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 直到听完王姨娘在耳边说的,绿莺都半晌回不过神来,她怔怔地看着王姨娘:“王姐姐,你为何要走?”
王姨娘端着茶静默半晌,才淡淡笑了下,缓缓道:“从前我是为了报仇而活着,如今太太与刘妹妹也恶有恶报,我本以为自己会高兴,可......”她怅然地叹了口气:“可就是忽然觉得浑身空落落的,挨不着地,不知道还有甚么能支撑我活下去。听说苏州府水患泛滥,瘟疫横行,我尚且懂些医术皮毛,去略尽绵薄之力也算使得。”
接着她微红了脸颊,往绿莺那边倾了倾身,腼腆地轻声请求:“还请妹妹在老爷跟前替姐姐说个情。你也知道,如今在冯府,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可毕竟这不合规矩,我在老爷面前是个说不上话的,望妹妹能......”
这算是强人所难了,见绿莺没应声,王姨娘也有些不好意思,不自在地搓着手。她的一席话彻底颠覆了绿莺所想,她一直以为王姨娘是要......没成想竟是误会了。绿莺有些羞惭,因自己想法狭隘而将人想得那般不堪。想去帮王姨娘,可又觉得几丝为难,她作为小妾,却去劝冯元送走其他小妾,怎么都显得霸道了些。
“行,我今晚就跟老爷提一提,若是不成,王姐姐今后就安安心心过好日子,莫要再想从前的事了。”
最后,绿莺还是决定试一试,王姨娘确实可怜,没男子宠爱,没子女傍身,与其一个人孤零零老死在冯府,倒不如去外面看一看走一走。之所以决定帮忙,说到底也有她的私心,一是她对冯元身边的女人总会心存防备与芥蒂;二呢,能去见识一番大千世界,游历山水,一直是她所盼望的,王姨娘去了,也算替她实现了一半不可能实现的愿望。
晚膳时,绿莺见冯元面色愉悦,便将王姨娘的事提了出来,说完,就忐忑地等着他,心里也拿不准他会不会生气。冯元有些沉默,且将沉默持续了能有一刻钟,在绿莺心都要蹦出来的时候,他才慢吞吞点了头:“她这半辈子,也吃了不少苦,算我冯家亏待她,我便随了她的意。”
绿莺没想到他能这么痛快,颇有些不敢置信,要知道世间男子最是霸道,可以我不要你,却不能你离开我,死也是我家的鬼。冯元的性子更是霸道中的霸道王,她总以为,他会先发一通火,将她骂一通,再将王姨娘打一通,谁成想竟是这么轻松。
冯元言而有信,翌日,容嬷嬷将放妾书并五十两银子交给王姨娘,随后打开了角门,给了在冯府枯守多年的女子自由。绿莺相送,与她手握着手,忽而生了些羡慕与辛酸,这个女子年近四十,未来不知如何,可总归比在这里快活多了罢?不论这条路是对是错,都是她自己选的,命运可以由自己把握一次,也算幸运了。
“妹妹,我走了,从此我再也不是王姨娘,也不是王氏,我叫王翠花。多年不曾念过,生疏了许多,你记住我的名儿,说不准将来有一日我王翠花能成为让人口口相传的女医呢。”
今天是个艳阳天,积雪将日头映得更加耀眼,王姨娘的笑是那么明媚,迈出这道门,竟让她宛如新生。绿莺眼珠有些痒,鼻子有些酸,她也咧了个大大的笑:“嗯,我会记住,将来一定会有个天下闻名的女医,她叫王翠花。翠花姐,你保重。”
王姨娘走了,她穿着一身粗布衣裳,头顶包着裹布,洗尽铅华,与个穷苦农妇没有两样,但她每跨过积雪的脚步确是那么坚定与朝气,她活了,也会自在地活。
绿莺蔫了两天,有豆儿伴着,倒很快从王姨娘的伤感中解脱出来。还有件事,珍珠粉有着落了。原来冯元一直忙活这事,之前周岁时送给豆儿的珍禽别墅,里头有座供仙鹤栖息的人工湖,前几天他又让人在旁边挖了个湖坑,将钟翠山上山泉水引流过来,蓄了个湖养河蚌。如此,她便想起了前一阵子姬姨娘的提议,联合开商号。
姬姨娘得了信,很是高兴。话说当初她便猜到这李氏与冯元并未缘尽,所以才趁着李氏势微时雪中送炭,意欲搭上桥,建立长久关系,为儿子佟固铺路。即便是猜错了,李氏确实失宠,那她也没甚么损失,不过做生意的一点银钱罢了,不算啥。没想到,所料不差。
绿莺养的蚌最早一年半以后才能采摘珍珠,她与姬姨娘碰面后,对于未来构想两人很是聊得来,便打算趁着这一年半的功夫先把店面解决了。铺子开几家?门面多大?如何选址?两人都是爽快性子,有商有量,思绪清晰。
“为何不在朱粉芳继续卖呢?新开店,也不知是不是有风险,万一生意不好,可不就要关门了?”想了想,绿莺有些疑虑。
“不不不,本来这东西就不大众,放在一众胭脂水粉里更加埋没,再说咱们这珍珠粉是好品相的,价格本来就贵,被你那朱粉芳里的其他物件一衬,岂不成了天价?”姬姨娘倒是有自己的一番思路:“就单独弄门面,只售珍珠粉。未免单一,咱们多研究几个品种,譬如加香料的,研磨得更细的,放入人参等养生药材的,等等。总之,到时候将这珍珠粉宣扬出去,要广为宣扬,我也认识不少官家妇,大不了给她们试用。那些贵妇人用了,自然就知道好了,等做大做出名气,人人口口相传,还愁没销路?”
