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 慕容灰等人离开两天后,英老也来到了广州。
雁游早在火车站等着接人。待列车进站,在站台找到英老,刚刚接过行李还没来得及问好,便被英老在胸口重重捶了一拳:“你小子,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嗯?”
雁游条件反射地想到自己最大的秘密,马上又意识到英老不可能知道,揉着胸膛懵懂地问道:“广州发生的事我不是早向您汇报过了吗?”
“臭小子,我说的是通市的事。”
广州正午的天热得不像话,甚至没有一丝凉风,活似一只蒸透的南瓜,从骨子里透着闷。
兼之旅途劳累,周围的人像是缺水的植物,差不多都蔫头蔫脑。独有英老精气神十足,一滴汗珠摔成八瓣也只当是寻常,继续中气十足地说道:“小卫在作业地点对面的山上发现了一座孤坟,里面没有棺椁,也没有殉葬品,墓穴里独独杵着一根金箍棒似的巨大铁针。可惜上面没写定海神针,而是用朱砂写了一大篇密密麻麻的小字。”
雁游这才恍然大悟:看来是卫长华卫师兄把自己的暗示记在了心上,将风水杀局的另一处阵眼给找了出来。当年他听玄门弟子吹嘘时,没打听出阵眼如何布置,现在倒可以听听详情。
稍稍分了下神,又听英老继续说道:“小屠把照片寄回学校后,我认出这是云篆,便托请八大处一位相识的方丈,找了位老道长帮忙验看。结果发现,那是一篇咒文。用词之恶毒,怨气之深重,连那位老道长看了都心惊。撇开那些佶屈聱牙的词汇,它的主要意思大概可以这么归纳:斩清顺龙脉,复汉室之威。我又与道长说了另一座墓穴的情况,他告诉我,这很可能是风水玄学里的绝杀局,埋有巨针的那里是阵眼之一。那姓刘的白莲教徒以己身墓葬设局,誓要诅咒清顺灭亡。这么一来,种种匪夷所思之处就说得通了。”
听到这里,雁游不由又想起了当时发现真相后的感慨,顺口说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人太过执着。”
“谁问你感想了!”
说了半天,英老口干舌燥,拧开铝制水壶灌了一大口,听到这话气得差点儿喷了一身:“起初小屠还以为弟子违反规定乱跑。直到小卫找出那处阵眼,又说这是你提醒他去找的,小屠这才知道错怪了弟子。事后我问了小卫,他说你根本没到过那座山,临走那天才说让他有空过去看看。你为何知道那里有阵眼?这天下间还有你不懂的事吗?”
雁游心道,上辈子他闲时爱找人讲古聊天。琉璃厂又是藏龙卧虎之地,许多深藏不露之人都爱往那儿跑。去的次数多了,知道的事情也比别人多些,这有什么可奇怪的?
但当着英老的面,他却不能这么讲,只得又把“自己”推出来做借口:“我曾听师傅说起过,觉得好玩就记下了。当时也只是猜测,没什么把握,所以没有告诉屠老师,而是让卫师兄私下去看看。没想到运气好,居然让我说中了。”
英老原本还疑惑,为何雁游小小年纪,竟懂得玄门里的绝杀之技。要知道,自己请教的那老道长也是翻了许久的《道藏》,才辨认出来。难道雁游比他还要高明不成?
