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 临近圣诞节,各大百货公司都搞起了促销活动,折扣的幅度让人光是看着就蠢蠢欲动。刚好凌希提早领到了一笔版费,再加上当月的薪水,足够他去买一只自己满意的手表作为生日礼物送给陆孝严了。
凌希这个人大事上洒脱,小事上麻烦,对于细节更是挑剔得一塌糊涂。手表的款式既要衬托陆孝严的形象,又要符合他自己的审美品位,找起来着实不容易。对于陆孝严来说,黑色稍显沉闷,金色过于浮夸,钻石这种东西除了招摇之外一无是处,皮革虽说复古又绅士却少了那么点硬气,挑来选去,凌希足足花了两个多小时,总算定下了一款银灰色金属链腕表。这一款从表盘到指针都全素到底,连品牌标志也和底色融合在了一起,毫无累赘的装饰,看上去简单直接,正如他内心深处暗暗勾勒出的那个陆孝严一样。
结好账,凌希提款卡里的金额已经去了大半,接下来的一个月恐怕都要节衣缩食了,但他心里很高兴,毕竟陆孝严帮过他好几次,而他能为陆孝严做的实在不多。
刚从百货公司出来,凌希就接到了吴老师的电话,吴老师让他先回工作室等着自己,只说是有些事要安排安排,却没说清楚具体什么事。
凌希还以为对方是一时糊涂了:“老师,我今天放假,而且接下来两周的日程不都安排好了吗?”
吴老师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急:“让你回来就回来,肯定是有原因了。我现在正在开会,你要先到了就等着我,一结束我就下去。”
反正凌希最重要的任务完成了,也没其他安排,于是乖乖“哦”了一声,听从吴老师调遣坐车返回了工作室。因为是休息日,大部分人都不开工,整栋大厦静悄悄的。
一进门,眼尖的宝妹立刻发现了凌希提在手里的包装袋,随即蹦蹦跳跳凑了过来:“呀,凌希,你买的?这牌子我超级喜欢,就是太贵了买不起。我薪水都上缴给老爸老妈当家用了,平时穿的用的全是地摊货,你这能给我看看吗?让我也亲手摸摸高价货。”
“我买来送人的。”凌希可不想崭新的手表被印上指纹,所以委婉地拒绝了宝妹。他将包装袋放回到了自己的桌面上,想想不放心,又伸手朝里侧推了推,生怕自己无意间给碰掉在地上磕碰到。
宝妹是个先天性“八卦症”病患,一听凌希买那么贵的表送人,病症瞬间就发作了,猴子一样摆动着大脸直往凌希跟前凑:“是谁是谁?谁呀?送给谁的?”
某个名字从脑海里一闪而过,凌希心情顿时愉悦起来,眼底、嘴角都是掩饰不住的笑意,连话也比平时多了:“送给一个……很重要的人。”
宝妹嘴巴夸张地扩成了个“O”形,又很快眯起月牙眼“嘿嘿嘿”笑得十分暧昧:“凌希凌希,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是吧?是吧?是吧是吧?”
“啊?”凌希一愣,歪着头微微皱起双眉思索着宝妹的问题,“算是吧……”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确切答案,他又没有喜欢过谁,又没有被谁喜欢过,根本无从判断。
“嗯,”宝妹扁扁嘴角,一副老前辈模样拍打着凌希的肩膀,“小弟弟,关于这一点可要好好听姐姐的话,你将来是要当明星的人,发唱片、拼销量,投票打榜都离不开粉丝支持,虽然你觉得自己是实力派——好吧,你也确实有那么点实力,但这张脸也不能白白浪费了呀,怎么能随便交女朋友呢。”
凌希听完一本正经地反问道:“那能随便交男朋友吗?”
“哈哈哈哈……你的笑话好冷啊!”宝妹性格爽利,笑声也穿透力惊人,“不过呢,作为你的粉丝要是知道你和哪个女生在交往,我一定嫉妒死了,真要换成男的嘛……反而我没那么介意啦,介意的一定是老古板,新生代接受能力都是逆天的。总之呢,谈恋爱一定要谨慎谨慎再谨慎,就算你真谈恋爱了,也偷偷的来,姐姐可是从小看八卦周刊长大的,听我的准没错。”
喜欢的对象到底是男是女,这对凌希来说没什么要紧,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在意外界眼光的人。可一本正经提到“恋爱”两个字,却让他不自觉羞涩了起来:“也说不到那么远的……”
宝妹一听更兴奋了,眉飞色舞地问道:“呦呦呦,你该不会是在玩暗恋吧?啊?”
