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 一身黑衣的少女仰起头,清风拂面,她突然觉得久违的轻松,榴花的香气也是这般好闻,宛若置身梦境之中。
是梦吧,那但愿不要醒来……
只有这一刻,她才感受到,这是真正的自己,她是自由的……
不是谁的笼中之物,她为自己而活着。
她伸手采撷下一朵鲜红娇艳的榴花。
至于鼻尖细细嗅起,唇边扬起一抹浅淡的笑。
大门“吱呀”一声,一个着素衣的少年端着一个大木盆子从屋内走出,他穿着木屐,抬腿跨过过门楹,朝河边走去。
他命卫簿回江南轩城一趟,除去轩城几个作坊铺子,还有向靳郑氏汇报这方事情以外,还要打听一下华胥楼主的下落。
寡月一手揽着大木盆,一手捂着唇,抬眼他看了一眼西方天际,夕阳似火,目光慢慢的收回,又望了一眼似火榴林……
他抬起脚朝着榴林处的河流走去,宽广的河面上,夕阳与河面相连之处,一叶扁舟远去,渔舟唱完,这样的意境给他带来的是前所未有的震撼。
震撼――
他布鞋踏入湿漉漉的泥地里,让他回想起一些往事,禀德十年会试即将开考的时候的一些事。
他慢慢的靠近河边,忽地,他不疾不徐的步子,猛地止住,端着大木盆的手一抖,显现摔落下来。
他望着河边青草畔坐着的黑衣人,“他”手支一根竹竿,背影清瘦而又萧条……
他心中的震颤被强压下去,或许,只是一个远旅的浪子。
他不甚在意的朝河边走去,踩下接近河面的基石,将木盆放在最后一块基石上,拿出脏衣服开始搓洗起来。
其实他穿过的衣服都不脏,只是需要清洗罢了。
夏日的河水温温热热的,接触着指尖的皮肤,无比舒适,他惬意的勾起唇角,无比舒坦。
寡月的长袖高高挽起,露出一大截雪白的臂膀,他将一个竹筒罐子拿出,洒上些许皂粉,揉搓起来。
顾九早就听到有人来了,见那人不过是来浣衣的便也不甚在意。
坐了许久,她才闻到那浅浅淡淡的草药味,方才被榴林中的榴花给淹没的馨香,此刻随着晚风渐渐清晰……
她眉头微动,有些不可置信,或许只是自己太过于怀念这种味道了吧?
那人如何会在这里?
那人也不会她在哪里,就在哪里的……
许是执念太深,融入脑海,挥之不去罢了。不必太在意了,这些都是执念罢了,执念锁住人思考……
她苦笑勾唇,将头深深的埋在膝盖上。
她想去找他,却又不知道该去哪里,是否该去宫门前守株待兔?
可是她眼盲,走至宫门,或许得花上许久了。
她沉思间,浣衣人已拧干了衣服,将衣服放进小木盆里,装皂粉的竹筒被收好,他起身准备离去。
少年的额际淌着汗水,经过一番运动,身上的那股味道也愈发浓了,突来一阵暖风,那药香味散去……
顾九动了动鼻子,身子猛地一阵,她双耳微凛,细细去听那人的步伐。
茫然的开口:“是你?”
寡月身子震了一下,这沙哑减退的声音,他也并不陌生,他止住步伐,缓缓转身。
他深邃目光落在那个离他许远的黑衣人身上。
顾九撑着身竹竿缓缓的起身,清瘦的身子显得有些僵硬而又颤抖,她好不容易抬起僵硬的腿向前迈开一步。
足下一滑,她撑着竹竿还是站稳了些。
“真的是你吗?”
已是夕阳西下,她看不清光影,只能茫然不知所措的开口寻问,她辨别的少年所在的方向与寡月实际所在角度有些差别。
寡月凝眉望着顾九,许久才想起这声音该是谁。
那个盲眼的夫人?
他心中莫名升起一股烦躁感。
他也曾怨过一个有夫之妇,为何要将他的心神分了去?他是怨过的……
想起他的九儿,他心中烦闷更甚,谁说夏季的天气,人除了冲动就不能烦闷了?
