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 “所以说,我们遭遇的是一场幻境,幻境中的一切都是我们的心魔。”马车里,高泽楷身为这支小队的头头,言简意赅地总结了这次的遭遇。
此时距离他们马车卡在石头缝里已经过去了三个多时辰,想要趁着天黑前出关,赶去张斐然率领的军营驻扎点已经是无望了。
“要不是你们及时赶到,我和黄石恐怕现在还深陷在幻境里,多谢了。”裴景行虽然不喜高泽楷的行为,但要不是高泽楷及时唤醒他们,到现在他与黄石都会被困在幻境里,甚至是一生一世都无法醒来。他行事向来是一码归一码,别人救了他,他就一点都没负担地感谢高泽楷。
高泽楷笑着摆摆手道:“其实多亏了苏道友,要不是苏道友及时用桃木剑打了我,让我看到幻境与现实之间重叠的缝隙,我现在只怕也还在幻境里呢。裴街使,你要谢,可得谢谢咱们苏道友。”
裴景行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也不敢看苏衍,轻声说道:“谢谢你啦。”
高泽楷瞪大眼睛,好似看到了什么前所未见的景象,啧啧称奇:“哎呦呦,我们的裴街使居然害羞?”
“谁害羞了?”裴景行瞪了高泽楷一眼,又赶紧去瞧苏衍,见后者面上没有什么异样,赶紧移开目光。
高泽楷还在一旁煽风点火:“啧啧,你跟我道谢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跟苏道友道谢又是什么样子的。要不是你们都是男的,我还以为你喜欢苏道友呢。”
高泽楷的无心之言,恰好戳中了裴景行的软肋,他一双虎目狠狠地看着高泽楷,咬牙切齿地说道:“闭嘴!”
高泽楷只当裴景行死要面子,并不曾想到自己的话恰好把裴景行最隐秘的那点心思给说出来了,无奈地一摊手,转头去和赵世敏说话。
“赵世敏,你在幻境里看到了什么呀?”
被突然点名的赵世敏整个人从座位上蹦了起来,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没什么,没看到什么。”
“按照苏道友的说法,这幻境中所能看到的,全是我们各自的心魔。你的执念,你的恐惧,你的悔恨,你的遗憾,这些都会在幻境里出现。”高泽楷声音好听,这会儿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忽高忽低,好似在唱歌一般,饶是一旁的苏衍也忍不住侧耳倾听。
却不料高泽楷突然话锋一转,对着赵世敏横眉冷眼地喝问道:“说,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赵世敏还没从先前所中的幻境恐惧中彻底脱离出来,被高泽楷这前后反差的喝问声一惊,双腿一软,整个人从座位上滑了下去。
“我……我……”赵世敏吓得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结结巴巴地回答道,“我看到了牛春辉……还、还有朱志文,还有……还有其他……其他太子卫的人。他们……他们两边脸颊的肉都……都没了……我……我……”
说到最后,赵世敏已经泣不成声,说不出话来。
他这般失态,自然不是因为缅怀死去的太子卫诸人,只是怕自己也步了牛春辉与朱志文的后尘。这段时间来,赵世敏整日担惊受怕,而一向宠爱他的父亲因为被迫致仕,对他不如往常。他好似一只老鼠,没什么本事,也没什么胆子,只想背靠大树好乘凉,整天跟在朱志文身后。可偏偏现在和他狼狈为奸的朱志文与牛春辉都死了,太子也得了怪病,昏迷不信,而他最后的□□――他的父亲――对他的态度急转直下,并且有意去栽培幼弟,这是要彻底抛弃他这个儿子啊!
