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 深秋了,天气渐冷。
韩旭来到医务室的时候,感觉更冷。
中文系的同学们都在,把病房堵得水泄不通,他们稚嫩的脸上带着愤懑神色,七嘴八舌争论着什么,吵吵嚷嚷像个菜市场,直到看见走廊入口的韩旭,才停了下来。
“我的亲爹呀!日理万鸡的班长大人您可总算来了。”同学们像是找到主心骨,哗地全迎了上来,田壮壮急不可耐地说道:“现在出大事儿了,班上好些同学淋雨加上体力透支,发高烧。”
“废话。”韩旭在电话里已经知道班上同学集体生病,才赶了过来:“说点我不知道的事。”
“赵大雄教官要提前离开了。”田壮壮是个理智的人,现在他的脸上却带着愤怒:“原因就是班上同学集体生病,事儿闹得有点大,系里面知道了,找带队军训的领导处理,然后他们就让赵大雄教官背黑锅!”
“我就想不通了!罚我们跑步的不是邹学林吗?怎么轮到大雄哥背锅?”躺在床上打点滴的李默气得猛捶床板,如果没生病,依照他的脾气现在已经去挖邹学林十八代祖坟了!
“不是想不通,是我们不太愿意接受这个事实罢了。”韩旭摇摇头:“原因很简单,长官犯错,下属背锅。”
这事儿只要被当做典型,那么出来领罪的不是他就是赵大雄。
韩旭知道:赵大雄替他当了枪。
惩罚他们跑步的是邹学林,违抗辅导员命令坚持冒雨跑步的是他韩旭。如果要处分的话,首当其冲的是邹学林和他,但邹学林没事,长官怎么可能有事呢;韩旭也没事,因为赵大雄替他背了这口沉重的黑锅!
“哎,其实能够来我们学校带队训练的都是非常的优秀士兵,咱教官是岭南农村的,土农民一个,没有人脉背景,他能够得到这个好机会很不容易,肯定是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努力。”
田壮壮靠在墙上叹了一声说:“我想只要这次军训圆满完成了,对他在部队里面提干或者复原以后的分配都是有好处的。”
“现在出了这么恶劣的事情,咱教官不但要被撤销任务,还可能在他的档案上记上一笔。”
“那咱教官的前途都毁了呀!”
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替赵大雄抱不平,又恨不能背着炸弹把邹学林的祖坟炸个对穿,可惜他们只是象牙塔里的学生,他们有热血,有激情,有打抱不平的决心,却没有抗衡残酷社会生存法则的能力!
走廊上忽然安静下来。
因为他们忽然感觉到走廊上多了一个人。
同学们侧头,然后全都一声不吭地站了起来,看着走廊上慢慢走过来的男人,他身上穿着崭新的军装,手中拿着军帽,身材高大,面容粗犷,不够帅气但足够硬气。
“你们都在呀。”
赵大雄的脸又黑又瘦,笑起来的时候,牙齿显得格外白净。
同学们沉默着没有说话。
因为赵大雄的笑容让他们莫名心酸。
“看来我要走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其实这样也好,你们这群家伙皮又厚人又懒,害得我天天陪着你们在太阳底下晒。你看我这张小白脸没几天就成非洲黑炭头了。”赵大雄说了一个特不好笑的烂笑话。
同学们依然没有搭理突然变得没心没肺的赵大雄。
回想这些天来,赵大雄脾气暴躁,手段残忍,想着各种花招虐待他们,像个野蛮霸道的死变态,时常让他们恨得牙痒痒,现在,这个讨人厌讨人嫌的死变态终于要离开了,彻底滚出他们的生活了。
应该高兴才对的。
不是吗?
不是的!
打是亲骂是爱,爱到深处用脚踹。
或许以前他们不明白不到这句话的意义,现在他们体会到了,这些天来,赵大雄带大家训练,教大家唱军歌、练习射击,朝夕相处形影不离,在他们的心中,这个黑瘦严肃的变态教官俨然成了可爱可亲可敬的人。
情到深处是别离。
现在,这个可爱的人要永远地离开他们了。
“不要这样。”
赵大雄见大家神色伤感,宽慰说道:“虽然我不能带你们了,但我相信接下来的军训会有更好的教官带你们的,记得到时候不要在新教官面前丢我的脸,你们可是我赵大雄带出来的兵!”
