢琛真的将她的手砍下来送去给沐泽,但若让别的女子代替她受这砍手之罪,她又十分不愿意,思虑在脑中转过数遍,最后化作无声哀叹,只道自己运气不好,有此劫难。
卢琛本想在明日开战前送沐泽一只手,扰乱沐泽的心神,但如今看来没有合适的代替品,送只假的最后被识破,那还不如不送。想到此,他转而抱起邱敏走出房门。
“你、你干什么?”邱敏一阵紧张,在她心中卢琛就是个残忍的疯子,动不动就要杀人,砍人手脚,也许他一怒之下,连手也不砍了,直接把她这个俘虏推到军前去祭旗!
卢琛脸上冷峻依旧,语声却比之前温和了几分:“今日你我大婚,我现在带你去拜天地。”
邱敏张口结舌,这才明白为何今晨卢琛要逼她穿上一身红衣。
在卢琛心中,好事要成双,他原计划今日大破祁军击杀沐泽后,再迎娶邱敏,用沐泽的脑袋当香炉。能拿皇帝的人头来当香炉庆贺新婚,想必古往今来他卢琛是头一个!可惜击杀沐泽的愿望暂时没能实现,不过邱敏还是要娶的,他卢琛虽是个十恶不赦的坏蛋,但是他也有一点好,他负责任啊!既然他是个负责的男人,自然要把邱敏娶了。
邱敏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卢琛对她早已经失了耐心,好言好语哄她,她反而得寸进尺生出事端,他觉得也该对邱敏强硬些。他押着邱敏在军前拜了天地,接着赏了众将士酒肉,让他们饱餐一顿养足精神,自己则抱了邱敏入洞房。
入了房,卢琛强行给邱敏灌了合卺酒,那酒甚烈,用犀角杯装着,一大杯灌下去,邱敏直接醉成泥,半点反抗能力都没有。第二日,卢琛精神抖擞带着兵出城欲同沐泽再战,没想到却看见一片空落落的军营——祁军早连夜撤退了!
昨日沐泽在危机中顶着敌方的冲击而坚守阵地不退,扭转了祁军的败势,卢琛当时对沐泽倒也高看了几分,觉得这小子年轻归年轻,也是个有血性的汉子,根本想不到看起来十分硬气的沐泽,居然是个滑头,打完一战后就趁夜脚底抹油溜走!
卢琛暗骂一声,带着兵气势汹汹去追。
马遂在撤退途中故意留下一些辎重财物,他知道卢琛的铁狼军虽然悍勇,但是十分贪婪,这些胡兵跟着卢琛作战,所图不过“利益”二字,看到祁军撤退途中遗落下的物资必然会抢,这样一来将拖慢他们的追击速度。
沐泽看到马遂故意扔下物资,知道他这是诱敌之计,肚子里的坏水汩汩往上冒,让马遂在物资车中藏毒烟再用毛皮盖实了,等到卢琛的士兵一掀开必然喷他们一脸毒气;路上随手撒下拌了毒的黑豆,卢琛带的多是骑兵,那些马跑了一路,饥肠辘辘时看到地上有它们爱吃的豆子还不低头啃两口?又让工程兵在隘口两边设下毒箭,一旦追击的人触动机关,毒箭齐发扎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还有绊马索、陷马坑、铁蒺藜等各种路障烦不胜烦。
卢琛一路行来,跑在先头的侦查兵有不少中招的,而要清扫这些机关路障,也着实浪费了他不少时间,加上他担心自己带兵贸然去追,沐泽会不会在前方设下埋伏等他——毕竟他昨日就是这么坑了马遂一把,自然也担心被别人反坑回来。
卢琛性格强势,向来喜欢把主动权掌握在手中,他打的每场胜战,皆是自己先布局,挑衅对手让对方跟着他的节奏来打,自然无往不胜,唯一一次输,便是邺城那次,他入了沐泽的局,失了先手。他追了半路,心有顾虑,便放慢了追击速度,路上遇到马遂留下的物资,检查过没问题的就收下,遇到机关陷阱,就一一拆除。至于沐泽,知道那小子怕了自己,不敢和他正面交锋,就会在背后玩阴谋诡计,卢琛深鄙视之,却也不想想他自己其实也没多光明正大。他既淡了追沐泽的心思,便派人将邱敏从洺水接出来带在身边,改道向北,白天行军,晚上行房,一路风流。