他捂着胸口,他多次因为这个女人失神,这样做是不对的,可是午夜梦回之际,当这两个身影在脑海中重叠的时候,他心中疼痛愈加蔓延,那烦躁感将要冲破他的胸膛,故,他失眠了……
终于,在皇宫里没有瞧见这个女子的身影,说不清是失落还是慌张,每每在凌晨天还未亮的时候,走过正中门外的宫道。
他便会忆起,六月十二的那一幕,她无神的眉眼,近似九儿的轮廓,还有……那一句让他热血险些沸腾的话语――
你的药呢?
可是,她不是,他又何尝没有希冀过……
当向导这个可能的时候,他几乎是策马狂奔至集贤堂,开口便说了一句让众人惊愕的话:“查查孤苏郁的妻子。”
他红了脸低下头,最终等了许久次日正午,他失落的离开。
韩氏女,韩月儿?邯郸人士,十二岁嫁与孤苏郁为妻,家中还有一兄长。
官籍俱在,皆可考。
或许只是像罢了……
当时他只是苦笑自己的疯狂。
寡月深凝了一眼面前的黑衣女子,决绝的转身。
顾九听到他不稳的气息,还有衣袖拂动时的气流声。
他生气了……
当意识到这点的时候顾九步子一滞,她握着竹竿的手骨节发白,黑纱缠裹着的脸上,薄唇紧紧地咬着,她似乎陷入一个两难的僵局。
她舍弃了孤苏郁,舍弃了洵儿,舍弃了师父,来寻他啊……
她似乎没有想过,若是他不要她,她该去哪里……
她挣扎着,听着那急促的步伐越来越远。
是他,他不出声,她也知道,一定是他……
那决绝的步伐,不陌生,却依旧疼痛,比那日宫门,让她倍感痛楚。
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果然这是水性杨花的女子该有的惩罚,到最后谁都不会为谁停留……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
感君缠绵意,常佩红罗襦。
知君用心如日月,
事夫誓拟同生死……
还君明珠双泪垂,
恨不相逢未嫁时……”
羞臊夹杂着一股莫名的痛楚涌上寡月的头面,他握着木盆的手骨节发白,从脖颈一直红至耳根。
这个女人,她疯了吗?
他何曾赠她明珠,又何曾待她之心有如日月?
……
事实证明,疯癫之气是可以传染人的。
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洗了半个时辰的衣服被他仍在草地里,他一把抓住那盲眼夫人的手,竹竿就这么落在地上。
他拉着她走了许久,一直走到城中的街市。
他喘着粗气,胸前起伏着……
他蓦然回首,拽住她的手的时候,顾九自是一怔,她只是心中伤痛,有感而发的念出这首诗,没有料到他的反应如此之大,却是心中欢喜,他这么一个冷清的人,能对她有反应,至少是心中有她的,若是别人,他不会管的吧……
她竟是有些甜蜜的反握住他的手,这样的举动无疑是让少年一怔。
少年发热的头脑渐渐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在干嘛,却已是甩不开女子的手。
他回头,望着女子,想开口呵斥两句,扬眼环视一周,这已是在大街上了,而且,毕竟……是他拉着人家出来的……
他嘴唇动了动,终是一句话未说。
顾九感受到他在盯着自己。
“你是要带我私奔吗?”她竟是没羞没臊的凑上前来,也不知是凝着何处,同他说道。
这一句话,对这少年来说无疑是同打了鸡血似的,脸全红了,从脖颈到耳根。
带着有夫之妇私奔?!
这种事情他是从来没有想过的,他伸手出另一只手,想掰开她紧握着他的手,哪里知道这女人更上前了些――
他大脑“轰”的一声巨响,全身血液沸腾,他感受到那女子的左手已缠上他的后腰。
“靳公子,你还要让人看多久?”
