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 这老大夫立在绿莺面前,要行把脉一事。
绿莺仿佛能瞧见他手里擎着根棍棒,须臾间便可捅破她卖力围好的遮羞布。
垂下眸子,她坐在案旁,心里想着辙。在旁人面前还能装晕躲一躲,可在大夫面前,岂不是自寻死路?
春巧秋云菱儿立在她身侧,虎视眈眈地与那人对峙着。
来人是个年过五旬的老大夫,头须皆已花白,身子瘦削,灰褂子空荡荡,倒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意思。可那面色就不大好了,见两个丫鬟阻挠,灰白眉毛皱成大八字,不耐之色尽显。
绿莺于案下攥进汗湿的手心,脑子乱成线团,这勾魂的黑白使者,到底该如何躲避?两人距离一丈远,她面上火辣心内焦急,莫说此时这大敌临门的危急时刻了,便是平日遇到这种情形,估么她也是无计可施的。
还是念拖字诀罢。
秋云收到绿莺示意,这才朝那人开口道:“烦请大夫稍后,待我们姨娘用过早膳后再行诊脉罢。”
本想拖延些功夫想想脱身之际,谁知那老大夫竟毫不留情拒绝,连个委婉都没有。
“万万不可!若想脉象切得准,必要在适合时,冷暖、膳食、心绪,不可漏掉其一。老夫特意及早赶来,便是打量李姨娘未用早膳,空腹恰恰好。且此时屋内不冷不热,也正正好。只要李姨娘再放宽心绪,胸内气息不急不滞,便是天时地利人和了。”
秋云春巧两个早蒙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一句也听不懂。那老大夫也不管她俩,越过二人,转身一撩前摆,与绿莺隔案一坐,侧过头挑眉道:“李姨娘?”
他这般不客气,绿莺心内一沉。这人面上瞧不出,可这言行举止,皆是无礼妄为,想必冯元定是知晓甚么了,否则没他示意,一个大夫凭甚么过来撒野。
菱儿忽地蹬蹬蹬几步凑过来,朝那老大夫大声分辨道:“老人家你说得好没道理,我姐姐没吃早饭,那她的孩子就没吃,小孩子饿着肚子,再康健的身体也被你诊坏了。再说了,小孩子不禁饿的,肚子咕咕叫,震天响的,你哪还能听见脉声了?”
这谬理却难不倒那人,“老夫听脉靠的不是双耳,而是心。再有,声响那是脉动,而不是你口中的甚么肚饿。”
事已至此,纸终究包不住火,绿莺朝菱儿摇了摇头,认了命,抬高手臂,将袖口往上,轻轻伏在了案子上。
秋云为她搭上锦绸,那老大夫未急着落指,而是端起身板,吐纳了几个来回,待气息平稳了,才微微侧过身子探过手来。
食指、中指、无名指三指指腹,触按在她的腕口上。
绿莺心中忐忑如擂鼓,这事如此离奇。冯元是怎么知道孩子的事?还有,虽说在侯府摔倒时,那坐家大夫没探出她肚子有甚么不妥,可这老大夫,一瞧便不是好糊弄的,冯元特意寻来的,医术精湛,想必是毋庸置疑的。
一炷香后,那老大夫黑着脸,眼里冒出恼意,憋着气道:“李姨娘且放宽心,心律如此跳如脱兔,脉搏似要蹦上天,这岂不是玩笑?到时切出来的脉象哪会作准。”
菱儿见姐姐被这不知哪里冒出来的白胡子数落,面上不忿,心跳哪是能控制得住的,不过听了他这话后,她转了转眼珠子,朝绿莺死命点头,姐姐,再跳跳,跳高点,跳得好跳得对跳得太争气了,就是要不准!
先是轻力,须臾后,加了些力道。最后,重重按压。与旁的大夫指法相同,可这时辰却用了许久,左手完了让她换右手,来来回回反复切脉,足足半个时辰。
绿莺一直仔细留意这人面色,这时才问:“大夫,我的孩子可是有......甚么不妥?”
“未有不妥。”那人也不知从哪来的,连个医箱都不带,木着脸说完,未有停顿,便拍屁股走人了。
捏着自个儿僵硬的手臂,目送那扬长而去的身影,绿莺久久未言。
她心里泛起疑窦,那事只有春巧夏荷秋云冬儿四人晓得,春巧秋云定不会说出去,那是夏荷冬儿?可她都离了南门宅子,冯元也没再去过,怎么可能呢?
春巧咬着唇,问她:“姨娘,那人说你没事,是没诊出来还是骗咱们的?”
摇摇头,绿莺也不晓得。
这一日,从大清早,那大夫离开后,四人便如热锅上的蚂蚁,脱不开身,只能干熬,饭吃不下,喉头干噎噎的直想哭。
若那人没诊出来最好,若是诊出甚么,冯元该如何出手?这孩子怎么办?几人又会受甚么罚?
绿莺忍不住起了颤,这事她想瞒天过海,本以为都这个时候了,必出不了甚么纰漏,没想到竟突然来了重重一击。自个儿将冯元当傻子一样耍弄,他哪能不气恨。平心而论,世人又有哪个男子能在此事上云淡风轻,何况还是一个如此位高权重之人,想必杀了她的心都有了。
她死不足惜,可稚子无辜,能不能求求他,待十月胎落,再将她发落?
