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 翌日一早,两府女眷便坐着牛车去往钟翠山,到了山脚下,又换乘软轿上了山。
在半山腰往上几里之处,有着几条分支,延伸向各寺庙道观庵院。
于岔路后分别,冯元给绿莺留了二十人护卫,绿莺便携着菱儿秋云转道去了玄妙所在的陵水庵。
庵舍清幽,一盘佛香冉冉飘荡,绿莺近来杂乱无章的心顿时变得宁静致远起来。
庵舍没有外人,只二人静静品了半晌茶,绿莺才叹然开口:“好久不见了,今儿就想来看看你。”
玄妙盘腿而坐,目光清明,定定望着对坐之人,默了半晌,才出声:“你要走了?”
绿莺因着孕肚,本是蜷腿靠坐在壁前,闻言忽然抬起头,吃力地直起身子望向她。
眨眨眼,此事她不打算告诉任何人,到此一刻,也从未与第二人讲过,便是秋云,也只是在那次侯府摔过后,与她研究过被冯元厌恶,从而将她赶回南门宅子的法子罢了。此次趁乱在南下途中遁逃,除了自己,世间便再无第二人知了。
这一瞬,绿莺本在心内想了无数辩驳的腹稿,可吐出嘴里的还是认命:“嗯。”
玄妙微微一笑,轻声问道:“舍得?”
绿莺一怔,不明白她为何有此一问,难道不应该问她为何要走么?
可是,她又有甚么舍不得的?又有谁会让她舍不得呢?哦,对了,舍不得菱儿,也舍不得秋云还有春巧。
玄妙转头望向窗外,声音缥缈,似含着烟雾:“前生五百次的回眸,才换得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你俩的缘是从前世带来今生的,深达万丈。你若真轻言放弃,却是有些勉强了。况且......你俩尚且尘缘未了。”
这说的是冯元?绿莺没想到这个方外之人问的竟然是他,自己与他的瓜葛,不过是妥协与女色罢了,又不是两情相悦,更不是两情缱绻,何谈难以分离又何谈纠结不舍呢。即便彼此此时已有了些情意生出,也不至于深到让人此时留恋惋惜,将来念念不忘,以至于最后至死不渝罢。
对于前世今生,还有死后投胎的说法,世间皆信,可谁又真正瞧见了,谁又真正体会过了?便是体会过,也是没法说出来给世人听的罢,哪有人带有前世的记忆呢?故而,对于玄妙的说法,绿莺也只是听听而已,信不信先不说,起码不会过于追问和纠缠。
“哦?我前世是个甚么样的人?冯元又是甚么样的?我们怎么遇到的,后来如何了,结局是好是坏?”这些傻话绿莺问不出口,玄妙也不一定知,她不是神仙,不过是佛门子弟罢了。
她真正说出口的话,还是有些自嘲的:“我们真是前世就有过瓜葛?善缘还是孽缘?我猜一定是有些不好的回忆罢,否则我的命又怎会如此坎坷,我们两人从相遇,走到今日,在我来说从来都是忧大过喜。若能选,我宁愿前世断得彻底,今世不曾相逢。”
说到底,她还是有些瞧不起自己,觉得自己虚伪做作:“不过,我却有些矫情了,你别看我此时这么说,可那朱员外若再出现,我一定又是希望冯元来救我的。”
玄妙摇头:“何必妄自菲薄。不只是你,世人皆是如此,人性本就如山路,九曲外还有十八道弯。”
她是对绿莺即将走的路怀着不赞成的态度,相识一场,在佛缘之外还有份尘世的俗缘,仍是忍不住多劝了几句。
“修百世方可同舟渡,修千世方能共枕眠。前生孕育了太多甜蜜或痛苦的回忆,万发缘生,皆系缘分!万事皆有其因果轮回,渡劫渡劫,遇劫而不渡,它始终还是劫,不是你跳过去,它便会消失的。此时不渡,将来还是得渡。”
“难道小师傅的意思,我就只能干受着?因着所谓的前世苦甜,就要用今世去承接,无论是幸还是不幸?”
绿莺不以为然,摇头道:“不,这点我却并不赞同,在那个如深井般的宅门里,夜以继日的被欺辱被磋磨,永无宁日。你总说,万事皆有其发生或存在的意义,我想不明白我要将一辈子断送在无时无刻提心吊胆的日子里,有什么意义。后羿为了拯救干涸的土地而去射日,没完没了地射,可又哪里射得下来,便如我的日子一样,苦痛没个头儿。”
她忖了忖,认真道:“我想,他有那射日的决心,不如去引水灌溉,似冯元说的修大运河的甚么南水北调,不是很好?便如我,与其将一生掷进黑漆漆的深井,不如冲向天际,把将来掌握在自己手中,想怎么过就怎么过,不用担惊受怕、小心翼翼、委曲求全,不用做哑巴做聋子,每日塌着肩膀畏畏缩缩,我要挺起胸膛,光明正大的活。”
她扭头望向窗外,那里蓝天白云,干干净净的,哪有人世间的糟粕。
想起蓟州,对未来的日子颇有些憧憬道:“我去的地方,那里各族宁和繁衍,尊卑不是束缚人的教条,那里不分嫡庶。那里能说我想说、能做我想做,我的孩子不会被人轻视,我们与其他人都是平等的,不分贵贱!”