当下一听是自己最敬佩的雁师傅所说,顿时疑心尽去:果然是自己想多了,雁游学的是古玩又不是风水,哪儿会懂得这些。这次的事,就是赶了个巧而已。
一念通达,英老释然道:“原来如此。说起来,这座古墓的考察工作也是一波三折,初时以为是汉墓,作业后确认是清顺时代的墓穴,现在又发现是处风水局。可惜的是涉及封建迷信,上头多半会卡经费,估计只能草草收场,不能进一步做研究了。这件事如果传出去恐怕影响不好,小屠已经让参与作业的学生保密了。你也记着,不要对外人提起。”
虽然此时离某场轰轰烈烈的运动已过去了十几年,但某些影响依旧深入人心。尤其是英老这样的亲身经历者,见多了打砸破四旧的情形,纵然知道现在早已不是当年的严酷疯狂,也不免比旁人来得更谨慎。
这些事情雁游没有经历过,但从以往的记忆也能推断一二。知道英老这么交待必有原因,便干脆地答应下来。
师生俩在附近找了家国营饭店吃过午饭,末了,英老抱怨了几句这边饭菜偏甜不合胃口。说着说着,却突然住了嘴,一脸不满地盯着雁游,上下打量。
“教授,怎么啦?”雁游被他看得大不自在,检查了一下,衣服没绽线,裤子也没弄脏,更搞不懂英老是什么意思。
“知道后天参加会议的都是什么人吗?除了各大高校的学者,还有很大一部分是海内外古玩收藏名家!你穿成这样,让我怎么介绍你?”
英老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最讲究的时候,四时衣裳都只穿一季,来年另做。如今社会风气渐渐开放,早不再是从前那个补丁越多越光荣的时代,打量还套着工厂制服背心的雁游,自然格外不顺眼。
“走走走,马上买衣服去。长得普通也就罢了,单冲着你这张脸,我就要把你倒饬出来,搞个好卖相。”对关门弟子的随意,英老很不满意,决定自己卷袖子上。
雁游也知道人要衣装。但来到这个时代后,他先是没钱,后来手头宽裕些,又去深山老林出野外作业,接着又是广州之行。一通折腾下来,倒把这事儿给忽略了。当下英老一抱怨,马上乖乖跟着去了。
三四个小时后,宾馆大堂。
值班大姐狐疑地看着熟门熟路直接往楼上闯的一老一少,连忙上前拦下:“两位同志,你们什么时候办的入住手续?”
背行李的年轻人闻声回头。大姐只觉眼前一亮,竟有种满室生辉的错觉:他生得瘦高匀称,兼之一身颇有古韵的深色中山装衬得整个人越发白净秀雅,透着浓浓的书香卷气,赏心悦目之极。
被那张清秀到极点的面孔一晃,大姐不禁顿了一顿,原本的严厉不知不觉统统变成了温和:“小同志,入住前要先办手续。”
不料,那年轻人比她还疑惑:“阿姨,你不认识我了?我住进来好几天了。”
听他声音熟悉,大姐顿时懵了。再仔细一看,失声惊呼道:“靓仔系小雁?”
师生俩都听得懂一点粤语。在英老得意的大笑声里,雁游掩面而逃。
这天晚上,宾馆房间忽然变得分外热闹。送热水的、检查线路的、换床褥的……服务员来来去去好几拔,全都是女性。以各种借口敲开房门后,也不急着做事,必定先笑眯眯同雁游搭讪几句,才肯作罢。简直是满楼红袖招。
闹到这一步,原本洋洋得意的英老反而有点笑不出来了:“小雁,我再强调一次,如果你敢在这边不学好乱来,回去我一定好好收拾你。”
其实若放在以前,以雁游的年纪都该成家了。但色是刮骨刀,好不容易收到个可心弟子,英老生怕被迷得移了性情,无心学问,是以才一再警告。
但他不知道的是,雁游根本没往这方面想过。要做的事太多,这项还排不上号。而且自从上次接触了莫兰兰后,他就觉得这个时代的女人比以前还要难以捉摸,更是下意识地敬而远之。
“教授,你太多心了,我能怎么乱来。”
“这就好。”英老满意地点了点头,忽然又眼尖地发现了某样东西:“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刚才那小姑娘塞给你的吗?”