宏图仿佛出现在绿莺眼前,姬姨娘是个妙人儿,她说的话,总有让人身临其境的魔力。绿莺忍不住笑眯了眼:“嗯,那玩意是好,我近来用过后,感觉身子越发轻盈,脸蛋也嫩了许多。”
关于开店,她想了想:“姨太太,也不知地价房价会不会涨,要不咱们先入手盘下几家铺子,来年若是生意红火,咱们再开分号?”
“诶,不可不可。”姬姨娘正喝着茶呢,闻言忙放下茶碗,不赞成地摆摆手:“涨了就涨了,还是银子抓手里才最稳妥。傻孩子,万一打仗,房子跟地就等同于打水漂了。还是先盘一家店吧,到时候好了再说。”
一切说妥,接着是选址,南门大街有处赌坊,因为打死人,坊主被羁押,店面便抵了出去,被绿莺她们盘了过来。然后是粉刷与装饰,预计能在年底拾掇完毕。期中绿莺去探看监督过几次,因出府一事,又引了容嬷嬷的注意,不止一回来念过《女诫》中内容,可跟爱磨叨的唐僧媲美,让她烦不胜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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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冯佟氏搬到小佛堂,冯府安定了许多,人心不稳的下人、急于巴结李姨娘的墙头草,都在容嬷嬷的严厉监督中灭了火头。尽管她也要在容嬷嬷的棺材脸下讨生活,绿莺的日子也很是算得上轻快愉悦,堪称仙人了。豆儿身子长得极快,四月时,周岁的衣裳就已经穿不进了,话倒是会说的多了,长句子一句一句往外冒,跟被文章似的。还有一个仙人就是冯娴,她也不张罗说要相亲嫁人甚么的,就每天吃吃喝喝,旁人看是混吃等死,她本人可乐得直抽。
冯元在宁静的日子之余,不免产生焦虑。按理说绿莺生了豆儿都过去好久了,满打满算一年半,怎么还没动静?莫不是头胎伤着了?如此,便打算请玄妙过来瞧瞧。绿莺连忙拦下,她冒了胆怯,暂时还不想再经历一回难产,摇着他的手臂撒起娇来:“我还想再养养身子呢,你干嘛那么急,豆儿该生气了。”
豆儿已经能走了,此时正两手搭在绣墩上稳住身形,听见叫她,连忙回过头,张嘴呲牙:“啊?豆儿在这儿呢!”
听了绿莺推诿的话,冯元本来还有点生气,正要呵斥两句,见豆儿可爱笑颜,便忍不住逗弄着:“给豆儿小丫头变出个弟弟好不好啊?与你作伴玩耍,好不好?”
谁成想,刚说了“弟弟”二字,豆儿便眼一扁,嘴一咧,天崩地裂地哭嚎起来。她是个聪明的娃娃,这时候已经能明白何为争宠了,有她在,哪能让个劳什子犄角旮旯来的弟弟或妹妹抢走爹爹和姨娘的宠爱呢?
手也不撑着绣墩了,而是撒了手,往后一倒,屁股坐地,一双腿蹬来蹬去开始扭着腰撒泼打滚,哭声简直能惊到天上的玉皇大帝:“不嘛,不嘛,豆儿不要,爹爹姨娘只能对豆儿一个好,呜呜呜......”