顾九轻声说道,她已经感受到周围不小的动静,所以确定周围有人看着他们。
顾九松开握着他腰的左手,站回他的身旁,右手却一直没有松开。
走着走着她突然闻到一股香味,这香味勾起了她的食欲,想想已是一个下午没有吃东西来了。
“是糖炒栗子吗?”她不禁问道。
却又不禁想想这样的季节里哪里来的糖炒栗子。
顾九晃了晃她握着的手,嘟囔道:“我一天没有吃东西了。”
寡月被她这举动,弄的怔在当场。
他想他一定是疯了,竟是拉着顾九就往一旁的客栈里走,走进来,寡月扫了一眼这家客栈的陈设,竟是不觉的一怔。
没想到,时隔将近两年,他还会来这里。
他怔了一瞬,想转身带着这女子离开,这里有他同顾九的记忆,他不想破坏。
女孩怔动了一瞬,却是强行拉着少年的手,进了客栈。
“小二哥,你们这最好的菜一样来一份。”
顾九拽着寡月进门,寡月颇有些无可奈何。
那小二哥笑嘻嘻的领命准备离去,顾九又唤住了他:
“等等别忘了来一只烤鸡,一份南瓜丸子。”
被她握住手的男子身子一震,不解的凝着这个一身黑衣的女人。
他摇摇头,或许只是一个爱好罢了,这种爱好的人很多,不是么……
寡月和顾九被小二哥引着坐下。
顾九将左肩款着的包袱放在一旁,终于松开了紧紧握着寡月的手的右手。
一手的汗,二人都各自晃了晃自己的手。
“不准走哦……”她声音沙哑,却说的很轻,就如同一声低喃,只此一句竟是让他烦躁无比的心,莫名的安静下来……
他不禁诧异的转头,望向那女子。
“我嗓子喝药喝成这样了的,你可不准嫌弃……”顾九兀自的低下头,她自是知道自己一开口有多骇人。想起一连着几月,天天灌下无数的药,先是一个月的补品,人参鹿茸什么的喝的要吐血……后来又进宫喝了多日的药,总之她的嗓子,就这样了……
寡月起先是怔了一瞬,随即想起她的那句“不准嫌弃”,莫名的心中又是一阵烦躁。
不知是厌恶这女子,还是更厌恶自己多些,厌恶着自己的举棋不定,厌恶着自己的见异思迁,不过是一个长的像的女子罢了,还是有夫之妇,为什么,自己却一次一次的……该死……
他暗咒一声,这个时候那小二哥已端上了烤鸡和一盘卤牛肉。
“二位慢用。”
顾九已去取竹筒里的筷子了。
她先递与寡月。
手悬在空中半晌,那人才接过她手中的筷子,她能感受到他心中的不情不愿,不过她也没觉得怎样,再伸手自己去拿筷子。
寡月有些错愕,他倒是真有些怀疑这女子是否真的眼盲。
顾九知道装筷子的竹筒在哪里是因为坐上桌子的时候,她摸了一把,知道竹筒在哪里。
这时候要夹菜却是遇到困难了,摸了半天才摸到那只烤的焦嫩嫩的鸡。
寡月见她粗鲁的撕开烤鸡的一只鸡腿给他。
“吃!”
少年蹙眉,显然是不想接。
顾九却是一直悬着胳膊,似乎是要等他接着才罢休。
寡月也明白了,他若是不接,她定是会一直悬着。
他莫名的想起,那一日的顾九,也是这般撕下一只鸡腿给他,对他爽朗的笑,看着他一口一口的吃下,他竟是鼻头一酸,心头一软,接下她递来的鸡腿。
顾九见他接过,心情不由大好,像个孩子一般的怡然自得。
她伸手拿下缠绕着她脑袋和面颊的黑纱布。
她方拿下,四周就发出一声惊叹声,或者说是唏嘘声……
顾九皱起眉头,她不至于倾城倾国到众人惊叹吧?这个念头一闪而逝后,顾九才知道,方才那才不是看到美人的反应,分明是见到鬼怪的反应。
有这么恐怖吗?