摇摇头,行不通的。生出来个残疾孩子,被世人笑话,冯元能愿意?再说,就算他念在缘分一场,赏她个恩典,这孩子到时候安稳落地了,没了她,他怎么办?谁能对他好?甭说真心了,便是假意,也是寻不到的。大户人家的下人,哪个不瞧主子眉眼做事,冯元不待见的,冯佟氏欺辱的,即便是有着少爷名分,那也是连下人都不如的。
还有菱儿,简直世事无常。本以为今后自个儿能将她护在羽翼下,没想到今儿却彻底颠覆,成了她的催命符。无论如何,她最无辜,可不能拖累她。
拉过妹妹的手,绿莺交代:“我给你去拿些银两,你家去罢,买个小院子,跟你爹娘莫要再在刘家住下去了,刘太太反反复复的,不是个善茬儿,我不放心。记住姐姐的话,将来你嫁个好人家,不求大富大贵,是个小人物,没钱没势的最好了。你要好好的,八抬大轿,子孙满堂,姐姐是看不到了......”
春巧已哭成了泪人儿,想到自个儿才十几岁,还没成亲呢,就要去投胎了,家里的爹娘怎么办,嗷嗷待育的几个弟妹怎么办,都指着她每月的月钱呢。还有姨娘,多好的人啊,她又做错了甚么,还有小少爷,身残本就够命苦的了,将来要被嫌弃,可这些她们都能忍,难道今儿便被定了命,连下生都不能了么?
菱儿不明白这事为何就走到这一地步了,姐姐这两日跟她说了分别后的境遇,被下药、孩子有损,可不过是撒了个谎,为了保护自个儿孩子啊,难道那冯大人就要大开杀戒了?又不是皇上,骗他就是欺君,就得被砍头,她想不通,虽说姐姐是下人,可人命便可如此草菅?
不管如何,她是要跟姐姐共进退共存亡的,甩掉绿莺的手,菱儿抹了一把眼睛,又替姐姐擦着泪珠儿,坚决道:“菱儿不走,奈何桥冷着呢,我要拉着姐姐的手,一起走,一起喝孟婆汤。喝完一起投胎,将来我们还做姐妹,或者我投胎做你孩子,我有手有脚,是个全乎人,不给你添乱添堵,下辈子让你嫁个好姐夫,一生无忧无虑的。”
绿莺笑笑,眼泪扑簌簌落着:“姐姐不冤,娘走了,有爹形同没爹,没依恋没挂碍。唯有对不住春巧秋云,她们是走不脱了。可你不一样,此事与你无关,冯元不会追究。你有那么好的爹娘,回去罢,将姐姐那份儿连带着一起活着,将来长命百岁才是,有空了就给姐姐烧些纸钱,念叨几句,让姐姐知道,原来这世上还有牵挂我的人,还有人没忘了我李绿莺曾在这世上走过一遭。”
菱儿不动,反正她不走,姐姐说甚么她都要赖在这。她想问老天爷,总说恶有恶报,自个儿又没做坏事,只不过暗地里、在心里、背着人、谁也没告诉、连姐姐都没告诉,偷骂了那冯太太几句黑寡妇,黑寡妇就是一种又大又丑的毒蜘蛛,爱咬人,那毒太太总想害姐姐,骂她几句也是应该的啊,为什么自个儿就遭报应了,如此短命啊!
对了,说起冯佟氏,是那黑寡妇造的孽啊,她怎么忘了。
“姐姐,你别说死不死的了,咱们告诉冯老爷,是他太太给你下了毒,孩子才有恙的啊。”
春巧迟疑:“可再如何,也不能瞒着老爷啊,估么他气的就是这个。”
菱儿摆摆手,眯眼晃着脑袋瓜儿嘻嘻一笑:“不不不,他不仅不能怪罪,反倒应该夸赞我姐姐,忍辱负重识大体,为了不破坏他与那毒蜘蛛的夫妻之情,才独自承受子残之痛。”
春巧张口结舌,这、这话也太假了,不过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一个好法子。
一直沉默的秋云脑子忽地清醒,指出了今儿这事的蹊跷之处:“老爷若真发现甚么,为何不赶在他休沐时,子嗣可是大事,怎能如此儿戏呢?”
春巧也恍然大悟:“到时候光凭一个掉了半口牙的小老儿的一面之词,便轻易处置了咱们?”
没错,冯元不是如此轻忽之人,拿贼要拿赃,绿莺眼内也清明起来,一团乱麻的脑子捋顺了些,吩咐春巧:“你去邢仁堂,看看玄妙小师傅在不在。”
玄妙若不在,今儿这大夫就极可能是冯元另寻的,是来例行把脉,根本没有猜疑之事,也没有处罚之心。
春巧出了门,等待的功夫里,绿莺三人,直直端着肩膀,双手紧扣抵在下颚,祈祷此事可万要按着她们的思路走啊,否则,生死难料。
半晌,春巧才回,从门外便洋溢着一脸笑意,屋内的几人抻脖子早望了个清楚,顿时放了心。
果然,听她说道:“玄妙小师傅回山上了。”
简直暴雨转艳阳,不过众人还是不放心,那大夫虽不含着暗心,可万一功夫好,真查出甚么孩子不妥呢。
天儿放黑,冯元回了府。
脸色不好不坏,近来都这样,不知衙门里生了甚么糟心事。绿莺晓得他这不是针对自个儿,便放心试探道:“老爷,今儿那大夫医术高明,仙风道骨的,想必是个名医罢?他当时说妾身无碍,不是哄人罢?”
冯元一怔:“甚么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