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 近来秋云总是心事重重的模样,夜里也常常翻来覆去睡不着。晚间,不知名的虫儿在咕咕叫着,万籁俱寂,春巧感到小腹有尿意,睁开迷瞪的眼爬起身,点了灯,不经意间一转脸,却见一边的秋云眼儿瞠得极大悄无声息地望着房顶,冷不丁一瞅还真挺瘆人的,春巧搓了搓胳膊滚起来的鸡皮疙瘩,探着头唤道:“秋云姐姐?”
再一看,秋云已经闭上眼睛了。春巧揉了揉眼,奇怪了半晌,才摇摇头去了茅房。秋云的异常还不止这些,她总是在暗处盯着姨娘,用晦暗不明的眼神,春巧只当她担心老娘的病,找机会关切地问了声:“秋云姐姐,我看你最近不怎么回家了,你娘的病咋样了?”
秋云顿了下,表情古怪地回道:“嗯,好多了。我不用再去看了,今后都不用了......”
这话说的,怎么听怎么奇怪,春巧也说不上来哪里怪,就觉得秋云突然像变了个人。再之后,她便下意识开始留意秋云。那日,早起出门后本该留在朱粉芳的秋云竟突然回了府,且还鬼鬼祟祟地将个甚么东西塞进枕头下,春巧偷偷看在眼里,趁她出了房门,走到床前,从枕下翻出那物事,是个药纸包。打开后确实是药粉,闻了闻,也闻不出到底是甚么药来。
春巧冥思苦想,秋云姐姐自从去朱粉芳开始,举动才渐渐异常,时而枯坐,时而不明所以地笑,见的外人多了,正好还是少女怀春的年纪,莫非......与人有了私情,这药粉是打胎药?她怕自己猜错,将药包又推了回去,然后在暗中注意着秋云。
秋云后来进屋了一趟,将纸包揣在怀中,去了小厨房。秋云躲在柜子后,紧张地直冒汗,心道来了来了,果然要出事了。她怕秋云犯傻,偷偷跟着过去,见秋云涮了紫砂壶,正打算给姨娘煮茶。她静静窥了一会儿,未见异常,想着还要去伺候二姑娘,便要转身离开,就在这时,她听见一阵纸张的刮擦声,霍然想到那包药。
小厨房此时没有旁人,秋云却仍是不时竖起耳朵倾向窗外,春巧离她不近,从门缝只能看见个背影,窸窸窣窣间茶已煮好。也不知怎么,春巧鬼使神差地推开了门。进去后,她笑着凑过去,看了眼砂壶,弯腰闻了闻:“好香的桂花茶啊,秋云姐姐的手艺果然比我好。”
秋云乍一见她,有些不自在,勉强一笑:“妹妹要是馋了,拿个碗盛些便是。”接着只说朱粉芳还有事,让她给姨娘端了茶过去,便匆匆出了小厨房。
既然开口让她喝,又见秋云背影很急的样子,春巧捶了下自己的脑袋瓜,懊恼刚才误会了人,秋云姐姐怎么可能会害姨娘呢?想是这么想着,那茶却被她一把端起,倒在了泔水桶里,接着换个壶新茶坐在了炉子上。自从姨娘上回中毒,她便万事防备着,防太太、防大厨房的下人,大约是防习惯了,如今连自己人都防备起来,春巧想到此,不由对秋云生了些许愧疚,是她疑神疑鬼了罢?
不过,那包药到底是甚么呢?必是见不得光的,否则秋云姐姐也不会如此如做贼一般。想了想,她下了决定,待会儿回屋,从那纸包中抽出一点,找机会出府上药房让人给看看,那到底是个甚么东西。
桂花茶香气弥漫,春巧嘶嘶哈哈地拿块软布,包住紫砂壶把手,将泛着甜香的一缕黄橙橙的茶水倒入案台上的瓷盅中。瞬时,洁白的底,上头便开满了橙黄的桂花,花瓣伸展,妖娆多姿,如身着彩裙的侍女般优美。她端着茶,享受着鼻尖的清香,笑眯眯地往正房走去。
案台下,一张牛皮药纸四肢大张,静静地躺在地上,随着屋内暖流微微颤动。
......
冯元将她中毒前后所发生的事详细讲了出来,绿莺瞥了眼春巧,垂头盯着被上花样,讷讷地张了张嘴:“......真的是秋云?”
春巧见她这般,越加委屈地不行,使劲儿瞠着湿乎乎的眼,抽抽搭搭地瘪了瘪嘴:“姨娘还不信么?”绿莺咬了咬下嘴唇,仍是没看她。春巧眼眶越发通红,一鼓气狠了狠心,跺脚轻喊道:“姨娘要是不信,不如亲自问秋云,她都承认了的!她说她恨姨娘!”
“住口!她算甚么东西,阶下之囚了,还妄想着见你们姨娘?你滚到一边老实呆着去,少在这添乱!”冯元冷着脸,斥了春巧一句。
“你也别冥顽不灵了,秋云那个贱婢,最近总回家照顾生病的娘?”冯元转而看向绿莺,沉声道:“哼,我已经查了,她娘早死了八百年,家里就一个老爹跟几个弟妹,跟你告假其实是去了吴府,赶着去献媚献殷勤。这几年她隔三差五地去,就你傻傻被蒙在鼓里,还不知道她生了天大的心思,妄想着攀高枝儿罢?”
