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 在我有生这二十多年来所遇到的那些人中,靛是为数不多令我印象深刻,乃至深入骨髓的人。
他是我干外婆特意给我挑选的相亲对象,也是一个凭着身上某种特别的魅力,而几乎让我因此便倾心于他的男人。
但自他死后我很少会去想到他,因为每每想起,即便是盛夏的时候我也会不寒而栗。他用他的言行教会了我什么叫做‘一种最无辜的邪恶’,什么叫做‘一种藏而不露的恐怖’。至今都无法忘记那个被他用各种尸体的部件拼凑而出的、对于他来说是世上最完美无缺的‘女人’。他为了满足他对于‘完美’挑剔嗜好,竟可以去将别人身上不完美的部件全部去除。
此时这个名字突兀从朗骞的口中再次听到,不由让我一阵心慌,在未知他们两者间究竟是何种关系前,我迟疑着慢慢点了下头。“是的,我记得他。”
“他有个哥哥叫LEO,想必你们已经在靛的葬礼上见过了。”
“LEO……”这名字让我想了会儿,随后记起确实在靛的葬礼上见过这么一个男人,他自称是靛的哥哥,长得相当漂亮,并且有一双蓝得像海一样清澈的眼睛。
“对,见过。”于是我再点了下头。
朗骞望着我,目光中闪过一丝似笑非笑的东西:“你知道LEO很爱他弟弟么。”
“既然是兄弟,自然是爱的。”
“但有时候他又有点恨他,因为靛的爱好比较特殊,我想这点你应该是最清楚的,宝珠。而那些特殊的爱好有一阵几乎影响到了LEO的正常生活,为此,LEO曾经禁止靛再踏入他们家族在美国的庄园。所以直到靛突然死去,他们似乎已经有两三年没再见过面了。”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我想说的是,你对LEO的伤害真的很大。他爱他弟弟,很深的爱,深到你无法想象。你以为靛曾杀过那么多的人,清尾都是谁在给他处理?那都是LEO。只是最后那几年,他觉得烦躁了,于是将他弟弟拒之于门外,但他真的没有想到此后他会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他弟弟了。你能理解这种感受么。”
他边问边用他那双酷似狐狸的眼睛观察着我,我抿了抿嘴唇将目光转到一边,却又不经意的望见了电视屏幕上朗骞的倒影。
那是张多么诡异的脸,我甚至无法说它是一张脸,因为它就是一团苍白的雾气。
由无数细微的颗粒组成,在他同我说话的时候,它们便在嘴唇处波动起伏,随后又在脸上一*扩散开来,形成他所有正在对我显示着的表情。
不由一阵颤抖,这细微的动作被他觉察到了,我见他要循着我视线朝那台电视望去,便脱口道:“但那是他弟弟咎由自取,不是么。”
闻言他将目光转向我,沉吟片刻道:“你看我们总有自己所特别在意的人或者东西,当失去他们时,往往会痛不欲生。所以,无论靛对你做过些什么,你总不应该杀死他。”
“难道我被他杀死才是应该的么?难道那些为了满足他的嗜好而被杀的人,才是应该死的么?”我反问。
他笑笑:“这问题或许你应该亲自去问LEO,我只是在转达他的那些意思而已。他说那天,在靛的葬礼上,他曾远远地看着你,想着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是怎样将他弟弟置之死地。那瞬他本不打算让你活着走出那个地方,但他最终还是让你离开了,因为他知道你身边有着一名非常可怕的守护者。”
“是么。”我低哼。
“那名守护者不是人,所以,你是唯一一个能在靛的手中逃脱出来的人,也是唯一一个杀得了靛的人。这令LEO非常痛苦。痛苦他最心爱的弟弟被一个微不足道的渺小的女人给杀死了;痛苦他自己却没办法亲自为他弟弟报仇。于是他来找到了我,因为我是他在这世上最最要好的朋友,也欠着他一些情。”
说到这里,也不知道有意无意,他靠近到我耳侧,微笑道:“最主要的原因是,我也不是人。”
这令我手指猛地哆嗦了一下。
见状他握了握我的手,意味深长望着我:“所以,现在你明白了么,宝珠,我到这地方三年,便是专门为了杀而你来的。因为只有我可以引你同那名守护者来到这个地方,这个为了制住你身边那名守护者,而精心准备了三年的地方。而面对一张自己心目中的男人的面孔,总是那么令人无法抗拒和混乱的,不是么?”
