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 扎着朝天辫儿,一身粉红衣裳的小女童嘴里裹着手指,正歪着脖子打量自家院子里那棵树,不时还能听见两下咽口水的声。
一丈高的杏树仿佛参天,对于小小的她来说高得是那么遥不可及。黄嘟嘟的杏子像天上的星星,一个个点缀在翠叶间,正俏皮地朝她眨着眼睛。黑溜溜的眼珠子滚了那么一滚,然后就是一声脆笑,她拾起树根旁一块葡萄大的石头往树上丢去。
啪的一声,正中。黄色一闪伴着一阵沙沙声,一颗杏子便穿越繁密枝叶,被打落在地,咕噜噜跑了几圈,可怜巴巴地卧在了女童脚边。她登时笑地合不拢嘴,蹲下去捡起来,往衣裳随意蹭了蹭就要下嘴,忽然一愣,笑得月牙似的眼睛也一瞬间瞪得滴溜圆,仿佛受了极大惊吓似的。待看清杏上趴了只肥壮的肉虫子,白白的身躯正一弓一弓,吓地哇一声将手中杏扔飞,屁股一沉往后一仰,坐在地上就开始了嚎啕大哭。
街上菜市的吵杂声和吆喝声都盖不住她。
屋中人似乎闻见动静,一文静男子匆匆奔出房门,心疼地凑过来,抱起女童满嘴囡囡囡囡地哄着。那女童抽抽搭搭地喊了声爹,然后就气鼓鼓地伸出一根肉手指,指向那被虫儿先啃了的倒霉杏,男子这下知道了女儿大哭的罪魁祸首,也一脸同仇敌忾地瞪向杏,几步窜过去,吧唧一脚跺下,那杏连着虫儿就成了个稀烂。
哧哧呵呵,小女童拍手大笑,然后又指树。男子抱着她,怜爱地拍了拍她的脑袋瓜,在院角抓起一根细长竹竿,哗啦哗啦去抽树枝子,不时就下起了杏子雨。还没等父女俩将杏子捡完呢,屋中出来个秀气的妇人,吆喝爷俩进去吃饭。
灶房门口,妇人体贴地替男子擦汗,女童娇憨地拉着爹娘的手,一家三口一齐进了屋,留下一地来不及收拾的杏。
女童便是绿莺。这是她小时候的事了,那时她是七岁,还是八岁?反正十几年过去,不足以久地让人忘怀,可发生了太多,以至于她真的是差不多要忘光了,而在亲爹突然而至的这一天,于夜里梦中想了起来。
这梦是回忆,是过去,美好、淡雅,是真真实实存在过的,可如今,它就想一幅帷幕,隔着无数的山川河流,清晰可见,却又缥缈遥远地伸出手也触摸不到,让她再也无法企及。
其实他初始并不这样混,与娘也有恩爱的时候,对她也有怜惜疼爱的岁月,只不过在娘病后,一切就都变了。久病床前尚且无孝子,夫妻大难临头更是各自飞,在娘病中,他与妇人勾缠也好,对妻女冷淡也罢,这些绿莺都能理解,可他竟为了二两银子卖她,她就实在不能原谅了。
孝字最大,为人子女,理应赡养父母,可她如何能轻描淡写地办到?他甚至连一点悔都没有,一点愧都没生。
自那日后,带着回忆的梦境再也没有降临,可绿莺的心,也随着梦被吊了起来。
立冬这日,她望着满天飞雪,朝春巧招手,将一团沉甸甸包着银子的手帕放到她手里,吩咐去榆树胡同给李老汉。就算早已决定与亲爹再无瓜葛,可难道就这么看着他冻死饿死在京城么?
见春巧紧紧抓着手帕,一脸倔强地不动弹,绿莺皱了眉头:“怎么了这是?”
“姨娘啊,奴婢不想去。”春巧有些别扭地鼓着嘴。
“我知道你在想甚么,你放心,我这次不是犯傻,你就跟他说让他离开汴京,赶紧回老家去就行了,别的不用多说,把盘缠交给他就完了。”
春巧将信将疑地出了门,在拐角时忍不住将手帕打开,随意一扫,顿时眉开眼笑,嘻嘻,姨娘果然没撒谎,这么点银子确实只够路费的。
汴京物价高、地价高、人杂事儿多,富贵的欺压穷苦的,是非之地不宜久留,绿莺也只能做到这些,从此以后,天涯一方,彼此好自为之罢。
春巧这趟去得有些久,头晌去的,过了午饭还没回,绿莺只当她贪玩,或是去铺子闲逛,也没当回事。等到正午积雪消融,春巧才匆匆进府,只是那脸色却是差得离谱。到了绿莺近前,她嘴巴紧抿,将手帕放回桌上,发出吭的一声,显然拿走甚么样回来甚么样,没少半文。
“怎么,他不要?”绿莺有些意外,银子虽不多,也是几两了,以李老汉的性子,才几日不见,不可能突然清高起来。眉头一动,她忽然冷哼一声:“他是嫌少?”