她焦急的想在自己的脸上寻找“真相”。
她拿起方才小二有意放在这里的毛巾,擦干净手,往脸上抹去。
什么都没有啊……
寡月初次见到她面纱下的脸的时候也骇了一下,待看清了些,才凝神,面部被涂得漆黑,显然是有意而为,这姑娘不会是长成这样的,看着这女子的脖颈就知道。也难怪今日见到她的时候,他根本没有认出来。
“我有这么丑吗?”顾九不解地支吾了一声,倒是没有在意,径直的去摸另一只鸡腿。
很快就摸到了,顾九唇角微勾啃了起来。
接着小二哥又来上了数道菜,等走的时候,寡月轻声嘱咐了一声:“够了。”
寡月看着满满的一桌子菜,眉头抖了三抖。
顾九摸着,也不知在夹些什么,不是弄翻饭碗就是打翻汤羹。
素衣少年摇摇头,竟是鬼使神差的伸手去给女子夹菜。
顾九感受到那少年的筷子将将离开她的碗。
她突然站起,寡月凝着她,以为她要离开了,方想问她吃饱了没有,却是忍住没问,似松了口气的,他也欲站起,去付银两。
顾九却是端着碗,挨着他一屁股坐下。
少年骇了一跳,俨然没有料到这女子会这般,他眉头微皱,正起身拂袖离去,而顾九突然神来一只油腻腻的爪子,将他拉着坐在凳子上。
“轰”的一声,寡月脑中一震,以极缓的速度扭头去看被顾九抓着的地方。
顾九感受到他安稳的坐着,便松开握着他衣袍的手。
那素白的袍子上,印下几个华丽丽的手指印。
寡月额角的青筋跳了跳,掩藏在袖中的手不自觉的握紧……
“给我夹菜啊……”顾九却像没事的人一般。
寡月薄唇紧咬着,身子动了动似是已下定决心离开,明明是将她从榴花林子里带出来,想将她丢在大街上,或者,想这么就不去理她,不想她缠着他……
可是上了大街,却做不到就这么转身就走,而她更是死死的拽着她不放手。
寡月咬着唇,伸手拿起筷子,想着,就纵容她一次,再将她送回去。
一旁的客观们都诧异的望着这边,这少年容貌俊美,气质脱尘;这女子一脸漆黑,一身男装,看着如此突兀。
而这少年一直耐心的给女子夹着菜,只要女子碗中一空,就补上。
顾九一个劲儿的吃饭,一个劲儿的要着菜。
“南瓜丸子!”她像个孩子一样,吃着吃着,便落下泪来,好久好久没有这般开心了,耳听喧闹的街市,虽然衣袍也有议论着她的容貌的人,可是她并不在意。
鼻尖充斥着少年浅浅淡淡的药香味,那么熟悉那么刻骨,她想,他一定是她生命中一个十分重要的人。
她努力的更贴近他几分,想感受他熟悉刻骨的存在。
寡月伸手去夹了一粒地瓜丸子送到顾九的碗里。
偏头望向她的时候,僵住了身子。
他看到她漆黑的脸上,那双无神的眼里有晶莹的泪珠落了下来。
隔的这么近他看到她漆黑的脸上,精致的五官心中又是一震。
“丸子……”顾九唤了一声,寡月才回过神来,将丸子放进了她的碗中。
付了钱,二人从客栈里出来。
顾九走在前头,依旧拽着寡月。
“糖葫芦。”顾九低唤一声。
少年怔了片刻,还是带她去买。
“两根,好事成双。”接过寡月递来的糖葫芦,顾九继而说道。
少年又付了两文钱,再买了一根。
顾九拿着两根糖葫芦并没有吃,依旧拽着寡月继续走着,她只是很享受这个过程而已。
“孤夫人。”许久,浅淡低沉的声音从后头响起,顾九止住了步伐。
心似乎是抽疼了一瞬,她勾唇,却依旧牵着他,不想放开。
寡月无语深望一眼墨色苍穹,腿似没有知觉的随着这个女子走着。
顾九拽着他,就觉得身后的人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死物”一般。
终于,行至幽静处,顾九停了下来,她也听到身后的人松了一口气。
她转身,面上带着浅淡的笑意,月色很亮,正好有月光泻下来,洒在这里的树林里,一野银白,很是美丽,可是她看不到。
“能带我走吗……”
终于,她鼓起勇气,说道。
心中惴惴不安着,握着寡月的手也松开了,两只手都握着他给她买的糖葫芦。
许久那少年一直没有说话,顾九努力的用耳朵辨别着周身的气息,没有杀意,没有怒气,很平静,很平静,如一池秋水,惊不起半点漪澜。
“我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许久,她说出自己心中想说的话……
若是她能看到,定能看到少年清澈的眼眸中闪过的一丝惊色,只是紧紧一瞬,他又恢复了平静。
“我只记得一个白衣少年,还有你一身的草药香气,当然,还有那首曲子……”
少年的眉目闪过一丝动容,连心也渐渐地柔软下来的时候,却见顾九栖身上前,似是想要抓住他的手,却在空中顿了一下,收回去,继而道:“能和我一起去塞北、大漠或者冰城,我们无忧无虑的生活,远离这里的喧嚣,可以吗……”
她希冀的问着,心中顿生一股火热,生怕他拒绝,她更上前一步,再也不顾及什么,紧紧地握着面前少年的手。
“我与他之间只有一个名分罢了,你能信否?”