越往北走,秋风一天比一天凉。侍女在车中热好一盏马奶,端起来给邱敏饮用。邱敏看了一眼,摇摇头不肯喝,侍女因着邱敏替她求情才保住了手,对她比从前好了些,平日相处中多了些真心实意,低声相劝道:“你都一整天没进食了,还是喝点吧,喝了……”顿了顿,“晚上能好受些。”
邱敏闻言脸上阵阵发热,闭上眼更加不肯喝。北边的胡兵出行,常在随身的皮袋中盛放马奶充饥止渴,由于皮袋挂于马上,整日随马颠簸,马奶的乳清和乳滓分离开来,乳清经过发酵成了含有酒精的奶酒,虽然口感清甜还养颜健胃,但喝多了会醉。卢琛将马奶代替水给邱敏饮用,到了晚上她基本已半醉,无力反抗,卢琛便不用担心行房时弄伤她,而她意识朦胧时的低吟,让他更加振奋。然邱敏第二天醒来,对自己醉酒后难以自制的反应感到羞耻,对卢琛的恨意就更深了。
邱敏吃了几天亏,今日不管侍女怎么劝她就是不喝,过了一阵马车突然停下,车门被从外打开,卢琛站在车外,显是心情不错,脸上带了笑。
至沐泽走后,他一路行来十分顺利,河北诸地叛军纷纷投降。原本刑、定、滦、廉、赵五州被沐泽打下来,已经归顺了沐泽,不过沐泽大军撤退后,这些地盘就落入了卢琛手中,由于这些叛军之前和马遂打过一战输了,现在已经无力再战,所以卢琛接管得十分轻松。
这些叛军早年追随卢膳起兵反祈,卢膳死后就跟随卢琛。卢琛噬杀,便是对曾经有功的将领也毫不留情,偏偏又宠信一个没有半点战功只会弄权的高尚,这些人心生不满,趁着卢琛被困邺城时纷纷反了卢琛自立。
到后来沐泽打过来时又投降沐泽,沐泽走后再反过来投降卢琛。所以在卢琛心中,这些群墙头草没有一个可信,然而他总不可能将他们都杀了,毕竟他手下的铁狼军人数有限,经过几场战事消耗了不少,还需要从外部补充兵源,只能先将账记在心中,留待来日再算。
他一路北上接管曾经的地盘,离幽州越来越近,那里是他出生长大的地方,想到很快就能返回故土,心情自然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不过在返回幽州前,他还有一件事要做。
卢琛站在车外,对邱敏伸出一只手:“下来。”
他心情好,邱敏心情可不好,犟脾气上头,故意无视卢琛伸出的手,自己扶着后车门准备跳下马车。若是旁人敢这样同卢琛摆脸色,他必然要发怒,可如今摆脸色的人是邱敏,他不但不恼,反生出逗弄她的心思。要对付邱敏,他有的是办法。
卢琛双唇微唆,一声轻哨,拉车的马听见哨音又继续往前跑,整个车厢跟着摇动起来,还站在车门口的邱敏顿时立足不稳,摇晃着摔下车去,卢琛适时地迈开长腿几步赶上,猿臂张开恰恰好将掉下车的邱敏接了个满怀。
邱敏吓白了脸攀在卢琛肩上,卢琛抱着她开怀大笑,空气中震动的音波吓飞小鸟两三只。邱敏被他这么一作弄,心里更加气苦,想自己遇到卢琛却屡屡吃瘪,想逃又无处可逃,只能受他欺负,一时间觉得人生了无生趣,呆了一呆,怔怔落下泪来。
卢琛原只是想逗一逗邱敏,不料她说哭就哭,他只当邱敏吓到了,心里不免生出几分后悔,再看邱敏脸带病容,嘴唇发白起皮,卢琛低声问道:“嘴唇怎么这么干?口渴吗?”