冯元吃瘪,绿莺抱起豆儿哄着,偷偷对他道:“等她再大些,懂事了再说罢。”
叹了口气,冯元只能点头,况且他说不行也没用,绿莺的肚子也得看天意。
春去秋来,翻年又过了春,六月时,珍珠粉正式上市,店铺取名“珍萃阁”。在开店庆典前,姬姨娘便将珠粉友情赠送给一众或熟稔或泛泛之交的贵夫人们,因此,一经上架,短短营业四日,店内货品便被抢购一空,甚至此品还没来得急被宣扬到京城各个角落。等到珍萃阁真的名扬汴京时,已经是一个月后了,此时,绿莺与姬姨娘早就满满赚了一轮。
铺子里经手的银两过多,账目可动手脚处也不少,未免被外人钻了空子,绿莺与姬姨娘商量过后,将新聘的掌柜遣走,把朱粉芳的于掌柜调了过来。如此,朱粉芳便没了管账的,正巧想到秋云家里老娘身子不好,便让她去暂管账目,白日当值,打烊便回家伺候老娘。
秋云欣然,春巧却不干了,她一直觉得姨娘偏心秋云,平时小事她便也忍了,可这次如此大的事,堪称重任,姨娘是不信任她么?怕她偷银两是怎的?她不平衡,晚上饭也吃不下,揉着通红的眼圈跑到绿莺面前,梗着脖子哭啼啼地质问:“姨娘一起教的我们,奴婢也会算账,为何偏偏让秋云姐姐去?奴婢为何就不行?”
绿莺张了张嘴,有些尴尬。她确实更加亲近秋云,况且秋云也比春巧稳当许多,可别的主子能将大实话说出来,不怕下人伤心,她可说不出口,春巧虽没秋云更堪重任,但她也把春巧当成妹妹一般。忖了忖,她笑说:“你爱笑,豆儿更乐意跟你玩,你在家待着,不好么?”
春巧哭着摇头,泪水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奴婢也乐意带小主子,也乐意跟姨娘待在一处,姨娘开始若是让奴婢去朱粉芳管账,奴婢可能还不愿意呢。”她的声音渐渐大起来:“可这不一样,姨娘压根想都没想过让奴婢去,你从来最喜欢秋云姐姐,最看重秋云姐姐,她是无可取代的。当初钟翠山上,她受伤差点死了,还有当初吴......”想到那个人不能提,她忙刹住话茬,“总之,她陪你经历了那么多,你们生死相依荣辱与共过,奴婢却甚么也没为姨娘做过,姨娘待奴婢自然情分淡薄了些。可是......不是奴婢不想做,而是没机会啊,如果给奴婢一个机会,别说刺一刀了,奴婢甚至可以替姨娘去死的......”
白日当值几个时辰,夜里便可歇息,不像在冯府,主子起个夜、不舒坦了、肚子饿了,总要折腾奴婢夜里睡不踏实,尤其是豆儿,夜里总要替她盖几回蹬开的小被子。去朱粉芳是个轻松活计,春巧心气不平也正常,绿莺心道。
“好了好了。”她站起来给春巧擦眼泪,简直是好气又好笑:“甚么死不死的,尽瞎说。我竟不知你这么乐意管账,要不这样,她管一个月,你管一个月,这样可好?”
“姨娘啊!”春巧啪一下推开她的手,越发伤心:“奴婢不是想要管账......算了,不说了,反正奴婢也是个不受重视的。”说完,跺跺脚跑了。
绿莺望着她的背影,哑然地愣住。
“姨娘,春巧姑姑怎么哭了?”豆儿忽闪忽闪大眼睛,好奇问道。
绿莺无奈地摇摇头,点了下女儿的小鼻头:“大约是像你一样,嫉妒了罢。”
春巧那日的哭诉,绿莺没太当回事,只以为过段日子也就过去了,不料事实往往不遂人愿。春巧性情大变,常在无人时发呆沉默,面对绿莺时谨守本分,却只剩淡漠与距离感,与那些粗使丫鬟别无二样,再也没有从前的活泼和亲近。
“春巧姑姑,我要吃那个肉丸子。春巧姑姑,春巧姑姑?”
直到豆儿拽了她一下,春巧才回过劲儿来,赶紧探过身替豆儿夹了两个肉丸。她心里像摆了盘残棋,乱得不成样子,看了眼绿莺沉睡的背影,她垂下眼。
八月时,桂花开了满地。花瓣晒干,加以蜂蜜或冰糖煮茶,能暖脾胃、助消化,绿莺两三天便要喝上一杯。
这日,春巧将煮好的桂花茶端来。
绿莺见她神态紧张,目光紧紧锁在自己脸上,噗嗤一笑:“是不是又将冰糖放多了?又放了一坨进去?”说罢,饮了一口,咂咂嘴,甜度适中。
又喝了一口,她面色突变,只觉肠子一股绞痛,腹中翻涌,头顶冒出虚汗。耳畔声音越来越远,鼻子喘不上气,眼前也越来越模糊。喉头一甜,噗一下涌上来一股热流,随着一个哽咽,从口中划出,顺着嘴角淌下来。她伸手一抚,竟是黑血。
倒地之前,绿莺只能从模糊的视线中,看到春巧那张慌乱的脸,这是她眼中最后的定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