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 绮雯知道自己一旦开言,就一定会泪水决堤,她好想肆无忌惮地抱着他哭诉:我一点也不想走!虽说我也盼着为你生个孩子,但眼下这种局势,谁知道我一走何年何月才能再见你,甚至还能不能再见你?我更想时刻守在你跟前,要死也要与你死在一块儿!
她知道现在不该让他看见自己的眼泪,所以只能拼命忍着。
干躺了许久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朦胧中似乎听见他的一声长叹,绮雯又醒了转来。看见皇帝仍背靠着堆叠的条褥拥被而坐,她往跟前凑了凑,将头枕在他腿上,鼻子又猛烈地发起酸,她极力咬牙忍耐,不敢出声。
“你知道,我这人从来不会故意说好话。”他出了声,语调平静舒缓,“即使真是好事,我都常要拿出最坏的言辞来说。要不当初怎会那么不招人待见呢?眼下的局势根本算不得好,我就更说不出什么好话来了。不过,咱们之间最是无话不谈,还是有一说一的好。”
说完这几句听似无意义的车轱辘话,他轻轻抚摸着绮雯的长发,晶亮的眸子里爱怜横溢,“我也不来说些虚词宽慰你,明日一别,今后咱们还有没有见面之机,我根本没有把握。倘若将来真有个万一,你在京城听闻噩耗……”
“我知道。”绮雯强忍着不让声音打颤,打断他道,“为了咱们的孩子,我也一定好好活着,一定为了你……养大他。”
“什么啊?这可不是我要说的。”他露了一点笑声出来,手中轻轻扳过她的脸,与她深深对望,“我今日把话说个透彻明了,就是要你记住,倘若我真遭遇不测,我自然盼你活着,却绝非要你为了尽什么责任而苦熬活着。你想活便活,不想活便不活,千万别为了什么孩子,什么责任,就委屈自己。”
他抬起目光,轻轻一叹,“有时候一死了之,真比忍痛活着要轻松太多了。生不如死的滋味有多难熬,我已经体会过了,不想你也去禁受。到时除非你能放得下,不然的话,还不如让你来找我呢。”
他竟说出如此离奇的一番论调,绮雯呆呆望了他一阵,不觉间视野已被水色模糊。
他当然希望自己有后,当然希望即使没了自己,仍能有人替他担起责任养育儿孙,甚至是扛起挽救大燕的重担。但他绝不忍心把这个担子留给她,即使他知道,她能胜任。
绮雯挺起身紧抱住他,泪如泉涌。
与他相遇,相爱,相知,直至今日怀上他的孩子,本该是最幸福的时候,却面临着可能是诀别的分离,她心中五味杂陈,一面觉得自己好命苦,老天好不公,看他们如此相爱竟也不多留给他们几天太平日子厮守,一面又觉得好欣慰,好幸福,为今生今世能有机会遇见他,与他轰轰烈烈地相爱一场而万分感恩,觉得纵是昙花一现也好过庸碌一生。
皇帝轻拍着她的背,默了好一阵忽道:“不过,到时你若决定不活了,可一定要确认得到的消息可靠才行。动荡之际以讹传讹的消息也很多,要是一风闻我死了,你便去寻死,回头我又好好回去京城,那你可就太对不住我了。”
绮雯噗嗤笑了出来,情绪被他搅得乱作一团,挂着一脸泪水捶了他胸口一拳嗔道:“你好歹也是要做爹的人了,还是九五之尊,说话竟还这么不着四六!”
皇帝笑了一阵,又挑着眉叹道:“竟然赶在了这样的时候,这下你的册封礼都不知要拖到何时才能办了。”
绮雯取过帕子来擦着泪道:“早听说那种册封礼繁冗累人,光是一身行头就要压得人腰酸背痛,不办才是正好。”
皇帝恨铁不成钢地捏了捏她的鼻尖:“你怎就淡泊成了这样?哪里还像独占圣宠的人?果然是够没出息。”
绮雯情绪已然大为好转,微露笑容道:“你还没看出来么,越是淡泊的人越是有福啊!”