“的确是这样……” 在听完他的话沉默了一阵后,我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道。“这么说这三年来我始终处在被捕猎的状态而不自知。”
边说边不由自主又望向屏幕中朗骞的倒影,不期然他突然回头朝向那屏幕,对着屏幕中所映入的我微微一笑。
那瞬我见到的是无数苍白色颗粒所组织而成的表情,这令我脑中的思维僵了僵,过了片刻才缓过劲来,我苦笑了声:“那对林绢出手又是为什么,你大可直接来找我。”
“因为我喜欢。”
“……什么意思?”
“我喜欢那些女人,每次看到心仪的女人时,我总忍不住想将她占为己有。我的意思是,每次看到心仪的女人时,我都忍不住会将她占为己有。”
“包括死去的那么多妻子么?你为了不断地拥有那些后来所心仪的女人,于是不断地杀了前面所拥有了的女人??”
“喔,那个。”听我这么说他微微沉默了下。
随后不知是错觉,还是他再度所做出的伪装,我见他眼里显出一丝哀伤。那在墓地里第一次见到他时所见到的无比深邃的哀伤。“我对你说过,她们不是我杀的。”
“那是谁。”
“我想你已经见过她了。”
朗骞的话让我一瞬想起刚才在电视里见到的那个女鬼,便追问:“是你第一任妻子么?”
“没错。”
我不禁皱眉:“如果你不希望后来那些女人死去,那为什么不去阻止她??”
“因为我无法阻止她。”
无法阻止她?多可笑,真不知他这话究竟是玩笑还是认真。想来戏弄我的成分应该是更多一些,于是我直截了当道:“朗骞,一个能将麒麟困住的人会阻止不了一个女鬼么?”
他笑笑:“阻止有用么?她总是迫不及待杀了那些被我娶为妻子的女人,也许她以为那可以让我终有一天停止爱上别的女人。但这是不可能的。所以,我也不会干涉她这样做的权利。况且若不是她,我倒也真的一时无法去弄到那么多煞气极重的东西,好去瞒过那麒麟的眼睛。”
说着,他又不自禁地笑了笑,而他在说着之前那番话时脸上轻描淡写的神色让我胃里一阵难受。
想说些什么,但脑子里有点空白,半晌只从齿缝间挤出一句话:“……你真是让我感到不可思议。”
“是么,同你所喜欢的那个男人相比呢?”
“他同你无法比较!”
“确实无法比较,”看出我的怒意,朗骞再次伸手抚住了我的脸,动作柔和得仿佛一个最体贴的情人。“你期望对你这么做的人是他么?”然后他问我,说话的声音也是如此柔和体贴,一不小心便令人迷失在现实同他编造的假象之间,多么迷惑人心的一个人……
“但同你接触的这段时间,我从未见到过他的出现,你在暗恋着一个遥不可及的人么,宝珠?或者,他根本就从未把你放在心上过。”随后他带着狐狸似的笑容将这句话朝我轻轻丢了过来,在我因此而滞住了自己呼吸的时候,站起身拍了拍我的脸:“喝茶么。”
我没回答。
他也不在乎我回不回答,径自转身朝厨房里走去,边走边道:“你怕死么,宝珠。”
“谁能不怕死。”我冷冷回答。
“你比我们第一次见到时冷静了不少,”走进厨房听见他开始烧水,一边继续对我道:“我是指黄泉道大开的那个晚上。但我并不是在赞扬你,知道水煮青蛙这个典故么?”