“贫尼只是觉得万事顺其自然就好,若强行去逆转,不一定会达到你所想罢了。”
绿莺点点头,对她此番教诲无论如何,是心存感激的,最容易的事就是不说不做,可若身边之人,为你去费唇舌费心力,一番真切的情意是最难得的,她会铭记一生。
腼腆笑笑,她感激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我还是相信事在人为,不试试又怎么会知道呢。若没有盘古舍弃肉身,又怎么会有了世界。若没有当今皇上的英明,我们此时定会沉浮在乱世中苟且偷生,若不动、不做,被动地以为所有事都是既定的、理所当然的、老天爷安排好的,那便如一堆软肉行走在世间,没有自己的想法、没有希望,那活着还有甚么意思呢。”
玄妙释然地摇摇头,知道她主意已定,更改不了,便不再相劝。出家人,会说善言、会做善事、会存善念,可却永远不会勉强,对待他人所选的路也好,对自己的生死也罢,从来不去勉强。
她自来没有用午膳的习惯,这时便去往大厅做午课。小尼将后山摘花的菱儿秋云唤回来,绿莺三人则在舍内用着清爽的素斋。
放下木筷,绿莺望向身旁的菱儿。她要离开,是打算只自己走的,不想带菱儿,也不想带秋云。菱儿还有父母要赡养,秋云虽只是个下人,那也没理由毫无顾忌的就陪她去苦寒之地挨冻。
将菱儿头上的草屑掐起,绿莺温声道:“妹妹,我们此番下江南,此生都不一定能有机会回来,你明儿便家去罢。”
听见姐姐这番话,菱儿沉默了。
冯家迟早要动身南下,这她早就知道了,她也晓得她不能跟去,可之前她一直以为能一辈子跟姐姐在一处的啊,还打算这辈子都不嫁人了,照顾姐姐,待姐姐的孩子出生了,她就去照顾小少爷,待小少爷的孩子出生了,她再去照顾小小少爷。
她还想好了,等她老了啊,小小少爷若嫌弃她糊涂了啰嗦了招人烦了,她就老老实实待在屋子里养老,白日就去跟姐姐作伴,她们姐妹两个啊,一起发白齿落,多好啊。可为何才短短几日,就生了这么大的变动啊。一生难再见面,这话又是多么让人难过啊。
瘪瘪嘴,她含着哭腔道:“要不,我还是跟姐姐去,照顾你几年,我再回来,或是我爹我娘也跟着去?”
这哪能行,她是没打算真去南方啊,绿莺赶紧拦下,一言直达重点:“你家卖麻头酥,咱们北方人爱吃,南方人就不一定了,到时候他们又以甚么为生计呢?”
菱儿眼泪终于啪嗒啪嗒落下来,呜呜哭着道:“可是,菱儿不想离开姐姐。”
“傻孩子,将来你嫁人生子,你跟你相公才是一家人,姐姐那时候也成了外人。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此时分别,彼此心里挂念,待我到了南方,咱们鸿雁传书也能诉姐妹情啊。”
这事是不能转圜的,一是菱儿有父母,做任何事都有挂碍,二是无论如何,绿莺也不会让妹妹跟着的。
看时辰不早,几人告别玄妙,离开了陵水庵。
为傧天的皇太后超度念经,至正午结束。冯元之前与绿莺交代午时在岔路口汇合。
轿子轻晃,菱儿坐在绿莺身旁,哭得昏天黑地,姐妹两个一哭一哄,煞是热闹。秋云在一旁不住叹气,她虽与菱儿无太深交情,可也相处了这些时日,对这活泼直爽的小丫头也颇为不舍。
正替妹妹擦着眼泪鼻涕,突然轿子狠狠一斜后,咚地落了地。
到地儿了?不能啊,才走了多久啊。
三人正惊疑时,轿外突然传来一道男声,听起来甚为急切惊恐:“李姨娘,咱们遇到了山匪!”
山匪?绿莺几个脸一白,瞠目结舌面面相觑,菱儿更是都快哭了。虽没经历过被劫道的事,也知道他们是图财,害命的却很少,可饶是如此,也不能保证,就没那心狠手辣之徒,专干刀口舔血的勾当。
外头这道陌生人声,应是随从护卫的某头目。冯元给绿莺留了除了抬轿子的几人,还有二十名护卫。这其中她一个也不曾见过,作为后宅妇人,不论是军中兵士还是府里护院,都是她不熟悉的。不知匪徒几人,这些护卫本事又如何,能不能全身而退啊?
绿莺坐在菱儿和秋云中间,艰难探过身子到窗口,掀开帘子往外瞧去。
还没瞧清楚,耳边便嘶声响起一声惨呼,听声音正是先头说话的那人:“轿外危险,姨娘莫要出来,啊——”
绿莺顺着声音低下头去,顿时瞪大眼,只见方才说话那护卫,胸口插着一把大刀,口鼻流血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而轿外四周,已然全是死尸,犹如修罗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