听了这话,绿莺直僵了半边身子,被惊地瞠目结舌,秋云喜欢吴清?这怎么可能呢,甚么时候的事?她不禁细细回想,当初秋云与她统共才与吴清见了几次面,难道是在她情根深种的时候,秋云也暗生了情愫?可送吴清去赶考的那日,她还劝自己莫要干傻事背叛老爷,让自己从次远着吴公子。是了,绿莺忽然想起来,被冯元发现后,之后的一段时间,在她虽未指使却又知情的情况下,秋云曾去探望了几回生病的吴母,回来后也将吴家的情况告知于她,譬如吴清及第,入朝做了官,吴母的病康复等等。
再往后......这两年,秋云倒是再没提过吴家事,绿莺想当然地以为她也就没再去过,可那日在书坊偶遇吴清,他还让自己莫要再派秋云登门......她又何时让秋云去过呢,情思早已斩断,她又与冯元情意深厚,有了豆儿,同时更不可能再与他藕断丝连,避都来不及,哪能上赶着去作践彼此。竟没想到,秋云一直在她眼皮子底下暗度陈仓了这些年,本以为是替她赎罪,原是自己生了不可言说的心思。
虽对吴清没了残存的爱恋,可乍一听闻身畔最信任之人竟生了此种心思,绿莺仍是感到浑身似针扎了似的不舒坦。不过,就算如此,秋云又为何要下毒害自己呢?要说自己若与吴清有情人成眷属了,她嫉妒之下做这等傻事还有情可原,可自己明明与吴清分道扬镳,且今后也再无可能了啊。
“还不明白?”
冯元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这才木着脸张口:“她这些年风雨不辍地登堂入室,妄以为将来总能打动他,你这么忽然拦着不让去了,可不就是她的绊脚石,阻了她的星光大道,当然恨你恨得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哼,也怪你平日太惯着底下人,让她生了滔天的野心,一个贱婢,算甚么东西,还敢反过头来咬主人,看门狗都比她强百倍!”
绿莺抬头看了一圈,众人神色各异,容嬷嬷直挺挺杵在不远处,面无表情地垂着眼皮,春巧立在床头,抽抽巴巴地望着她,冯元呢,他是一脸懊恼地坐在床畔,盯着她就像盯着一只不开窍的木鱼。她脑子乱极了,不想去相信,即便下毒的真是秋云,可她仍是希望秋云是有苦衷的,是被收买了的。她只能这么麻醉自己,否则她真不知道,世间还有谁值得去相信?当你倾心对待、挖心掏肺后,得到的却是措手不及的背叛,怎么能让人承受得住?人性、情谊、相处的点滴,难道都是假的么?
一股寒流从心间窜到四肢百骸,她似乎打了个颤,然后求助似的看向冯元,甚至是恳请般地对他说:“她在哪呢,我想见见她。”
冯元皱起眉头,一见她这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就又生气又心疼,掰着她的肩膀往枕头上摁,叱道:“还看甚么看,不怕污了眼!别看了,一个贱婢而已,打杀了事,你就别过问了,安心躺着罢。”
“不行,我一定要看看,不看我怎么也放不下心。”绿莺挣扎着挣脱他,坐起来靠在床头,固执地不放弃。她要亲口问问,不是秋云当面承认,她绝不相信。
咚地一声,冯元咬牙切齿地捶了下床板,冲着她喝了一嗓子:“娘蛋的,真是个犟种!我说不许就不许!”接着又狠狠瞪了她一眼,“吃这番苦头还不是你自己作的,当初若老实本分,如今哪能出这事遭这罪!有甚么主就养甚么仆,见到小白脸就走不动道儿!”
一听这话,容嬷嬷挑了挑眉,将头埋得更低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他还当着下人面这么挤兑她,绿莺羞愤交加,渐渐红了眼眶,蓄了好大一泡泪,欲落不落的,呆呆望着他。冯元也后知后觉自己说错了话,清咳了一声,懊恼起自己的小肚鸡肠,被她清澈见底的眼神一盯,登时有些无地自容。
“咳,你先躺会,我还有公务要忙,去书房了,有事晚膳再说。”
话一落下,他也没看她,哒哒哒地迈了步子起身出门,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容嬷嬷也告退离开,春巧边抹着眼泪边揉着饥饿的肚皮,懵懵懂懂地念叨:“大中秋的,老爷还忙甚么公务啊,不是该吃晌午饭了么?”
绿莺看向她,小心翼翼地问道:“春巧,秋云被关在哪了?老爷这么拦着我,她是不是已经......死了?”
“没没没,人还活着呢。只不过......”春巧脸色古怪,嘴角抽搐,颇有些忍耐和尴尬:“她被关在茅房了。”
绿莺皱了眉,春巧咽了口唾沫,胃里翻滚,涨红着脸哼哧道:“还不止呢,老爷让人三天才给送一顿饭,一顿就一小个干瘪馒头,根本吃不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