邱敏自然是口渴的,但卢琛别有目地将她的饮用水全换成了马奶,她气恨之下一整天都未喝过一口,此刻早已口干舌燥。卢琛叫来侍女询问,得知邱敏不肯喝马奶,连饭也没吃后,恐她想绝食求死,心中不免焦急万分。他沉默地抱起邱敏,独自带了她远离人群,走到一旁僻静处。
傍晚的风静静地吹,带来湿润的水气,将秋阳稀薄的温暖吹散。邱敏下意识四处张望,看见前方一片辽阔水域。
这是哪?邱敏愣了一愣,过了一会才认出来,这地儿她来过,就是去年她经过的白洋淀。如今这里一改去年初夏时节的新绿,变得片地金黄,风过处,芦荻飞花,苇絮轻盈地漫过季节深处。
卢琛低声说:“去年同你说过秋季再带你来这游玩,虽然隔了一年,但我也不算食言。”
邱敏心想他去年说过什么,她早忘记了。
卢琛又道:“你若不满我这些时日索要过多,我让你休息几日便是,你看这里美不美?我们在这玩几天,我带你水上泛舟,白日捞鱼捕虾,晚上看萤火虫。生活美好,你又何必要闹绝食?你是没有见过饿死的人,死得时候整个人都变了形。”
邱敏眼中满是憎恨:卢琛日日辱她,一句休息几日就好像是对她天大的恩赐了!
卢琛见她还是不肯恢复饮食,有些不能理解:“这样还不满意?你还真想一死以全清白?”
邱敏闭上眼不看他:“今日是我为俘虏受辱,你自然说得轻松。他日若是你为俘虏受人侮辱,你还能如此轻松面对?”
卢琛洒然一笑:“有什么不可以?太昌七年北方奚氏作乱,在边境烧杀抢掠,我父受命平叛,我当时还是一名先锋小将,也随父出征。那时我年少冲动,立功心切,于一日清晨带着一名随从私自离开军营,潜行到靠近奚人部落的地界观察敌营,结果不慎被俘。”
邱敏闻言睁开眼望向卢琛,卢琛心有所感回视,四目相对,他的眼中没有对往事的耿耿于怀,只剩下经历岁月沉淀后的淡定从容。
“初被抓住时,那帮奚人本要杀我,我立刻报出自己的身份,对方一听我是大将军卢膳的儿子,便留了我的命,打算拿我去威胁我父。我知道我父必不会为了我向奚人妥协,报出自己的身份也不过是为了拖延时日。那些奚人为防止我有力气逃跑,故意断了我的饮食,头两日,我饿得四肢无力,后几日,胃饿得像穿了孔般绞痛,两眼看什么都是花的,脑中出现各种幻觉,全身浮肿,当时我一度以为自己会被活活饿死。”
邱敏遗憾道:“可你最后还是没死。”
“那是因为我一有机会就向那些奚人看守乞讨,他们怕饿过头弄死我,偶尔会施舍两口吃食。后来我私下对一名看守说,能给他一大笔黄金。我写了封亲笔信让他带去找高尚,并教了他联络高尚的方法,我父不在乎我的命,从小玩到大的高尚总还是在乎我的。高尚将筹集到的黄金送到约定地点,那看守抱着试一试的心,最后果真得到大笔钱财,对我比往日好了许多,我才得以吃饱。”
“再后来,我养好身体,在对方押送我的途中割断绳索,因为我一直装身体虚弱,看管才没有防备,我出其不意击杀一名士兵,顺利抢了马逃走。回去后我先向父帅请罪,接着绘出奚人布防地图,献上破敌计策,父帅大喜,饶我私离军营罪责,命我为前锋,率大军剿灭奚氏。”卢琛说完,看向邱敏:“世人皆有求生之心,不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不等于怕死,更不等于丧失尊严。那年我十六岁,上天尚没有让我去死,若我自己先放弃自己,日后又如何有机会将曾经辱我的奚人屠个鸡犬不留?”
邱敏闻言一阵沉默。她这些时日被卢琛强迫,逃又逃不掉,躲也没处躲,只能一天天去熬,熬得时间久了,觉得这样活着没有尊严,才渐渐自暴自弃。然而再想一想,凭什么加害她的人没受到惩罚,她这个受害者却要去死?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她虽不像卢琛那样,能带兵将欺辱过自己的敌人杀个精光,但小女子也有小女子的方式,日后她未必不能报仇!