简简单单一句自我调侃,却令皇帝有所触动,他怔了怔,握起她的手感慨道:“没错,你是个有福的人,所以我才跟着你沾了光。”
绮雯还在不明所以,已被他拢进怀里,听他吹着暖风在耳边叙说着:“你不知道,我自小讨人嫌,以至于早早就在心底认定,自己生来就是个不祥之人,这辈子注定得不着什么好运,遇不上什么贵人,只能孤孤单单、冷冷清清地熬一辈子,很可能还会落个不得善终。什么两情相悦的姑娘,什么自己的儿孙骨肉,我早就已经毫不指望,可是……”
他越说越是激动,声音又发起了颤,“有了你,一切都不一样了。你不但是我的福星,更是我的救星,你看看你,都已经给了我多少福气,多少好运?绮雯,方才我那番话虽然说得难听,其实心里并没那么丧气。我已知道,有你在,我就一定不会那么倒霉!老天看在你的面上,也会留我一条生路,让我平平安安回来,与你一同携手到老!”
绮雯早已泣不成声,抽噎着道:“没错,咱们一定不会那么倒霉,一定还有好几十年的好日子要一块儿过。”
你是他的救星,你放弃了他,他就只有死路一条——曾经模糊在记忆深处的声音又响在耳边。或许那不是幻觉,是真的有个冥冥之中的神仙对她说的偈语。
或许是真的,我真是他的救星,有我在,他就能化险为夷,就能与我厮守终生。
“你再别冒险,别做没把握的事。咱们的日子还长呢,我回去会为此努力,你也要……也要努力才行!”
“嗯,一定会。”他在她飘着淡淡幽香的发顶吻了吻,心里一时无比宁静。
言及至此,等到次日绮雯被送上马车上路时,两人对望之际,心里都已宁静下来,再没存留下什么哀戚与遗憾。
仿若面前的不是什么生死离别,而只像从前在隆熙阁正殿里小别,他去上朝,而她留下等他回来吃饭,那么简单平和……
现今两路大军阻截在和军南下的路上,确保临溟以南没有敌军绕过来滋扰还是不难。邱指挥使带兵护送宸妃娘娘回京,这任务倒不难完成,只是途中有个小麻烦。
此次皇帝亲征是没带一个宫女的,送绮雯回去的一路上也就找不着合适的人来伺候她,而怀了首位皇嗣的娘娘何其精贵,半路临时征召个仆妇来侍奉也不切实际。好在怀有身孕的赵宸妃自己生龙活虎,大度地表示用不着人伺候,看上去也确实无需人伺候。
于是一行人便以两千零一个精壮男人敬而远之地护卫着一个女人的怪异形势南下返京。严格来讲,皇帝还是派了个宦官随行,不过绮雯自己受不来宦官伺候,只派他做些传话的差事而已。
本来来时绮雯是骑马与乘车交替,回去时却因受“优待”而全程乘车,这一下反倒更加受罪。坐这种晃来晃去的马车颠簸在郊野道路上,绮雯成天都晕得昏天黑地,吃的饭还抵不过吐的。
邱大人有意放缓行程,绮雯却坚决表示:一定要尽快赶路,越拖我就越难受,拖久了非死在路上不可!
邱大人则认为这是宸妃娘娘惦记圣上安危,急着返京之后再让他们返回护驾的意思。不由得摇头慨叹:娘娘与今上当真是伉俪情深啊!
好在路程并不很远,在绮雯的一再催促之下一行人急速赶路,在启程第九天的上午就来到了京师城外。
北城墙的安定门是城门中较为清净的一座,因此被邱大人选作了今日进城的通道。而队伍开到了安定门外时,却遇到了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变故。
到了京城近郊道路好走得多了,绮雯就这两日就没再晕车,这会儿正靠在车里昏昏欲睡,感觉到马车停了,她才醒过神来。
隐约听见前方邱昱似是与人交涉了几句话,随后就有马蹄声折返近来,绮雯就知道前面出了点事,先隔着车帘开口问道:“邱大人,不知出了何事?”
