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 除夕,天禧寺份外冷清。
山道上何止没有人影,连野兽飞鸟也不见踪迹。山门开着,怀信怀义抄着手懒懒地晒着太阳。冬日的阳光暖洋洋的,难得的也没有风。
方丈玄信拎着一个食盒,玄知捧着个瓷碗,二人缓步走过圣感塔边的层层守卫,来到了木门前。
自去年除夕夜莲花被劫,朱允炆就加强了塔周的护卫。侍卫人数增加数倍,更有不少守在外围,连海寿的小木棚左右也设了岗。如今再想偷偷溜进来是完全不可能了。李田齐的参店作为朝鲜的联络点,也在夜游秦淮河之后撤除。李芳远没有告诉莲花是自己主动撤的还是朱允炆示意的,临别匆匆一见,回想起来,二人那日竟然什么有内容的话都没说。
玄信玄知见门口站着个矮墩厚实的朝鲜人,认得是赵胖,微微颔首打了招呼。
赵胖急忙行礼:“二位大师有礼。公主在这里给大师添麻烦了”。口音卷曲僵硬,有几分像知恩,玄信玄知不由浮上一丝笑容。
莲花也忙问好,见二人带了食物来,赶紧吩咐知恩接过。
玄信含笑道:“娘娘日常总见的江南菜式,这是老衲让厨房包了些素饺,有几分北方风味,娘娘尝尝,聊慰些许思乡之情”。
玄知也笑道:“这是仿制的豆腐汤,不知道象不象酱汤?娘娘莫笑话。”
莲花眼圈微红。在寺里几年,玄信玄知一直无微不至地照顾自己,自然是因为记得慧忍的吩咐。想起那个慈眉善目睿智远见的老方丈,莲花不由得心中酸楚。
玄信以为莲花想家,安慰道:“除夕是一家团圆之日,今日赵大人在此,也算家人了”。见赵胖风尘仆仆,大概为了除夕能到这里,确实赶得紧。
莲花含泪笑道:“是。我们这里正准备几个人一起吃顿团圆饭”,说着指了指脚旁的小木桌。桌上摆着几式菜肴,旁边是四个蒲团。
知恩正把水饺豆腐汤放上去,听到这里喜悦地叫道:“方丈!玄知师父!一起吃吧!今天过年呢!”莲花也望着二人,目露期待。
玄信玄知对望一眼,并不推辞,盘腿坐了下来。海寿赶紧又取了两个蒲团来,六个人团团围了一桌。
团圆饭,重在团圆而不是饭。虽然无酒无肉,几人说说笑笑,却是十分喜气洋洋。赵胖话最多,说初到****一无所知时的笑话,说朝鲜的新闻趣事,眉飞色舞滔滔不绝;知恩听得睁大乌溜溜的眼睛,不时嬉笑赞叹;海寿听到精彩处,指着赵胖哈哈大笑直不起腰;玄信玄知常插口问一些朝鲜的风土人情,频频颔首;莲花含笑听着,偶尔纠正一下:“没那么夸张!”
然而心里,还是有些恍惚。
他做了国王了!他从来没想到过,自己也从来没想到过。
从此以后,朝鲜百姓的祸福,将主要系于他一人之身。他的决策判断,将直接影响朝鲜的命运,决定朝鲜百姓的生死。李芳远,你会好好的吧?
他的一举一动,也将影响朝鲜与****的关系;而这关系是好是坏,是和是僵,对于他对于朝鲜,都是举足轻重,生死攸关。
莲花想起那晚李芳远对朱允炆的态度,隐隐还是有些担心。李芳远,答应我,不能因个人的喜怒影响与****的厚谊。我们长大了,如郑宗城说的最后一句话:“我们都没有资格任性”。
这时,脚步声沙沙,一个银貂大氅的身影出现在阳光下。众人一怔,都急忙起身拜倒:“陛下!”
朱允炆一如往常地温和,含笑道:“今儿热闹。好,象个过年的样子。”摆了摆手:“接着坐,继续聊。”说着在一个蒲团上坐了下来。
众人却都不敢坐,望望皇帝,又望望莲花。
莲花只好解围:“我们吃差不多了。大家也累了,让他们回去歇息吧?”
朱允炆还是微微含笑:“好啊,那各位自便”。
几个人便各自告退。朱允炆想了想又扬声叫住玄信:“方丈!今日山门可否候晚一些?”