他已经没有任何依靠,背后还中了和太子一样的眼睛图案,只能被迫与裴景行等人一同踏上重返古城之路,一路上还要担心裴景行为难他。
现在,他的恐惧已经突破了他可以承受的极限,他好似一个孩童,当着裴景行等三人的面嚎啕大哭。
高泽楷本意并不是想把赵世敏吓哭,他琢磨着既然幻境中所看到的全是他们内心最深处的恐惧,那么中了和太子一样眼睛图案的赵世敏所看到的,很有可能是那诡异的西北古城,如果提前搜集到一些线索,对于他们这次的行动说不定会有帮助。
只是没想到,赵世敏竟然这般不经吓,还没说几句就哭出来了。而且看样子他所看到的,是当年太子卫死去的众人向他索命,并不是什么西北古城。
“行了,有我们在呢,你死不了的。”高泽楷厌恶地抽出一条帕子,扔到赵世敏面前,“擦擦脸,好端端一个世家公子哥,哭得比小孩还惨,说出去丢死人了。”
赵世敏捡起帕子,不好意思地在脸上胡乱擦了两下,又讨好似地朝着高泽楷说道:“高道长,我……我可就全仰仗你了。”
紧接着,他又转头看向裴景行:“裴街使,我……我很后悔当年的所作所为,我……我是真的知道错了。”
他这般姿态,落到裴景行眼里,只有说不出的恶心。
一句“我是真的知道错了”,就能把当年的所作所为一笔带过么?
那些死后还被他们割下脸颊两块肉吃的同伴们,他们有机会说话,有机会反抗么?
当初他们一边吃,一边挑剔肉老肉嫩的时候,可曾想过他们的行为是对是错?
当赵世敏等人回到西京,又干起吃人肉的时候,他们可曾想过埋骨古城的同伴们?
这些问题充斥着裴景行的胸口,让他感到心口处一阵阵得疼,好似被人用无数针扎着一样。
但他并不打算说出口,这些问题的答案,赵世敏已经用行为告诉他了。
高泽楷在一旁观察到裴景行的脸色,出来打圆场:“行了,这次咱们是奉了陛下的旨意来到西北,彼此都要有所照应。出关前,我再说一遍,个人恩怨暂且放下,如果因为你们的私心而让我们这次行动失败,不管你们是谁,你们爹娘是谁,你们祖上又是谁,我与我师父是一个都不会轻饶的。”
其实不用高泽楷说,裴景行与赵世敏都知道此行对于皇帝和太子来说意义重大,绝对不容许出任何差错。要是事情办砸了,不等国师与高泽楷出手,皇帝就第一个不会放过他们。
赵世敏这时候已经找回了些理智,重新坐回座位上,把脸上的泪水擦干,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裴景行则看了眼苏衍,发现苏衍竟然一直看着自己,虽然双眼没有任何波澜,但一脸关切的样子,已经足以让裴景行心头一暖,脸上一红。
“没事的。”裴景行这么和苏衍说道。
到了省庸关,驿站里的人已经准备好了房间,供裴景行一行人休息。
黄石等四人下了马车,便赶着马车去了后面,还交代说自己要再检查一遍马车,免得出关之后再遇到什么变故,晚饭就不用等他了。
赵世敏紧紧跟着高泽楷,两人的房间是隔壁,可赵世敏被那幻境吓破了胆,说什么都不敢一个人睡,死活要在高泽楷床边打地铺。
这大冬天的,西北的严寒胜似西京,驿站又不是自己家,没有地龙熏笼,连火盆都不一定够用,凑活一晚上倒还可以,真要打地铺,半夜就会被冻醒。
高泽楷不愿出关前就多一个病号,好言相劝,再三保证驿站十分安全,可赵世敏说什么都不肯听,就差抱着高泽楷的大腿嚎啕大哭了。
高泽楷无奈,只好请驿站的人搬了一张简易的睡榻,放在自己床边,又铺了厚厚的毯子,盖上厚厚的棉被,供赵世敏睡觉。
裴景行与苏衍倒是无所谓,自从下了马车之后,两批人马便各自行动。就在赵世敏苦苦哀求高泽楷时,裴景行已经领着苏衍去苏衍的房间了。
“我就住在你隔壁,要是有什么事情你就喊我。”裴景行说着,敲了敲床边的墙,又贴在墙上听了一会儿,笑着说道,“得,这墙也不厚,你要是这边敲,我隔壁就能听到。”
苏衍只是扬了扬嘴角,权当做是回应。
裴景行察觉到苏衍的不对劲,干脆坐到苏衍对面,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苏衍摇摇头。
他遮遮掩掩的样子太明显了,裴景行又问道:“还在想幻境的事情?”