他再次提到了黄泉道,我努力回想着,目光转到窗口处,便站起身随口道:“把青蛙丢到开水里,它吃痛就跳了出来。但把青蛙丢在冷水里慢慢煮,它就在逐渐升高的水温中死去了。你这是在指我么,朗骞。”
边说边已走到那片宽敞的落地窗边,此时外面已接近傍晚,陆续回家的人和车不停穿梭在这个原本寂静的街区,看上去如此热闹,同屋内相比,‘仿若隔世’便是说的这种感觉吧。
“我一直记得第一次邀我喝铁观音的那个人,便是他对我说了这样一个典故。”这时听见朗骞又道。
“是么。”我随口应了声,一边望着身旁不远处那个落地灯,以及灯旁茶几上那把朗骞上次用来修整植物的剪刀。剪刀很小,仿佛用来剪指甲的。而灯柱很粗,看上去是实木的。
“自此这一生我便无法戒除这茶所带给我的瘾,仿佛毒品一样。你知道死亡的感觉也是会令人上瘾的么?”
“一个从未死过的人怎么可能知道这种感觉。”我说。然后回头朝厨房处看了一眼,唯一迟疑后轻而快地走到落地灯旁褪去它的装饰,然后一把将它握到手中。
“这就是人类的可悲之处。无论转生多少次,却无法保留任何前世的记忆。”
“如果注定要将人生重新来过,保留前世的记忆又有什么意义呢。”我握着灯柱重新站到窗户边,看着外头人来车网的热闹。
“因为也许你可能会遇到前世所不愿意忘却的那个人。”
不知怎的这句话让我握紧灯柱正朝那面窗玻璃举高的手微微滞了滞。
突然有种莫名其妙的难受感从我心里头泛了出来,以致手抖了起来,几乎将那沉重的灯柱脱手落地。
“你有前世所不愿意忘却的人么。”不由自主问了一句。随即想起,一个不是人的东西又怎么可能有前世的记忆,天知道他在这世上能活究竟多少岁。
“有,”岂料他这样答道:“便是那个给我喝了第一杯铁观音的人。”
“为什么不愿意忘记他。”
“因为我一直都想问问他,为什么要让我变成那只冷水中渐渐被煮熟的青蛙。”
“呵,你也会有被人算计的那一天么,朗骞?”
“实时上你可以叫我千面。”
“千面?”
“那才是我真实的名字。”
“是么,原来你叫千面。是因为一千个人看你便是一千张不同的脸么?”话音落,我似乎听见他在厨房里答了句什么,但我什么声音也没听见,因为在那瞬间我一把将手里那根粗重的灯柱朝着面前巨大的玻璃上狠狠砸了过去!
一边计算着他从厨房出来的话我可能需要多少时间奔跑才能跑到那些人多的地方,可是没等这一切在我脑中给出答案,一股巨大的反弹力在我将灯柱砸到玻璃的瞬间,砰的声巨响将我反弹了出去!
几乎是飞一样地被弹起又掉落到地上,背同地板碰撞的一刹那几乎让我心脏停止跳动。
由此眼前一片漆黑,头脑却是清醒的,我清醒地听见朗骞……千面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慢慢走到我身边,在我脸侧蹲了下来。
随后渐渐看清了他的脸,依旧同狐狸几乎一模一样的那张脸。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捏住我的脸迫使我双眼笔直注视着他,问:“你知道什么叫天罗地网么?”
我摇摇头。
“那是一种能困住天地万物的网,一旦陷入这种网内,即便是神仙也插翅难飞。你认为连那麒麟也无法脱逃的东西你能轻易冲破么?”
我咧嘴朝他笑了笑:“不能。”
“那就好好待在这里,陪我喝杯茶,好么。”
我点点头。
于是他将我从地上拉了起来。
“你打算怎么杀我。”站稳脚步后我问他。
“最合适你的方式。”他看了我一眼后道。
“什么是最合适的方式。”
他没回答,松开手似是要再朝厨房处走去,我的脚一软,再次朝地上跌了过去。
他转身一把抓住了我。
我将手里早已预备了多时的那把从茶几上取来的剪刀,朝着他脖子上一把刺了过去!