就在寡月以为自己要沉沦在这双漆黑的眼睛的时候,就在寡月的双目死死地盯着顾九的面颊的时候。
忽然听到一阵轰隆的战马声,近了,越来越近了……
顾九自是听到了,她心中不是没有惊惧的,不是说好了三天吗?为什么现在就寻来了?
她不管不顾,依旧握着阴寡月的手。
“告诉我,你愿意吗?你的答案很重要……”
她紧紧地握住少年的手,额际的冷汗淋漓而下,却死死地不愿意,放开,就宛若面临生死别离一般。
轰隆的战马近了近了,她已经能感觉到离着她只有数十米远,或者,那为首的人已看清她的存在了。
正在这时,素衣的少年静默偏头,望向这个女子漆黑的面。
素年空度,往尘安能弃?
他边伸手松开女子的手,边沉声说道:“孤夫人,我有喜欢之人。”
他清澈的目,折射出熠熠光芒,他轻闭眉目,柔声念道:“原我如星君似月,一生一代一双人……”
他不可能离开长安,不可能……
他一生被困于命运,他执念太深,不可能抛却。
愿我如星君似月,一生一代一双人……
她心中顿空,紧紧地咬着唇,不让泪水滑落下来,在那战马离她只有十余米远的时候,她的右手松开了少年的手,又在战马更加临近的时候,她左手将少年的手猛地一甩。
“后会无期……”
寡月感受到他的手打在她手中一物上,他不禁抬眼看了一眼正欲跑开的女子。
那一眼,太快,月光虽亮,终究不及灯火,他没有看清,却意识到是什么……
他全身似结了冰般。
当那从他身边疾驰而过的战马上的黑衣人,大吼一声:“夫人在那里”的时候他才回过神来。
九,九儿……
他心中呐喊着……不确定,那么不真实……
顾九穿过密集的林子,留了许多的泪水,顾九尽然发现她能看清些影子了,她跑着,认定了无论怎样不能再回去了。
当她钻进密林之后,那些战马不好进来,她是这般想着的,如今她有内力,再加之悲恸过极,自是比一般人跑的快。
天黑林子密集,那些人打着灯笼找她,她只要感受到一丝火光便刻意避开。
这一日的变数太多,唯一值得她欣慰的便是,她能见到人影了……
黑马上的黑袍林子突然开口:“速度包围林子!”
他带的人并不多,他是临时接到消息从长安北门快马疾驰赶回的,赶回来就瞧见月儿和那个靳南衣站在一起……
她,还真来找他了!
方才他们说的话,他都听到了!
她竟然想着要和他私奔,她将他孤苏郁置于何地?
他知道,若是当时靳南衣答应带着她走,他定是毫不留情的一剑将他解决了!
――受伤的小鸟,回来吧,我才是你真正的依偎之处。
黑衣男子刀削的脸上,扬起一抹笑……
男子的笑还没有保持多久,忽然瞧见一抹白影冲进林子,他眉头猛地一皱,当即下令:“抓住他!”
韩溪得令立马上前去拦阴寡月。
寡月见他阻拦,想要将他推开去。
“靳大人,你勾引我妻子,与她私奔不遂,这又是做什么?”