卢琛瞧她脸上神情有所松动,递上一个羊皮袋给邱敏:“喝吧。”
邱敏一看那羊皮袋,担心里面是酒,又有些犹豫,卢琛立刻解释道:“放心,里面是清水,这两日我不碰你便是。”
邱敏这才接过饮用。
卢琛看她终于肯喝水进食,放了心,嘴角上扬,溢出一抹得意。邱敏跟他可不一样,他被俘后努力求生,是为了等待机会逃出去,来日报仇。邱敏被俘,只要她不想死,他再努力努力就能让邱敏怀孕。女人一旦生了孩子,就算曾经千百个不愿意,看在孩子的份上,最后往往都认了命。
想到此,卢琛心情大好。他带着邱敏水上泛舟,捞鱼捕猎,芦苇荡里躲藏着许多水鸟,经过一个食物充足的夏季,个个吃得圆肥。卢琛箭无虚发,没多久就猎了许多。
邱敏看卢琛打猎技艺娴熟,暗想他是胡人也是汉人,一半的胡人血统使他生来就体格强健,从小学习汉人的先进知识却又不受汉人礼教的约束,这样的人要造反,无疑是可怕的。而在北方,像他这样的胡汉混血有很多。
从前,关外的少民靠放牧打猎为生,他们不耕种,不像汉人会存储粮食,一旦食物不够,他们就抢掠汉人的财物补充,导致边境的汉人百姓生活苦不堪言。百年前太宗皇帝以武力镇压诸胡后,将大批投降的胡人迁入幽州营州等地,让他们学习汉人耕作,鼓励跟汉人通婚,希望这些胡人被汉化以后能彻底平息边境战火。
然而虽有部分胡人被汉化,还有不少胡人仍保留传统的生活方式,边境矛盾一直没能解决。到了沐泽父亲太昌帝时期,朝廷任命卢膳统领幽州营州重兵,因为卢膳是胡人,朝廷希望卢膳用胡人的方式去制服胡人,解决边境大患。却没想到,卢膳靠着朝廷给的军粮武器,将北方各部族都制服之后,会转头挥刀对付中原百姓。
邱敏轻轻一叹:“那时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朝廷待你们也不薄,要钱给钱,要粮给粮,你们又为何要带着兵南下入侵中原?中原的汉人百姓从来没有对不起你们。”
卢琛轻松地回道:“当年起兵造反的人是我父,我那时年纪尚轻,不过是响应而已。不过如果我父不挥军南下,等我羽翼丰满后,我也一样会这么做。”
他看了邱敏一眼,语气理所当然:“这天下本无主,自该有能者居之。沐氏传承已有百多年,太宗皇帝时期,祈朝国力最强,万国来朝,威名远播。到隆兴帝时,表面看起来强大,其实内里积弊已久。再到太昌帝,国主昏庸无能,底下官员只会溜须拍马,明明已经对北方军队失去控制却不自知,仍然盲目自大。正印了那句老话,黄鼠狼下崽,一窝不如一窝。现在轮到沐泽当皇帝,也就比他爹强上一点。论才智武功,我哪样不如沐氏父子?凭什么让我屈居他们之下?何况你只看到我姓卢的父子兴兵乱了天下,你又怎知我未来不能让这天下,由乱转治?”
邱敏听卢琛评价沐泽“也就比他爹强上一点”,顿觉得不高兴。暗想沐泽比太昌帝何止强了一点,他那个爹胆小怕死没担当,脑子里除了美女就没装过别的东西。
邱敏不高兴,跟他呛声:“你既然这么厉害,这里离幽州也很近了,你怎么不一鼓作气将幽州拿下来?”
她问得无理,卢琛只当她小女人没见识不懂军事,也不跟她计较,回道:“要夺回幽州不能急。幽州城坚墙高,易守难攻。你看之前沐泽率了三十万大军来攻,河北各地都被他打了下来,却独独留了幽州没去打,还不是知道打不下来么?算他还有自知之明。”
邱敏听他三句话不忘讽刺沐泽,反驳道:“既然沐泽有三十万大军都不去打幽州,你难道就能攻下?”
卢琛故意要气她:“我本来也没把握,不过多亏了沐泽送人送地盘。他之前将刑、定、滦、廉、赵五州三十六城挨个打了一遍,导致这些地方兵力损耗过度,等沐泽一退兵,我连打都不用打,他们就立刻开城投降。沐泽忙了一场,最后让我白捡便宜,等我将这些残兵重新整合,扩充自己的兵力后,你看我到时候能不能拿下幽州城!”