不偏不倚正刺中在他脖子上。
那处柔软而毫无防备的部分,一股苍白的粉尘般的颗粒迅速从伤口处喷了出来,他身子猛地一个摇晃,我借机迅速脱离他的手朝后退去。
直退到靠近铘的那块地方,两眼一眨不眨死死盯着那个摇摇晃晃的男人。
他的脸在变化着,时而是狐狸的样子,时而是那些四下游移的密集颗粒。
随后稳定了下来,径直成狐狸的脸,他慢慢扯下脖子上的剪刀丢到地上,伸手朝我的方向轻轻一摆。
我立时被一股极大的力量硬生生拖着朝他方向扑了过去。
到他面前被他劈头一个巴掌扇得我几乎背过气去,随后抓住我头发迫使我跪在他面前,他低头望着我,用一种奇特如哀伤般的语调,对我一字一句道:“我曾想过不杀你。我曾想过违背对我好友的承诺,因为你是如此特别,唯一的一个……能同时望见我两种面容而不会恐惧的人。”说着手朝前一甩,我一头撞在边上的桌角上。
没等我从撞击所带来的剧痛中缓过劲来,他一伸手我又再次被他扯了过去,他用他的力量将我固定在半空,看着我被撞击冲出鼻腔的血一滴滴掉落到地上。“但我错了,你的不恐惧,只是你试图伤害我的一个伪装。就同那个用一杯铁观音,便让我尝到了什么叫生不如死滋味的人一样。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宝珠,我不像你所爱的那个人么?我对你不够好么?”
我被固定着我的那股力量压得有点头昏眼花。
勉强透过发黑的视线看清楚他那张脸,我用力咧开嘴朝他挤出点笑,道:“你之前说过,我们总有自己所特别在意的人或者东西,当失去他们时,我们往往会痛不欲生。林绢是我在这世上最好的,也几乎是唯一的朋友。虽然她的死并不是你亲手所为,但也是你间接造成的。所以,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说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的话令这男人目光微微闪了闪,随后,似乎那原本因我的伤害而激起的怒意消失了,他又恢复成原先温润而安静的样子,并用那双同狐狸一模一样的眼睛静静望着我,点了点头:“的确,LEO说得没有错。留你在这世上迟早对我会是个隐患,你,同你手上那根骨链,看似安静而无害,但迟早是个隐患。”话音落,他手朝上一扬,我只觉得胸口处猛地一阵窒息,随即整个人朝上倏地腾起,不偏不倚望着头顶的天花板上直撞了过去!
嘭!
却在即将被那天花板撞成一摊肉饼之前,冲天一股飓风自那扇突然间被整个儿掀开的大门处扑了进来,又如同一股滔天巨浪,猛地将我身体从天花板处卷落到沙发上,又逼得千面硬生生朝后倒退了两步,风过处他脸上的皮肤翻飞而起,露出里头白花花一片急促涌动的颗粒。
“啧,天罗地网,网得住天地万物,网得住妖鬼神仙。”随即门口处响起一道话音,无比熟悉的话音,以及无比熟悉的身影和表情。
在我视觉还未从刚才的昏花状态中完全恢复过来时,我已是将这突然闯入的家伙认了出来,一时只觉得两眼酸涩得发疼,连喉咙也是酸胀的,以致在他将他那双绿幽幽的眼睛望向我时,‘狐狸’两字生生卡在我喉咙里,一点点也发不出来。
狐狸见状朝我挑眉一笑,手里提着颗晃动的人头一步步朝里走了进来,周身隐约似有着层模糊的光线在流动着,于是整个客厅因他的进入而弯曲出一个巨大的弧度。他那样慢吞吞地走到我身边站定,将手里那颗头颅朝千面抛了过去:
“喏,你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