“李老爷他......过世了。”
春巧神情沉重,绿莺知道她不是擅长说谎的人,可是......
“怎么可能!头几天不是才来过么?”所以说血脉相连还是有些微妙,绿莺恨他恨地要死,可乍一听闻他的死讯,仍是感觉心弦一颤,微微疼了一瞬。故而让她不想去、也不愿去相信,纵使亲爹不疼她不爱她伤害她良多,她恨不得他穷一辈子,甚至是被打一顿被敲断一条腿,也不愿咒他死。她宁愿是春巧说谎,春巧不愿意自己帮他,因为他罪有应得,该受罚,别说银子,便是连一眼,她都不希望自家姨娘去施舍,因为他不配。是这样么?是春巧唬她的罢?
“是肺痨。约么是这两天下雪,他那赁的屋还没炭没火炕的,就病发了......他一直咳一直咳,昨儿开始房东没听见咳嗽声,晚间进去一看,人都硬了,他那儿子也没了,不知是病死还是冻死......”
外面冰天雪地,屋里也仿佛冻僵了似的,绿莺呆呆地有些愣神,春巧觉得她在内疚,便劝道:“他那痨病不是三两天的事儿,应该是早就有了,咳成那样还瞒着房东没告诉,房东连带着一溜邻居都恨死他了......姨娘别瞎想,这跟你可没半点关系。”
绿莺可没闲功夫瞎想,这时候哪还会可怜那人,恨死他的心都有了。
“去,让人去街上药局买些板蓝根,多买些,多打发几个小厮去,让抬着桶子坛子罐子,打些醋回来。”
“板蓝根买多少啊?醋家里有。”
绿莺神情严肃,一脸如临大敌的模样:“买......问抓药大夫,能熬两大锅的量就行,保证府里人手一碗,醋也多买,府里那点做菜的哪够,先打一斛罢,不够再去就是。”
她想着,一定要掸醋,府里各个角落,尤其是从府门到客厅那段路。天将黑时,冯府内已经成了一片醋海,酸地人倒牙泛呕。
“姨娘啊,真的这么严重么,过去几日了啊,那病气儿还能在?”春巧也有些胆怵,那天可是一屋子人都跟那李老爷近距离接触过的,想想就瘆人。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多防备着不是坏处,别看没人得,得了就没法治。”
绿莺紧攥拳头,后怕不已,心里也不免又气又难受:“人家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他呢,隐瞒病情,跟没事儿人似的跟咱们凑近乎,你记不记得,当时他还要窜过来摘豆儿的锁,他就不怕将病气儿过给豆儿?小孩子体质本来就弱,他连犹豫都没有,忒狠心绝情了!”
天花还有机会痊愈呢,痨病根本治不了,日日咳血,最后瘦成麻杆一样死去。想想就后怕,差点害死了一府人,绿莺忽而觉得对不起冯元,若真到了那一步,她一死也难辞其咎。
傍晚前,又招了大夫,着重给豆儿和那日押送李老汉出府门的几个下人掐脉,可算最后是虚惊一场。
连冯元下衙回家时都被灌了碗又苦又涩的板蓝根水,想他一直身体强健,多年不曾喝药,这一下将他苦的直想骂娘。整座府邸差点成了人间炼狱,他恨地牙痒痒,心道那李老儿命好,投生为绿莺亲爹,否则他非得去掘坟鞭尸不可。
又是一场雪降下来,绿莺望着窗上雪影,喃喃地仿佛在自言自语:“他......下葬了么?”
春巧正坐在小凳上打络子,闻言顿了顿,抬头瞅了她一眼,忽而觉得有些可怜,犹豫一番才开口道:“嗯,葬了,是房东张罗的。说起来还真是个好心肠的房东呢,李老爷这晦气事儿办得不上道,房东面上骂骂咧咧,可还是帮着给殓完葬完烧了值钱。他就葬在......”
“别说!”
绿莺摇头,看着她,轻声启唇:“别告诉我,我不想知道,这个人就当过去了,再也与我没任何关系了。”是怕自己将来心软?反正此时此刻,她不想再见到这个至亲之人,也不想去为这世上最后一个至亲上坟上香,她过不去心里的坎儿。
生死更替,生命是陨落和初生的过程,反反复复,没有终止。绿莺的第二个孩子,是在送走世上最后一个亲人后有的。
说的不太准确,应该是:在送走亲爹后查出来的。
还要回过头提一提那掸醋的事儿,掸醋一事持续了三天。这三天府里是天怒人怨,吃饭、睡觉、做活、嚼舌头,干甚么都是一股酸味往鼻子眼里钻,醋闻多了会有种想吐的感觉,所以下人就整天持续在一个吃完饭就想吐,不吃还饿得慌的状态。记得春巧当时还奇怪地问她:“姨娘啊,你咋不怕酸嘞?”
说不怕都是轻的,她家姨娘根本就是优哉游哉地在享受,就跟猪八戒吞了人参果、白骨精吃了唐僧肉一样。
这不,嗜酸,招大夫一来,有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