凌希想了一小会儿,认真地点了点头:“差不多吧,就是……”
“诶呀!”不等凌希说完,宝妹忽然指着墙上的挂钟大叫了一声,“时间到,差点忘了,今天有我大偶像参加的活动!”
办公室没有其他人,宝妹急三火四打开了电脑,调出某个网络直播频道,边粗鲁地撕着薯片包装边指着屏幕对凌希说道:“呐呐呐,就是这个圣诞慈善义卖啦,我大偶像捐了拍品的。别吃醋啊凌希,你也是我偶像,是我的小偶像。我大偶像自从当了少奶奶,基本就半退休了,平常都不太露面,这次也是为了做慈善才答应出来表演的……”
凌希对慈善义卖并不感兴趣,但宝妹不厌其烦地极力推销下来,他也就敷衍地跟着扫了一眼。原来宝妹崇拜的大偶像是某位曾经风靡一时的混血影后,只不过两年前嫁给马来富商之后就渐渐淡出了娱乐圈,已经很久没接拍过新电影了,唯独人气依旧居高不下。作为主办方邀请的重要贵宾,本人又是长得赏心悦目,导播时不时总会单独切个特写给她,也算是送给观众的福利了。
摄像机一晃而过,凌希发现影后对面有个人影说不出的眼熟,他不自觉贴近屏幕瞪大了眼睛,试图确认那只是自己一时的错觉。等了很久,镜头终于再次旋转过去,等到看清了那人的脸,凌希情不自禁“咦”了一声:“他怎么……”
凌希看到的人竟然真是陆孝严!陆孝严西装笔挺笑容得体,正端着酒杯与一群演艺界人士交际寒暄,丝毫不见平时对待林广乐几人时的飞扬跋扈。在陆孝严身旁,凌希还看到了另外一个熟面孔,不等他发出疑问,宝妹已经预先替他叫出了名字:“快看快看,这不是沐夏吗?啧啧啧,看来传闻都是真的了。”
凌希不解地瞥了宝妹一眼,宝妹骄傲地炫耀起了自己掌握的小道消息:“你经常进进出出电视台,都没听说过?外头早就传开了,说沐夏的金主是滕华国际少东,比赛名次也早就内定了,还有狗仔拍到过他们一起去酒店呢……不过你也不要太担心啦,你实力强嘛,就算比不上别人有靠山,唱得好照样有观众买你的账。”
凌希看看宝妹,又看看屏幕,不知怎么一阵紧张:“你说的滕华国际少东……是谁啊?”
宝妹十分热衷于向凌希科普各种娱乐圈常识,她手往画面上一指:“就是这人啊,陆远腾的小儿子,叫什么来着……”想了一会儿没想出起来,宝妹从桌面上乱七八糟的杂志堆里抽出一本,“唰唰唰”翻开内页递给了凌希,“这里这里,原来叫陆孝严。真可惜,长得又帅又有钱,怎么就是个GAY呢,唉,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找个这样的男朋友……”
凌希捧着杂志,将那一页从头看到了尾,没错,画面里的就是陆孝严本人,陆家的小儿子,两子一女中的老幺。记者似乎对这位陆少爷没什么好感,言语之间把他描写成了一个只知道花天酒地游戏人生的纨绔子弟形象,还不无夸张地讽刺说,与之传出过花边新闻的小明星可以从皇廷大道一路排队到红山港。陆孝严本性到底如何顽劣、行为到底如何放纵,这些凌希并不在意,他只是有些纠结于陆孝严的身份,腾华的少爷腾华的少爷,原来……以陆孝严的身价就算和家里闹得再僵,也不会跑去做牛郎赚快钱的……
凌希泄气地放下杂志,将目光投向了欢天喜地的电视画面,画面的陆孝严举止洒脱贵气十足,连带着身边形影不离的沐夏也平添了几分光彩。知道陆孝严与沐夏之间可能存在着超乎寻常的关系,再看两人的互动果然气氛不同了,无论是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似乎都暗含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气息。