苏衍这回犹豫了一会儿,点点头,轻声说道:“幻境里,我睁开眼,第一个看到的是悬崖……”
“等等,”裴景行难得一次打断苏衍的话,急切又高兴地问,“你能看到了?”
苏衍先是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只是在幻境里,而且只有左眼能看到。脱离幻境之后,我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裴景行仿佛看到一个希望的泡沫在眼睛被戳破一般,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说些什么来安慰苏衍。
苏衍又继续说道:“我看见悬崖,是因为我在害怕。我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能靠着记忆力来勉强生活,一旦到了陌生的地方,就和一般的瞎子没什么区别。所以我第一个看见的,是悬崖。”
虽然苏衍面上看着好似不怎么在意自己双眼的伤势,又靠着过人的记忆力记住自己房间的摆设,记住裴景行院子里的花草树木的位置。但好好一个人,一朝失明,不可能真正不在意。也正是因为苏衍在意,所以他才会跟着裴景行一道去西北,去古城里寻找能够治好自己双眼的朱宝蟾蜍。
“然后呢?”裴景行看苏衍低沉的模样,也顾不得这些天来的内心纠结,抓住苏衍的手,试图把自己的勇气随着手心的温度一起传递过去。
“然后……然后我看见了你,”苏衍说到这,手在裴景行的掌心里抖了一下,“我看见你受了伤,倒在地上。”
裴景行心口仿佛被重重一击,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又有些不敢相信。
他几乎忘了呼吸,又问:“然后呢?”
“然后我看你很疼的样子,很疼,”苏衍又说,“你也就这时候会和我说话了。”
苏衍不经意的抱怨落到裴景行耳朵里,好似吃了加了蜜的药一般,又苦又甜:“对不起啊,我……”
话说到这,裴景行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他怕自己的那个念头是错的,他怕苏衍存的和他是两个心思,他怕自己接下去的话说出口后,与苏衍便形同陌路了。
苏衍并没有察觉到,继续说道:“然后我想不对,如果是你的话,你一定不会喊疼的,你一定会让我小心,甚至想办法保护我。我猜那个你是假扮的,所以我就假装保护那个你,把后背露给他。结果真被我猜中了,那个你突然站起来想杀我,因为我早有防备,所以挡下了他这一击。那个你……他变成了一个老鼠妖,我一开始还没发现,后来等他现出真身,我发现他是我师父带我捉的第一个妖,早就被我师父炼化了。我师父的手段,绝对不可能让一个小妖多年之后逃出来,出现在我面前。我发现,我脑袋里想什么,我的面前就会出现什么场景,我就怀疑这是一个幻境,我们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基于我们内心的恐惧。结果我这个念头刚一出现,幻境就碎了。”
裴景行愣愣地看着苏衍,也不知道到底听进去了多少。此时已经天黑,屋中的烛火将苏衍的一张脸映得格外暖和,映得裴景行忍不住凑上去,想要用嘴唇去触碰一下苏衍的脸蛋,看看是不是真如想象中一般温暖。
苏衍说完这些,又问:“你呢,你看到的是什么?”
这一句问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裴景行心中。他唰的一下站了起来,僵硬地说道:“没什么,就、就和赵世敏一样,看到死去的同伴。”
他急于掩盖自己的秘密,自然就没注意到苏衍脸上一晃而过的失落。
“明天一早出关,今天大家都累了,尤其是你,你早点休息,有事叫我。”裴景行快速说完这一番话,转身便走。
他必须离开,而且是立刻离开。他知道,自己如果再在这屋子里多停留片刻,他心底那些秘密便不再是秘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