玄信答应着:“那等陛下吩咐了再关。”说着去远了。
朱允炆这才解下大氅:“今儿可有些热!”笑着看向莲花。
莲花一愣,朱允炆里面穿了件月白色文士袍,松松地挽着如意绦,正是当日在琅琊寺初见时的装扮。
朱允炆见她愣神,敲了敲她的鼻子:“李姑娘?”递给她一个大的漆盒。
莲花呆呆地接过:“嗯?”
朱允炆靠近,在莲花耳边轻声说道:“去把衣服换上。带你出去玩儿。”
莲花不明白,但是一向从夫,并不多问,匆匆进了塔内。
朱允炆起身踱至庭中,负手眺望前方的藏经阁,含笑等待。
东昌大捷!盛庸大败燕军,射杀燕军大将张玉,直追燕贼到馆陶。燕军精锐尽失,只余百来名亲兵,已经退回北平。此次虽然没有抓住燕王,但只是早晚的事了。朱允炆早上一得知便去奉先殿,把这捷报急忙告诉了祖先;准备明日元日祭祖时再好好地祭拜。皇叔,我们很快就能好好谈一谈了。
今日本来该在宫中,可是几年的除夕都是莲花一个人自己在塔里过,朱允炆一横心,和太后告了假,准备陪莲花好好过个年。
“朱公子!”身后一声轻唤。
朱允炆转过身,莲花一身淡淡蓝色的衣衫,衣袂飘飘,容颜如玉,宛似当日古刹雪地中,那一刻的邂逅。
四目凝望,忽然同声轻轻说了一句:“心即是佛”。含笑相视,是感恩相遇,是心醉相恋,更是欣喜相知相伴。
龙辇自长干里出来,过雨花路经长干桥,很快到了聚宝门(今中华门)。朱允炆跨下辇车,伸臂接住莲花,携着莲花的手,带她往城楼上走去。
莲花有些兴奋紧张,这是朱允炆第一次带自己出来“玩儿”。偌大应天府,至今确实除了皇宫天禧寺和曹国公府,除了与李芳远游过秦淮灯会,哪儿也没去过。
城楼颇高,莲花仰头望去,估计约有十来丈。二人拾阶而上,好一会儿才走完台阶。一转身登上城楼,豁然开朗。整个京城都在脚下,蔚蓝的天空仿佛巨大的幕布,阳光自空中倾泄,而这个大舞台上,芸芸众生都是演员。
城门正上方是个城堡,四角飞檐,旌旗猎猎,几排士兵整齐地列队分立在一周,面容肃穆地正视前方,对二人视而不见。大约朱允炆事先吩咐过了。
朱允炆牵着莲花,走到了城门的前沿,遥指南方,含笑道:“那就是天禧寺。”
碧蓝的天空下,天禧寺香雾缭绕,佛光氤氲;圣感塔直入云端,一样瑞光流溢。一朵祥云停留在寺院上空,七彩光芒透过云朵笼罩着宝塔,随着古刹袅袅升起的诵经声冉冉变幻,仿佛在悠然聆听佛陀的智慧梵音。
莲花不由得笑:“日日在塔里,倒没想到自高处望去如此不同,好一派祥瑞之气。”
朱允炆也笑:“还好当日皇祖父蟠然醒悟,把佛骨舍利归奉回去了。”
莲花连忙道:“是啊!佛陀回家,必得大欢喜。”
朱允炆轻叹一声:“能永如今日平安吉祥就好了。”
莲花望着他,认真地说道:“一定的。天禧寺历练千年,沉淀了历代多少高僧大德的精魂神魄,不但护佑佛舍利,也护佑着天地间芸芸众生。”
朱允炆微微颔首,凝目遥望,若有所思。
阳光有些耀眼,莲花微微眯缝了眼。脚下的城墙依山傍水,曲曲折折,围绕着整个金陵古城。往中间又有几重城墙,不知何意。
朱允炆解释道:“应天府由外至内,分外郭城,都城,皇城,宫城四重。皇城宫城是咱们紫禁城的家,”说着捏了捏莲花的小手,接着说道:“我们站的这里是都城,环绕整个应天府的城市,共有十三座城门。这聚宝门是京城的正南门。”侧头笑了笑:“新年时找不到你,关闭的,就是这十三个门”。
莲花脸一红,别过头,问道:“怎么这聚宝门就有四道门?”