第一次见到沐夏,凌希潜意识里就觉得在哪里见过,只不过沐夏对他来说实在无关紧要,所以他并没有花力气去回忆。此时此刻,看到陆孝严和沐夏肩并肩站在一起,他终于想起来了,就是那次他陪着吴老师去谈电影配乐事宜,在酒店大堂的电梯口,陆孝严带着沐夏从他旁边擦肩而过,电梯门合拢的瞬间,沐夏还踮起脚尖亲了陆孝严一下。也正是那一次,他主动向陆孝严打了招呼,却被陆孝严刻意忽略了。
凌希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些发烫。其实不止程澈一个人说过他和沐夏长得很像,就连他自己也有这种感觉。所以说……陆孝严为什么会对他好?还处处用心,关怀备至……凌希发现自己似乎闹了个很大的笑话,还好,还好有些话没有说出口,否则他真就变成一个笑话了。
电视画面里,拍卖环节正按部就班进行着,那位前影后特意捐出了丈夫收藏的一块古董表,手表起拍价十四万,每次叫价加两万,刚开始还有人凑热闹叫了几轮,最后一个女人嫌麻烦,直接叫价三十万成功拿下了。听主持人介绍,那位拍下古董表的豪爽女人就是陆孝严的姐姐,腾华国际的二小姐陆孝仪。
交易成功,主持人随口问陆孝仪:“这款是男士手表,不知道陆小姐打算送给哪一位呢?还是说陆小姐已经名花有主了?可否跟我们大家分享分享?”
陆孝仪笑得风情万种:“真可惜,是我魅力不够吧,一直都没有人追呢。拍下这支手表是要送给我弟弟当生日礼物的,过几天就是他生日,而且他也有收藏手表的习惯。”
走下台,她直接将手表从丝绒底座上取了下来,朝陆孝严晃了晃,陆孝严也很配合地举起手,任由她帮忙带上,又将手伸向摄像机镜头,表示自己对刚刚收到的生日礼物十分满意。
凌希没有再继续看下去,他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一动不动坐了几分钟,然后打开抽屉,默默将原本放在桌面上的手表包装袋塞了进去,东西全部摆放整齐,抽屉扣好,上了锁,钥匙放回口袋,还轻轻拍了一下。和陆孝严手上带的那一块相比,他买的表就只能用“可怜”两个字来形容了。
桌面忽然间空荡荡的,他左右看看,将一盒纸巾拿过来摆在了原本放着包装袋的位置,这下感觉舒服多了。
好吧,其实也没什么,陆孝严是陆孝严,沐夏是沐夏,他是他,没必要自寻烦恼。陆孝严只是他所认识的一个人,一个曾经帮助过他的人,对于帮助过自己的人,应该真诚地予以回报……仅此而已……
-
大概等了半个多小时,吴老师总算开完会回来了。一进门他就径直走到凌希桌边,显得有点心事重重:“呃……凌希啊,计划有变,上次咱们负责的那张专辑要推翻重做,主打歌也要跟着换掉,下礼拜进棚录音,回头有几首歌的编曲你跟我再磨磨。”
凌希抬手为难地蹭了蹭额头:“老师,我下礼拜有比赛,之前还要录特别节目。”
“那个啊……”吴老师抱着胳膊斜倚在桌子边沿,偏过头盯着地面看了一会儿,斟酌着说道,“比赛的事……就算了吧,还是正经的工作比较重要,这张专辑大家都很重视,也有你的作品在里头,希望出来的效果足够好。”
凌希慢慢站起身,有些错愕地看向吴老师:“算了?什么意思?”
吴老师深吸一口气,露出个故作轻松的笑容:“既然早说晚说都要说,那我就实话告诉你吧,刚才开会小老板特意问起了你,这是他的意思。总之比赛就退出吧,节目组那头我会帮你打招呼。”
凌希微微摇了一下头:“老师,我不太明白,为什么要退出比赛?我已经进了决赛,而且唱得不比任何人差,我有信心可以拿到很好的名次,甚至是冠军!”