邱昱的声音显得有些为难:“禀娘娘,是……潭王殿下亲来迎接了。”
亲来迎接?绮雯听得心头一颤,继而就是一声冷笑。
回来前皇帝就明确对她说过,现在名义上是着源瑢监国,虽说没什么实权,至少表面上京城内外的事务都是由源瑢监管过问。他少不得要修书一封,将她有了身孕、着人护送回京的事郑重通知源瑢,让源瑢“代为知照”。
但这显然都是走过场罢了,绮雯自回她的宫,到时身边自然有人关照侍奉,不可能真需要潭王亲自来对她做什么关照的事,更无须她刚一到京城门外,他就巴巴儿地跑来亲自迎接。
哪有皇帝的嫔妃回京,一个藩王亲来迎接的道理?
绮雯很明白,他正经八百地亲自迎到这里,无非就是借机来给她一个下马威,提醒她:你这是回到了一个没有二哥、却有我在的地盘之内,你最好小心着点,别落在我手里!
“将车驾赶过去,我要去向王爷亲自致谢!”绮雯扬声吩咐。
邱昱一怔:“娘娘,王爷也并未出言请娘娘露面。”
即使消息经过了一定的封锁,至少朝堂内外的人们都知道这位娘娘与三王爷之间的过结,他们两位之间的关系已经足够微妙敏感,王爷一听说娘娘回京就亲来迎接已经够出格了,娘娘还要去露面拜谢?这事儿闹得有点大,邱昱没把握将来被今上知道了,会不会追究自己的责任。
“邱大人不必过虑,将来今上有何说法,都有我一人担当。”绮雯说得不留余地——到了这份上再来示弱,岂不是让他以为我心虚胆怯,不敢见他呢?做过亏心事的又不是我!
阳春三月的京郊正是春光绚烂的时节,郊野间桃红柳绿,生机盎然。因是为得胜还朝的军队进出所准备,这条官道延伸到安定门外的部分修得格外宽阔平整,几乎就是个长条广场。
潭王身着烟青色常服,发绾玉冠,系在腰间的石青色丝绦下仍缀着那枚从不离身的双鱼白玉珏,□□骑的仍是那匹银鞍银辔的白马,除了脸上神色稍显肃然,少了惯常的那份笑容之外,看上去与去年七月十六在阜成门外初见时几乎没什么不同。
他带着寥寥六名随从等在清净无人的道路中央,看着被簇拥在羽林卫中间的马车越过众人赶来跟前停住,便知道定是她有话要说,他转头给了长史钟正一个眼色,钟正便带领其余五名随从驱马退开。
潭王自己则提缰迎到车前,不料却见赶车的宦官竟然抬手将杏黄锦缎绣元宝花的车帘横向打起,露出了车里的锦衣女子,潭王脸上不禁露出了意外之色。
这里虽清净,毕竟是郊野之地,此时并未戒严,绮雯下车总是不妥的,便在车内欠身草草施了一礼,平淡说道:“有劳王爷亲来迎接,妾身受宠若惊,特此谢过了。”
潭王以同样平淡的口吻回应:“娘娘言重,宸妃娘娘身怀龙嗣回宫待产,是为天下之大事,小王自当为皇兄分忧,竭力照应娘娘周全。”
他们上一次对面说话还是在潭王府,时隔三个多月,双方的语气与心态都已全然不同。
车内光线不甚明亮,但相隔这十余步远,也足以看清她的模样。她已完完全全换做了贵妇装扮,只因孝期刚过,穿的是颜色清淡的藕色遍地缠枝菊花刺绣湖缎褙子,头上也只简单簪了一支衔珠银凤,相比从前的宫女打扮,平添了几许风韵。气色看来也是极好,与那时被他带回王府囚之高阁时的失魂落魄之态已判若两人。
潭王毫不避讳地端详着她,唇畔露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绮雯却只为露个面表明态度,几乎都没抬眼看他一下,便向宦官示意,放下了车帘,在帘后道:“请恕妾身失礼,这便要回宫去了。王爷公务繁忙,就无需相送了。”
潭王也不坚持,催马朝一旁撤开几步:“也好,娘娘保重。”
邱昱向潭王施礼告辞,就此传令队伍继续开拔,朝已敞开的安定门而去。
在方才那一刻,在场的众羽林卫将士再加上六名潭王随扈虽未得机会亲见宸妃娘娘的风采,却都见证了所发生的事。此事无一不在心里隐隐嘀咕,弄不清这两位主子是何意思。