邱敏说不过他,一口气堵在胸口,只想着沐泽才不是他口中的无能之辈,若不是卢琛拿她去威胁沐泽,沐泽又怎么会输?何况以沐泽的性格,必不会甘心替别人做嫁裳,他会退兵,一定有他的道理,只是沐泽,下一步打算怎么办,就这样看着卢琛重新在北方站稳脚跟么……
夕阳渐沉,伴随着黄昏中最后一声倦鸟啼鸣,夜暮悄然无声降临。
空气中响起轻微的翅膀震动之声。
小北听到声响,立刻朝天抬起右臂,不一会儿,一只灰色黑翎红眼的鸽子准确地落在他的手臂上。一接到信鸽,小北连鸽子脚上的信筒都没拆,立刻带着鸽子去见沐泽。
沐泽见小北带着一只鸽子来找他,也不要小北行礼,忙问道:“是卢琛的消息?”
“是。”小北将鸽子脚上的信筒拆下呈给沐泽。
沐泽看那信筒上的火漆完好,便知这是刚传来的消息。他拆开信筒取出里面的小纸条,上面用蝇头小字写着卢琛的最新动向。
沐泽默默看完,将纸条递给小北看,两人好一阵没说话。小北手中的鸽子咕咕叫了两声,沐泽回过神来,从手边的盘子中取了一些小米撒在桌上,小北见状忙将鸽子放开。那鸽子飞了一天,腹中早已饥饿,边啄边咕咕叫两声,显是对食物很满意。
沐泽抬手在鸽子背上摸了摸,轻轻说:“你辛苦替朕传递消息,朕自当谢你,以后你老了飞不动了,朕也养着你。”
小北更关心邱敏的事,沐泽不说,他主动挑起话题:“皇上,卢琛在准备打幽州,我们该怎么办?”
沐泽说:“什么也不干,看着。”
小北一愣:“那……那……”他想说“那你就这样逃走不管邱敏了吗”,却又不敢直接问出口。
沐泽说:“你想说什么,尽管直说。”
小北说:“臣以为,我们不该就这么退兵,将之前辛苦打下来的地盘拱手送给卢琛。”
沐泽反问:“若不退兵,让步兵依城继续跟卢琛对峙,卢琛以骑兵断我们粮道,我们还要死多少人?”
“这……”小北一时语塞,他说不出最后还要死多少人,不过他知道,自己这边的骑兵被打没了,若继续打下去,还会死更多人。
沐泽继续说:“小北,我最近一闭上眼睛,脑中就会出现当日卢琛决堤泄洪的场景。”
小北只当沐泽初上战场,被那日的险境吓到,忙安慰他:“皇上必是最近这段时日太过劳累,才会出现幻觉。”
沐泽摇了摇头:“不是幻觉,那是数万条活生生的人命。不管是我们的骑兵,还是被卢琛拿来做诱饵的两万叛军。”
他低低一叹:“以前那些人对我来说,只生存在奏折上的一组组数字中,每年征兵多少人,发多少军饷,战死多少人,发多少抚恤,仅此而已。但是那一天,我亲眼看到数万士兵,在一瞬间被大水冲走,真真正正的从这个世界消失,连骨头都找不到……我还记得就在出战前一天,我亲自去慰问军士,那些单纯的士兵第一次见到皇帝,个个都很激动,我不过和他们吃同一口锅中的饭,他们就能觉得感动。还有一人壮着胆子跟我讨要随手把玩的核桃,说要拿回去给他儿子串了戴起来,我让身边的太监另赏他一块美玉,他听说那块玉我没摸过,坚持不要,坚信只有被天子摸过的核桃才能保佑他儿子。其实我哪能保佑他,他身上揣着那两颗核桃,第二天还不是照样没回来?”
