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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醉半醒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车尘马足显者事,酒盏花枝隐士缘。
若将显者比隐士,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将花酒比车马,彼何碌碌我何闲?
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冬日里,苏州府临近的一座小镇,青墙黑瓦,小桥成行,船上的客人正喃喃念着这首出自唐伯虎的桃花庵诗。
正在摇船的阿娘则用一声声温婉优美的吴语歌谣,轻声应和。小船缓缓荡漾在绿水环绕间,两岸一座座满是古风古韵的建筑,青色的、斑驳的、黑色的,一个梦中的水乡天堂。
小桥、流水、人家,永恒的江南纯美印象;宁静、秀美、诗意,不仅仅拥有烟雨迷离的风光,历代名人辈出的底蕴,才是赋予江南水乡真正令人着迷的地方。
烟波浩淼,人杰地灵。
小船上的人,一袭青衫、一具锦带、一词桃花、一抹斜阳、一叶扁舟融入在这一幅水墨画卷般的宁静中。
“小客官,你念的可是唐解元的桃花诗?”
“是呀!”一袭青衫的年轻客人点了点头,稚嫩的面庞露出尊敬,“唐先生天纵奇才,诗画双绝,可惜一生怀才不遇,令人遗憾!”
“呦!”
风韵犹存的阿娘眨着一双妩媚眼眸,窄窄的腰肢极有韵律的随着摆动的木桨一摇一晃,目光饶有兴味的盯着前面的少年客人,嘴角瞬间翘起一丝弯钩。【ㄨ】
“看来小客官也一定是位风流才子喽?赫赫!奴家有幸,今日载着才子游船,还请留下一诗或一词,待日后名满天下之日,好留下一段佳话呀。”
“我可不是什么才子,更与风流半点不沾边。”青衫客急忙摆手,一脸自嘲,“传统文学一知半解,还比不上村里的五岁顽童,不过是一孤魂野鬼罢了。”
“呵呵。”
船娘笑了笑,对于客人的谦逊不以为意,貌似适才的言语其实也不过是客套的凑趣之言,毕竟客人的年纪看上去顶多十五六岁的样子,而类似的才子学子在本地可谓如过江之鲫。
船娘笑了笑后不再言语,重新专心致志的摇起船来,倒是青衫人一时来了兴致,问道:“阿嫂说过世的唐先生乃风流才子,诗也风流,画也风流,想必人更风流,应该流传出众多的旧闻轶事吧?”
船娘先是一怔,随即哈哈一阵的笑,那被岁月风雨侵袭而肌肤略显糙黑的脸上,不减年轻时的俊俏,脸蛋升起了两团含着暧昧的红晕,笑嘻嘻的反问,“客官莫非年纪小真不知吗?此风流非彼风流。嘻嘻,江南谁人不知唐寅‘风流才子’的大名?”
青衫客一下子被问愣住了,心说难道这‘风流’二字与后世理解的一样?明明古人称赞某个名士风流,完全是赞美褒奖的意思,也难道我知道的唐伯虎与历史上的不一样?是那民间野史中坐拥七美,点了秋香的人生赢家?
“不可能。”青衫客随即否决了自己的想法,江南谁人不知唐伯虎生平。
正当他带着疑问的时候,没等发问,船娘已经善解人意的笑道:“客人是年纪小不知情,现在也到了该成家的时候,奴家呀纵讲出来大抵也无妨碍,只是怪不好意思。”
“请说请说,无妨,无妨的。”
青衫客急忙开口,心里却暗暗叹了口气,谁让自己得到了穿越者的最大福利,穿在了少年人的身上呢。凡事有利就有弊,获得了青春的同时,就得再一次被人当成孩子般看待。
好在古时十三四岁已经是个小大人了,娶妻生子自不必说,偷偷摸摸的上青楼也不会被狠心的**撵出去。
“嘻嘻。”船娘莞尔一笑,刚刚退散的红晕又一次燃起,显得别有一丝韵味。
原来常年操舟生涯,与单身的客人闲聊一番无疑是一乐趣,聊到妙处难免打打情骂骂俏,加上为生活所迫,找个没人的所在云雨一番,赚赚外快在所难免。
眼前的小客官自然乃船娘眼中的小鲜肉,看他一身八成新的淡青色文士衫,脸上的肤色白皙,相貌颇为英俊,身材消瘦挺拔,言谈谦和,神态彬彬,即使目前还未戴上代表着功名的文士巾,可这一表人才一准早晚的事儿而已。
哪个姐儿不爱俏?