但凡脑子不甚愚钝的人,都能察觉方才那两人的寥寥两个来回的对话之间,别说不见半点暧昧意味,更像是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满满敌意。尤其是宸妃娘娘,简直就像恨不得扑上去直接将三王爷一刀捅死似的……
这两位怎至于有那么大的仇恨呢?不明内情的小兵们个个百思不得其解。
绮雯坐在微微摇晃着的车厢里,心里隐隐翻滚着怒意,真是想压也压不住。
想起回来之前皇帝还曾嘱咐她:“他没什么实权,说白了就是个摆设而已,你安心回宫,别去与他计较。”
绮雯当时撇嘴笑问:“你这是怕我趁你不在的时候,欺负你兄弟?”
皇帝苦笑未答,其实已是默认。在他眼里,她与潭王两人互相敌视,势要逮住对方不放、随时想要找茬置对方于死地倒更像是她,而非潭王。他说不定都曾担忧过趁他不在的时候,她会先斩后奏把潭王给杀了。
以现在的局势来看,潭王是半点实权没有,手下可供驱策的仅有王府里那点家丁侍卫,余人即使还有助他之心,也需在这风声正紧的当口避避嫌,不敢与他兜搭。
而绮雯仍是有实无名的东厂督主,皇帝不曾明确下令不许对潭王下杀手,却十分明确地让钱元禾带领一众东厂部下对绮雯言听计从。所以说若是她真有心狠整潭王一道,确实有本事做得到。只不过绮雯之前根本懒得搭理他,也就只把皇帝这层顾虑视作笑话罢了。
现在想起来,绮雯却不免生气,今天这事儿还不是看得很明白了?那家伙哪里有他想得那么宽容厚道?明明是那丫更犯贱,更有心找茬才对!对付这种贱人,就是不该心慈手软!就是该像对那个日本军官一样,一刀捅死!
心知自己眼下荷尔蒙失调,绮雯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不去为那个贱人动气。皇帝不在,她私自做点窝里斗的事儿总是影响不好的,只能想想罢了。但愿那丫有自知之明,别再来整什么幺蛾子招惹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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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真还是老样子……”
春风阵阵,望着一行车马入了城门,渐次消失在视野,乘在白马上的潭王忽然“嗤”地笑了出来,朝身旁的钟正说道,“你看,她竟以为我是来向她示威的呢。”
钟长史有些错愕,从前王爷脸上几乎随时都挂着笑容,可是自打那桩变故以来,王爷虽然还谈不上愁眉苦脸,却真的是很久没笑过了。
而此时见王爷笑了,他却只有僵硬地陪着笑了笑,不知该附和些什么好。难道不是示威么?不是示威,那又是什么呢?
见了他的反应,潭王有种不被理解的孤独与无奈,暗叹了一声,自言自语般地说道:“我哪里就那么无聊了?不过是想借机见她一面罢了。毕竟,机会难得。”
错愕的钟正听后更加错愕,他本是以世上最最了解王爷的人自居,最近却觉得越来越看不懂王爷了。难不成,王爷还真是对那位娘娘动了心的?
这件被很多人信以为真的事,钟正原本是嗤之以鼻、绝不相信的,如今竟也有点疑惑。王爷看似平易近人,其实与谁都从不交心,世上根本没有一个人算得上了解他。
比如说,王爷本是个极易喜新厌旧的人,穿戴用度外加犬马玩物都是频频换新,却独独多年来总随身戴着那块双鱼白玉珏,就没人知道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