男人从马上跳下来,对白衣的少年说道。
阴寡月清澈的凤目闪过一丝阴鸷,他推开韩溪回首。
“若她真是你妻子,你何苦这般坏她名声,你不是没瞧见她走了,若她真是你妻子,你又如何会对她恶语相加,孤苏郁,试问她是你妻子吗?”
少年鲜红的双目,凝着面前阴冷的男子。
“我问你,她左腕上是否有一只血玉镯子……”寡月栖身上前,颀长的身影在月色中显得萧条而悲凉。
他眼里布满血丝,白袖间的双手紧紧地捏握成拳。
他清楚的看到孤苏郁眼底的诧异与迟疑,接着那阴寒的男子,开口浅浅道:“没有……”
“哈哈哈……”阴寡月大笑,“你扪心自问她是你妻子吗?她方才还告诉我她不记得以往的事情了……”
脑中“轰”的一声连寡月自己都震住了。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个样子……
寡月转身像密林中跑去,他要去寻她,他要去寻她……
她的九儿……
她不记得了,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她没有丢下他,她只是不记得了……
温热的泪水从凤眸里滑落,胸中的血液集聚的翻滚着。
黑袍人闻之眉目一动,一个踏地,在空中翻滚一瞬,就在寡月面前停下。
“你休想,她是我的妻子,寻也得我寻!”
寡月如何会依他,推开他就往前走。
“敬酒不吃吃罚酒!”
孤苏郁,伸手要扼住寡月的咽喉,寡月眸光一闪,踏地后退数步,避了开。
孤苏郁眸中闪过一丝诧异,显然没有料到他会这般。
“逼我杀你?”孤苏郁薄唇间溢出这数个字来。
寡月一掌打在正在靠近他的孤苏郁的胸口。
孤苏郁没有料到他内力如此深厚,二人竟是同时咳出血来。
“你……”孤苏郁抬眼望着这个白衣清瘦的少年。
寡月阴鸷的目光落在孤苏郁的身上,那双目鲜红似血,饱含着浓浓的哀怨与悲愤之色。
“孤苏郁,你囚我妻子,是何居心,你究竟对她做了什么?!”少年扬起手,一掌又要朝孤苏郁胸口打去,速度迅猛,气势骇人,仿佛疯了一般。
黑袍人立马伸出手去抵御他的那一掌。
“靳大人,你没有证据,话可不能乱说。”
黑袍人抵住那一掌,又动了八成的内力回了回去。
“噗――”的一声,白衣少年一口鲜血喷射出来。
“自不量力!”
孤苏郁瞧了一眼趴在地上的白衣少年,带着自剩下的人马朝着林子里走去。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那人问了一句:“林子都围住了吗?”
“是,主上,两个周围居民所知的入口都命人守住了。”韩溪答道。
孤苏郁“嗯”了一声。
灯笼照着明,他们在林子里转着。
顾九只要听到脚步声就往旁处跑,她是铁了心了,不会跟着他们回去的,她快速找到出口,不然到了明日早上天亮了,他们更容易发现她。
她双耳微凛,听了一下风向,忽地觉得一面的风特别的急,心想或许是出口。
擦也擦不完的眼泪蒙住了顾九的眼,茫然,恐惧,对未来的乱无头绪让她惊慌失措……
她念着的人,不要她,念着她的人,她不敢要,人生正是如此,好荒凉……
她哪里看得清脚下是什么,到底是路,还是泥,只是茫然不知所措地走着。
原本没人迹的深草丛被她踩出一条小道来,夏日的草茎伏倒在地上。
前头,一丛茂密的草叶迎风摇曳着,顾九步履匆忙,不曾停歇,毫无防备地踏上去,忽然间踩了个空,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身子便随风摇曳似的翻下了山去。
草丛竟然是生长在悬崖边上――
树枝勾住了她的包袱,她的一只绣鞋也落在了崖头的草丛上。
顾九反应过来要抓住什么,这样落下去一定会摔死的时候,人已朝山崖下翻去。
连尖叫的时间都没有,她吓傻了……
――
孤苏郁的人是在次日的凌晨瞧见山崖草丛上的绣鞋的,还有悬崖头一只树枝上挂着的属于顾九的包袱。
黑袍人站在崖边,骨节捏的咯咯作响。
许久一身白衣染着血迹的阴寡月也赶了上来。
他看着那双绣鞋,是同九儿一样的尺码。
“你――”
他冲了过去,却被那黑衣人压在了崖头。
“怎么样,你想下去陪她吗?”那人说道,阴寒的眉目里闪出凌厉的光芒,“翰林少了一个大人不要紧的,可是你确定要担得起一个带着我孤苏郁妻子私奔不遂,反双双殉崖的名声?”