小北闻言恻然:“皇上……”
沐泽道:“小北,我撤军并不是因为贪生怕死,只是不想增加无意义的伤亡。我能坐稳这江山,是因为有这帮替我流血卖命的将士,可我能给他们的其实并不多,他们一顿饭,不过一碗肉汤,两块大饼,却要时时将命悬在刀头上。”
小北叹息:“皇上仁慈。可我们退兵,卢琛却不会就此停手,等他攻下幽州,重新在北方站稳脚跟后,他必然还会南下中原,到时候只会死更多人。而且皇上,您撤退的时候为何要将俘虏全部释放?如今那些人又转投降卢琛,岂不是壮大了卢琛的兵力?”
沐泽看着小北,忽而狡黠一笑:“小北,如果你是那些俘虏,你觉得,是我好,还是卢琛好?”
小北毫不犹豫回答:“自然是皇上好。”
“为何?”
小北说:“我们攻打刑、定、滦、廉、赵五州,只是为了收复失地,拿下城池后就没有再杀俘虏,也不曾虐待,而等我们退出刑、定、滦、廉、赵五州时,皇上释放了他们,不但释放,还送他们每个人一笔钱,让他们和家人团聚后好好生活。而卢琛,薛嵩死后剩下的两万士兵投降他,他转头就把降兵当作诱饵让大水冲走。现在卢琛又要攻打幽州,那些投降卢琛的人,只怕要惨啦!”
沐泽点点头:“不错,你会这么想,那些俘虏肯定跟你想的一样。他们投降卢琛,并不是他们真的想跟随卢琛,只不过知道敌不过,恐惧之下才投了降。可现在卢琛要逼他们去打幽州,有薛嵩两万降兵的前车之鉴,你觉得他们还会甘心替卢琛卖命?”
小北恍然大悟:“所以皇上,您是故意将地盘让给卢琛的?”
沐泽道:“之前我们以武力征服这五州,这里的人面上服了我们,心里可未必服。如今我走了,换了卢琛来,想必他们要怀念我的好了。铁狼军再悍勇,也早已经不是八年前的巅峰状态,卢琛一口气吃下这些地盘,消化不了反而会撑住自己。我们先隔岸观火,看他们内部自乱。至于幽州那边,那些人当年跟着卢膳从幽州起兵造反,也不过是想封侯拜将,如今八年下来,风光不再,躲在幽州原地踏步,还要被曾经的老大打。于朝廷来说,他们是和卢琛一伙的反贼,于卢琛来说,他们是叛徒,造反到最后落得两头不是人,他们也是惨,你不妨代替朕,暗中送些礼品前去慰问慰问。”
小北闻言忍不住笑了笑,他领会了沐泽的意思,沐泽是想暗中招降幽州叛军。曾经他们的身份是叛军,犯得是诛九族的大罪,只要一天顶着叛军的名头,就一天要和朝廷作对到底,但如果皇帝亲口赦免他们的罪,给他们封官,他们就不再是叛军,自然也就不需要再和朝廷作对。更何况现在卢琛要杀他们,投降朝廷,对他们才是最好的选择。
沐泽说完,又顺手从手边取了一些小米喂鸽子。那鸽子咕咕叫了两声,尖尖的喙在沐泽的手上蹭了蹭,显得十分亲昵。这种鸽子飞速快,就是在夜间也能飞行,是传信的最好道具。他每次喂鸽子都刻意没有喂饱,鸽子肚子饿了,就会想回家找他要食物,时间久了,对他十分眷念,赶都赶不走。用人也和用鸽子一样,知道对方想要什么,心中记挂着他们的利益,并且让他们知道,他们就会为你所用。
若论将才,当世少有人可与卢琛匹敌。然而卢琛生性狠毒噬杀,对待和他父亲一起打江山的老部下,寡仁少义诸多猜忌;除了他自己的嫡系部队,其他的兵就算投降了他,那待遇也是后娘养的。他为了取得一场胜利,不惜以两万降兵做饵,固然最后能胜,却也彻底寒了人心。卢琛有称帝之心,却无容天下人的雅量,性格狭隘只爱心中所喜,处事偏袒屡对旁人不公,只行霸道不行王道,日积月累下来,他赢的胜战越多,失掉的人心也越多。如今他要驱使那些降兵为前锋替他打幽州,那些降兵们怕自己也像那两万人般变成炮灰,逼急了还不朝卢琛背后捅刀子?
沐泽冷笑,这种背后捅刀子的事他擅长,他不但要捅卢琛刀子,他还要指导卢琛曾经的部下怎么捅卢琛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