“不,是慕容走前留的信。”
一听不是情书,英老顿时没了兴趣,不再理会。雁游却有些出神:也不知慕容灰在米国是否一切顺利?虽然他总说没问题,但或许免不了又在为亲人难过。
难得的是,他自己也是一脑门官司的情况下,还能分心为自己考虑,在信里千叮咛万嘱咐,钟家之事等他回来再做计较。
不过,他为何将自己看得如此冲动?像个愣头青一样冲上门硬碰硬,那是下下之策,自己绝不会这么做。而是更谨慎,更――
一念未已,旁边的英老突然问道:“小雁,你不舒服还是怎么,脸色古古怪怪的。”
雁游一惊,隐约意识到了什么:“没什么,大概是太热了。”
英老信以为真:“那再多要一架电扇来。”
“好。”
走出房间,雁游却没有去前台要电扇,而是径自来到走廊尽头的卫生间。
注视着镜面,雁游发现,尽管已过去好几分钟,自己的眉宇间仍带了一抹明显的焦灼之色。
见状,雁游不由苦笑:难怪慕容灰会担心,英老会奇怪。在钟家的事情上,或许自己真是太心急了,甚至连别人都看得出这份迫切。
行事应稳,勿要急切,否则结果往往与意愿背道而驰。不仅古玩,处世也当如此。
这是他早已知道的道理。但又确信,自己的计划虽然急进了些,却应该没有问题。
那么,是该缓一缓,等时机再成熟一点,还是就这么放手去做?
向来果断的雁游,这一次却迟迟未能做出决定。迟疑半晌,他索性把这难题交给时间。打算先等会议结束,再视情况而定。这么一来,既有更多的时间去权衡利弊,也没有违背原本的计划。
会议定在后日下午。第二天一早,便有与会者陆续入住宾馆。却都是像英老这样的学者,至于财大气粗的收藏家们,自是另有更加舒适的住处。
正如英老所期待的那样,年纪轻轻却学识不凡,谈吐清致的雁游让其他学者们交口称赞不已,个别与英老交情好的,更是纷纷直呼他捡到了宝,这弟子比信上描写的还要出色,一迭声嚷嚷着要英老请客。
见状,英老更加得意,索性把老相识们从房间拉出来,直接到楼下闲聊坐等。每到一位新的参会者,便让雁游去接引,再趁势介绍夸耀一番。
英老这种暴发户似的炫耀行为,落在与他只是点之交的人眼里,不免有些不可理喻。
但他的老伙伴们却知道,老爷子这辈子虽然收过几个学生,却都称不上传人。几年前好不容易遇上个有指望的,偏偏又改行经商。
加上之前被许世年这个远房晚辈坑了一把,虽然表面装得毫不在意,到底有些心灰意冷。好不容易逮着块资质人品俱都上佳的良材美玉,不免有点人来疯,一反常态地高调炫耀。同时,也有几分为学生铺路的意思。毕竟年纪摆在那里,再过几年,纵是有心也怕无力,既看重雁游,少不得多为他打算打算。
他既然想这么干,老朋友们自然要鼎力支持。而且稍一观察就可发现,雁游话不是很多,却句句言之有物,见识远远超过同龄人。某些观点更是教人耳目一新,甚至连一些老师都比不上。这样的好苗子,他们也乐得提携。
雁游不太清楚来龙去脉,但见英老兴致极高,也只得配合。好在参加会议的学者并不太多,总共也就十来个,其中与英老有交情的又不到一半,倒也谈不上多么辛苦。
将又一位来自苏省的学者引到英老面前,有点麻木地听老爷子将那番看似谦逊实则夸耀的话说不腻似地又重复了一遍,照例对旁人的夸奖表示了自谦。注意到门口又进来几位别着校徽的师生,雁游连忙迎上去。
“这几位老师同学,你们是来参加古玩研讨会的吧,请问――”
还没等雁游把话说完,冷不防,一只笨重的书包就被用力甩到他怀里,震得他连连倒退两步才没被砸翻。
紧接着,一个傲慢的年轻声音响起:“你是宾馆的员工吧,把行李送到我房间去。动作快点儿,别耽误我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