寡月震了一瞬,他不能死,他若死了,如何来知道事情的真相?
他运气内力,攀着那人的手臂,一掌打在崖头的地面上,离开崖头。
他伸手捡起地上的绣鞋,冷目扫了一眼四周蠢蠢欲动的黑衣人。
谁敢上来动他,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他不信,昨日他动用了九层的内力,这孤苏郁没有受伤?方才他能离开崖头,他就猜到,这孤苏郁还是忌惮着他,不敢同他真的动手的。
“主子……”一个黑衣人唤了一声。
孤苏郁轻轻抬手,似乎是不让他们动手,放阴寡月离开。
韩溪等人都愣了一瞬,等那白衣少年走后,孤苏郁才下令吩咐道:“崖下能听到水声,下令出动所有黑衣卫,找到夫人,不得比那姓靳的慢一步。”
他相信方才靳南衣也是听到了水声的,若是有水声,就还会有一线生机。
若是这样,只要她还活着……
这场角逐里,输的最惨烈的是谁?没有人知道。
顾九认为是她。
阴寡月认为是他。
孤苏郁却从不认为自己是输家。
躺在草垛上,一身火辣的阳光洒在身上,已经是七月初七了。
少女落下悬崖的水里,被一个正巧路过的车队救下,还好不是什么寒冬腊月,可是她却摔折了腿。
顾九只知道自己是幸运的,若是没有这河水,她早就粉身碎骨了,只不过是断了一条腿……
一条腿而已,如今她却能看到夏日阳光,绿影婆娑,世界真美妙……
她从来不知道,她还能……
已经走了十多天了,她没有问这车队,是去哪里的,只是,如今对于她来说,去哪里都是一样……
有一个端着饭碗的妇人爬上车,那妇人,她听着别人唤她阿娣嫂,她记下了。
她还记得她醒来后第三天,妇人给她擦脸时候的惊讶神情,显然是吓到了,一个满脸被涂得漆黑的丑丫头,一下子成了一个美娇娘,任谁都会吓到。
阿娣嫂,端着饭来喂她,同她自言自语的说着话。
从她自言自语的话中,顾九得到的讯息是,他们马上要到镇上了,是一个北方小镇,过了一个关口就能见到草原,一年只有两季,如今天气好过些的时候,他们才会来大城里买些东西,呆个数日就会回去。
顾九觉得她运气真真是好,她没有死,没有死……
突然那妇人连问数遍:“都这么多天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许久,顾九望着天空,这里的太阳并不大,她只是在看天空的白云,偶尔还有振翅而过的飞鸟。
“小九……”
她答道,清眸,不悲不喜,平静的仿若历经凡尘的世外人,繁华邂逅,不过一场,山河永寂。
那妇人似骇了一大跳,一大碗的烤土豆没端稳当,人就只差一个跟斗翻了下去,还好她常做活,身手灵敏,力气大,稳住了身子,那一大碗烤土豆却没那么好的运气,全滚下车了,有的还躺在了顾九身上。
“孩子他爹,她她说话了……她不是哑子……”
那妇人惊慌失措的说道,那个拉车的男人停下车,猛地回头。
男人憨厚壮实,一看便是山野汉子,却有一双温厚的眸子,顾九知道是那男人帮她绑的腿,没有好大夫治疗,这男人只是经验之谈而已,据说是以前自己断过,然后也给村子里断过腿的人治过。
初接腿骨的疼痛,顾九没有体会到,因为那时候她昏睡着。
她能活命已很感激上苍了,这腿能治便治,不能治便是废了,也得认命了。
“她说她叫小九,她能听懂我们的话啊。”那妇人继续道,心里又想,那方才她唠唠叨叨的话,她岂不是都听到了?