“教官,怕我们丢脸就别走呀。”
“我们生的贱,不但会给你丢脸,还会给新教官甩冷脸!”
“反正一句话,大雄哥你最好别走,你走我们都撂挑子不干了!妈/的,学校爱咋整咋整!”
赵大雄的一句话让同学们吵得不可开交。
“安静!我一直对你们强调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命令。这一刻你们还是我的兵,就得服从我的命令!”赵大雄正色说了一句,然后目光落在韩旭身上,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韩旭,很高兴认识你,我赵大雄佩服的不多,你是其中一个,从现在开始,我不是你的教官,我们是哥们!”
“好。”韩旭心中感动,用力点头。
“当然,你们都是我的哥们。”
赵大雄望向同学们,然后掏出一个红色塑料袋,他踟蹰了一下,终究是拿了出来,一把黄灿灿的子弹壳:“没什么东西能送你们,这些子弹壳是那天打完靶我捡的。如果不嫌弃,那就拿着吧。”
同学们看着子弹壳,眼睛立马红了,还有女生哭了出来。
那天打靶的时候,同学们吵吵嚷嚷要去捡子弹壳,被赵大雄劈头盖脸臭骂一顿,好几个男生还被他罚了军姿,没想到的是,赵大雄大老粗一个,心思这么细腻,自个儿偷偷捡了子弹壳送给他们。
同学们忍不住了,有些女生侧着头偷偷的哭着,有的男生红着眼睛说道:“教官,你硬是要走我们也没有办法了,告诉我们你走什么时候走吧,就让我们送你一程吧。”
“好啊。”赵大雄笑着点头:“明天早上六点。”
“你骗人,辅导员告诉我说你今晚就要离开中大。”田壮壮戳穿了赵大雄善意的谎言,他知道赵大雄是不想让大家送,徒惹大家伤感,但他更不想让大家心里留有遗憾。
病房安静下来,大家都看着赵大雄。
“什么时候走都是走,我又不是黄花大闺女,有什么好送的。”赵大雄讪讪地笑了笑,表情尴尬,心中却莫名心酸。
“教官要走了,他又不让我们送,”班上唱歌最好听的赵雪儿忽然走了出来,红着眼睛提议:“我们现在唱首张震岳的《再见》送给教官吧。”
大家几乎想都没想就点头,然后在赵雪儿的领唱下,歌声缓缓升起:
“我怕我没有机会,跟你说一声再见;
因为也许就再也见不到你,
明天我要离开,熟悉的地方和你。
要分离;
我的眼泪就掉了下去;
我会牢牢记住你的脸;
我会珍惜你给的思念;
这些日子在我心中永远都不会抹去!”
歌声袅袅,有些沙哑和哭腔,轻快的曲风变成了悲情的调子,但充满了青春成长里最纯真最美好的感情,赵大雄看着同学们一丝不苟的稚嫩脸庞,噙着眼泪忘情地歌唱,他憋了一晚上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他是一名军人,军人流血不能流泪。
铁汉也有柔情,但情只能留在心中。
所以赵大雄强撑着,直到一曲《再见》结束,他毫无征兆站了起来,带好军帽遮住眼睛,脸上拼凑出一个狰狞的笑容,说了声保重,然后向前走了两步,想要拍拍这群可爱的学生们的肩膀,又觉得有点别扭,就转身出了门。
“教官,你就让我们送送你吧!”
“对啊,我们就送你到校门口!我们不会让你难做的。”
同学们终究是没能忍住,哗啦啦全冲了出去,满脸泪水地哀求着。
恐怕赵大雄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再像今天一样洒脱了,在那个阴暗又寂静的走廊里,赵大雄背着同学们停下了脚步,但是没有回头,他将手臂抬到齐肩高度挥了挥,咧嘴笑道:“再见!”
走廊的尽头,是楼梯间那扇巨大的窗口。
明亮的月光肆意的从窗口泻进来,将赵大雄的巨大身影映照在走廊的地面上,同学们红着眼睛目送那道巨大身影有节奏的晃动着,就在那道身影消失前的最后一刻,韩旭笑笑说:
“教官,我们明儿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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