就算他出门身上未带几个钱,船娘也不介意来一场老牡丹吃嫩草的露水姻缘。
青衫客没有注意到对方眼眸里的一汪水色,更没想到这时代的妇女会这么开放。
正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时下乃大明朝中叶,明朝社会已经到了声色犬马的巅峰时期,青楼楚馆遍布各大城镇。
江南酒醉笙歌甲天下,这些船娘每天承载着无数前往画舫寻欢作乐的客人,耳濡目染之余,个别人偶尔下海兼职的视若等闲。
倒是青衫客对此完全不了解,穿越后每天生活在族规森严的乡下,难得出门,即使出门也是亲朋好友的一堆,今日还是他第一次独自来到镇上。
这时,船娘故意挺了挺胸膛,笑道:“公子既然问询,奴家自然知无不言,所情无非多在小船上垂怜一会儿,此乃天赐的缘法。”
这番话就说得非常的露骨了,老于此道之人定会哈哈一笑,或欣然领命,或婉言谢绝,可惜今日船娘遇到了一介初出茅庐的白丁。
‘不解风情’的青衫客笑着点头道:“那当然,这初冬乘船,犹如走进了一幅图画,没有过多的游客以及扰人的商业气息,完完全全的清静之地,真如天堂。”
“读书人说的话就是不凡,但依奴家看来呀,哪里配得上天堂的赞誉?不过一冷冷清清的小地方罢了,唯有苏州城才配得上天堂二字。如今不是人人都夸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嘛。”
“各有各的好,比起大城的繁华,我更欣赏这里的清逸。”
在青衫客的眼中,冬日的阳光印在古迹斑驳的岸上,氤氲的轻烟在远处的湖面上飘散,清晨的小镇透着一股凄婉的迷离。
杨柳旖旎,波光粼粼的运河中,来往船娘手中的长篙划出特属于水乡的涟漪,小巷蜿蜒在粉墙黛瓦之间,恐怕当世没有人会比青衫客的感概更多,因为他正走在逝去的历史中。
明代中叶的苏杭不仅仅以风景甲天下著称于世,所谓的甲更指的是其综合实力,从人文风俗等方方面面无不为世人所推崇备至,就如日后的巴黎纽约一样。
自大明立国以来,首先人口和财富开始集中于江南一带。百年间,南方的文化也几乎是碾压北方,朝廷从金陵迁都北平后,苏杭逐渐超越金陵,既是兴旺繁盛的经济中心,又成为开放活跃的文化中心,甚至是国家的人才中心。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北方,历经“五胡”乱华,辽、金、元各朝的统治,加上元末战乱和靖难之役,人口还未完全恢复,其民间习俗也不可避免的带有“胡风”,战后的重建发展也远逊于南方。
当初,南方大儒方孝孺就说过:“今北方之民,有父子兄妇同室而寝,污秽亵狎,殆无人理。孟饭设七,咄尔而呼其翁,对坐于地而食。”对此进行批评。
南北的差异之大与经济的发达程度成正比,南方人烟繁密,城镇相连,食物精美,穿着得体。而江北仅仅偶有繁荣的地方,尤其像山海关以北和八渡河以南,等闲几百里地看不见一个村社。
最关键的自然是文化,江南科举人才太盛,又往往进士集中于一府或一县,苏州府就是其中之一,自叹不如的北方士子遂对南方的文风极力推崇和模仿,现如今江南时文的文体成了号召天下的模式。
时下有句俗语,“苏州样,广州匠”,举凡苏州人认为雅的东西,一经问世,很快就会被天下人争相效仿;反之,苏州人以为俗的东西,四方之人也就鄙视到不行了。
社会上风行两个新鲜名词,凡苏州新出的服装样式、发型、首饰等,一概称之为“苏样”;苏州出现的新奇事物如饮茶、喜好等,也统称为“苏意”,各地人对苏样几乎达到痴迷的程度。
所以这时代的江南人无疑是最骄傲的,苏州尤甚,担夫走卒几乎人人识得几个字,念得上几首诗,读书人的地位也无以复加的高尚。
这是最兴盛的时代,亦是最奢侈堕落的时代,苏州人喜好出游,即使女子也大多喜欢出门。
每逢佳节,苏州的文人时常乘画船游泛,携妓登山。同时因经济的发达,民风与过去相比,显然已经变得较为狡诈,人人竞相逐利不以为耻,但在商业一样繁荣的近邻广东,民风却依然显得淳朴。
比如做买卖,广东人将货物卖给外地人,即使过了五六天,买家回来换货,可以,也就是包换。而在苏州与杭州,货物一卖出,卖家转身不认账矣。
似乎是被客人的心境所感染,正浮想联翩的船娘顺着他的目光,也仿佛看到了水巷的两岸,盈盈点点黄的叶子,绿的叶子,在冬日的阳光下,一切显得那么富有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