那妇人蜡黄的面忽地泛起了红晕。
“小九妹子,你能说话真是太好了,我们也快进镇了,马上带你去找好些的大夫。”
那憨厚汉子说道,挠挠头,笑的一脸灿烂,如同阳光一般。
顾九点点头,喉咙里发出一声沙哑的声音:“谢谢……”
她是由衷的感谢,感谢这对夫妻救了她,她真的不想死,就在落水的那刻,她也是这般想的……
也许,她需要在这个镇子里多住几天,也许,她需要冷静一下,她更需要在长安的人都淡忘她……
大夫说她的腿拖的时间太长了,瘸了――
很奇怪,顾九并没有伤心,或许她已经不再为这些事情伤心了。
反之那夫妻二人却是心中有愧,阿娣嫂责怪阿林哥赶路慢拖了时日不说,还误人治疗,人家姑娘家还没嫁人就瘸了……
顾九知道大夫的伎俩,只是想他们多出些钱罢了,却不知她自己你心里想的,治不治无所谓……
恐怕许多人爱自己胜过一切,而她早已看穿了,不过是一副皮囊,她没有钱,不治也罢。
“阿娣嫂,我们走吧。”顾九对一旁的妇人说道。
那妇人愣了一瞬,拽过阿林哥的身子。
阿林哥震了一下,去背顾九。
顾九伸手去攀,袖子露了出来,北地人的袖子窄,很快就能看到手腕,那小镇大夫立马眼前一亮。
“姑娘……”那大夫从座位上站起,“这镯子可以换药费的。”
“不换。”冷冷地二字从顾九薄唇中溢出,众人讶了一下。
那大夫鼻子一皱,有什么好得意的,还是他看得起。
顾九余光瞧见了那大夫的神情,心头只能道一句:庸医。
心瘸了,比腿瘸了更可怕。
顾九被阿林哥带到了他们居住的村子里,这村子真的不大,赶不上以前住过的平安村。
这里人很穷,没有良田,只有牛羊,吃的小麦是种在镇子最南边的地里的,阿林哥是猎户,所以家中还算充裕。
顾九住进了阿娣嫂家旁边的一个石土垒砌的屋子里,在这里过夏季还行,寒冬就不好说了,这里离长安很远,那高个悬崖下的并不是长安,而是离长安较近的一个大城镇。这也是孤苏郁一直绕不下悬崖的原因,最终他只能选择从悬崖上命人攀下去,可是试了多次,只到半空便也没人敢下去了。
顾九问了这附近的居民,从这里到长安至少也要走一个半月,一个半月,还真是远……
她不是很在意这些,刚到家,阿林哥就送了一队拐杖给顾九,原来是阿林哥少年时候摔断了腿用过的,给顾九用正好。
伤筋动骨一百天,顾九想,熬过了这一百天,她要想办法赚钱了,药费要还,还要筹备了钱……
长安城
那日,寡月一回家便倒下了,於思贤一家在榴花林子里瞧见了装衣服的木盆子便暗觉不对,立马去找了。
那日寡月正是倒在这西郊的大路口,被於思贤找到的,少年白衣上满是血,一脸惨白,双眸紧闭着,於思贤以为他受了伤,一检查,并无什么外伤,不是外伤便是内伤了。
他病了,迷迷糊糊的唤着:“九儿……”
“我真傻,我真傻……”
“九儿,你不要走,我错了……”
“对不起……”
反反复复,一直是这么几句,时而清醒,时而沉睡。
一连就是三日,於氏夫妇还有於家小厮轮流照看,终于醒来了。
於思贤本以为,他得再办次恶人,打他一顿,才能让他清醒,没想到,那人醒来像变了个人似的。
少年的双眼清明而睿智,一如初见。万卷书册之智,经史子集之睿,清澈不染纤尘,却又沉郁饱含沧桑。
他素手接过素衣,慢条斯理的穿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