朱允炆见她岔开话题,一笑道:“里面这三道叫瓮城,主要是军事防御用。喏,如果敌军来犯,可以放入第一道甚至第二道城门,千斤闸放下,守军三面击杀,仿似,”莲花接口道:“翁中捉鳖!”
朱允炆又是一笑,晃了晃莲花的手以示嘉奖:“不错。四道门都有千斤闸,翁城里有藏兵洞可以容纳数千人”,指了指翁城侧面宽阔的道路:“那是马道,守城将领可以直接策马登上城楼。”又指了指远处:“那边的通济门,三山门和正阳门都是内有瓮城的格局。”
莲花好奇地问:“我记得北平的城墙是四方的,为什么京城的这样弯弯曲曲?”话一出口已经后悔,何必提北平?
朱允炆却似并没在意,或者是表现得不在意?微笑道:“北平地处平原,地势平整。江南本身是丘陵,地势起伏,且河谷众多。”
收敛了笑容又缓缓说道:“北方重儒尊礼,故四方规整中轴对称;而皇祖父受刘基这些人的影响,更喜天人合一顺势而为。”
莲花见他面色,知道他定是在想念朱元璋。望着这宏大雄伟的城墙城堡,脑中飘过皇祖父或慈祥或戏谑的笑容,想起他在临终时尚不忘朝鲜,一时也有些黯然。
朱允炆见气氛有些凝重,今日本是特意带她出来游玩,急忙打岔含笑问道:“汉城的城墙是怎样的?”
莲花不好意思:“是土堆的。也没有这样一圈围起来”。
朱允炆有些惊讶:“朝鲜不会制砖吗?”侧身吩咐了几句,不一会儿,张元亨捧着一块城砖跑了过来。
朱允炆接过递给莲花:“这是城墙用砖。烧制不难,难在烧得好。江南雨水多,质量稍差便难免塌陷。”看看莲花又道:“朝鲜几时如果需要,可以去匠人教一教。”
莲花心中感动,仔细研究着手上的砖,看到砖上工工整整的有字,问道:“为什么砖上写字?”
朱允炆笑道:“应天府城墙因规模宏大,所需砖块实在太多,是由全国三十二府一百四十八个州县共同烧制。皇祖父为了严控质量,要求砖上写上县甲人名,以便管理追责。”
莲花睁大眼睛:“每一块都写?”
朱允炆微微颔首:“是,每一块。有的州府是雇了专门的文人统一书写,比较流畅工整;有的地方是工匠自己画,就比较村野了。”伸头看了看莲花手上的砖:“这块看来是个秀才写的,还是颜体楷书呐。”
莲花扑哧一笑:“后人岂非可以据这些砖块研究中国书法?”
朱允炆见她高兴,便附和着开玩笑:“何止书法!文字啊,篆刻啊,百家姓啊,都是我大明的第一手资料。”
莲花笑:“那你可得安排把这城墙看好了。”
“应天府的没问题,汉城几时要建,我派匠人去教。”说到汉城,朱允炆忽然想起来:“对了,赵胖告诉你了?你五王兄继位的事。”
莲花点了点头,望着朱允炆犹豫了下,侧身别过了头,眺望远处。
朱允炆心中轻叹一声,也眺望着远方,说的轻描淡写:“莲花,我准备正式册封李芳远为朝鲜国王,过了新年就安排礼部准备,到时遣使去汉城行册封大典。”
莲花全身一震,抬眼望向朱允炆:“真的?你肯这么做?”
朱允炆笑:“怎么这么惊讶?皇祖父当年不肯册封,还是朝鲜刚刚建国根基不稳,担心有变化。”莲花心中明白,那时候高丽王室其实随时有可能翻盘,李成桂自己也一直担心。
朱允炆接着说道:“如今朝鲜国泰民安,已成定数。自然应该册封。”凝视着莲花说道“我也见过你五王兄,有胆识有才干,我相信他会是个好君王,把朝鲜治理好。朝鲜百姓定会安居乐业。”
莲花眼中含泪,说不出话。
朱允炆又开玩笑:“何况他是国舅爷,我怎敢得罪?”
莲花扑哧展颜一笑,眼角犹有泪珠一点,正如晨曦下带着露水的莲花。朱允炆轻轻拥过,淡蓝的身影融入月白的长袍。二人不再说话,静静遥望着远处的天禧寺。
这一个除夕,如此温馨美好。宝塔映青苍,情深岁月长。高高矗立的圣感塔,似乎也在看着这对爱侣,默默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