吴老师无奈地耸了耸肩:“这个问题难道不应该问你自己吗?不该说的话别说,不该做的事别做,这道理我早就跟你讲过,可你听不进去啊!从最初瑶瑶那件事,到后来的采访,到底什么原因,又得罪了谁,你想想就明白了。”
“可是这么做对公司有什么好处?”凌希着急起来表情显得有些僵硬,“我要是真拿了奖,也可以算在公司的成绩里头,就算公司瞧不起这种规格的奖,起码我出去表演开价也能有点底气。”
吴老师看看他,“哈”地冷笑了一声:“你以为公司缺钱?缺人?缺奖项?别说你只是个刚刚签约还没出道的新丁,就算你哪天大红大紫了,身价倍增了,照样只是公司的一样商品,老板高兴就亲手把你捧到天上去,老板不高兴就一脚把你踩进烂泥里。”
宝妹在旁边听了半天,也替凌希着急起来:“老师老师,别这样,凌希很重视这个比赛的,之前那么辛苦,眼看就要有收获了,你能不能去跟小老板说说啊,就说……就说……就说以前都是凌希不懂事,现在他知道错了。”
“说说说,你以为我没替他说过好话?”吴老师也是满肚子委屈,面对凌希他还能克制一二,对着宝妹就完全无所顾忌了,“人是我签进来的,能得奖、能出名我脸上也有光彩,将来想推也容易。可现实怎样呢?我光是替他擦屁股已经不知道第几回了!哦,你们都有你们的想法,有你们的坚持,我就没有吗?问题是先要记住自己是谁,记住自己有没有那么大的分量!等到真把老板给逼急了,干脆封杀你,大不了花点小钱养个闲人,可你就一辈子别想出头了!”
宝妹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她看看吴老师又看看凌希,小小声嘟囔着:“事情总商量的余地,就再想想办法嘛……”
凌希学不会宝妹那样的低声下气,他烦躁地啃了两下嘴唇:“如果我一定要参加呢?”
吴老师倍感意外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苦笑道:“凌希啊凌希,你是还没吃够教训吗?胳膊是永远拗不过大腿的。算我拜托你好不好,别再给我找麻烦了,小老板明显就是憋了一口气,你让他出了气不就完了?真要一意孤行的话,你最好想清楚,公司跟你有合同,关于商业活动和娱乐活动都有相关规定,违约的话要支付赔偿金给公司,七位数你赔得起吗?”
宝妹一下火了,声音也跟着尖了起来:“凭什么啊,干嘛这么欺负人?凌希又没有做错!明明是小老板自己好色招惹了瑶瑶,才搞出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恶心事,和凌希有什么关系?”
“你给我把嘴闭上!”吴老师一声大吼,把宝妹吓得打了个嗝,“跟我嚷嚷有什么用?我他妈又招谁惹谁了?”他抽出支香烟塞进嘴里,又掏出打火机来准备点烟,可打火机也闹脾气,连按了几下都不出火苗,最终他烦躁地一把拔下香烟,丢在了地上用脚狠狠碾碎,这才抬起头语重心长地对凌希说道,“凌希啊,说实话,我这个人呢,既没有本事也没有野心,更加没有什么生意头脑,注定成不了大事业。我也是从小喜欢这一行,这辈子只想找个合适又安稳的平台,好好做一些属于自己的音乐。当初签下你,也是看你对待音乐大态度上和我很像。你能不能也看在我赏识你一场的份上,就别再给我找麻烦了?你要想好,这次就老老实实听上面的安排,反正有我在,咱们慢慢来,等风头过去了,我一定会想办法替你找出路。但你要非要跟老板对着干的话……我也没办法……”
说完这番话,吴老师转身回去了他的房间。门一关上,宝妹当即忍不住哭了出来,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着,红鼻头一抽一抽,就差冒出一颗亮晶晶的鼻涕泡泡了。
凌希嫌弃地瞄了宝妹一眼:“喂,不能继续比赛的人是我,你哭什么?”
“呜呜呜……”宝妹哭得更大声了,“那人家就是不甘心嘛!呜呜呜……我们几个早都商量好了,不管你得第几名,都一起冲上台给你献花,我们连花都订好了,最贵的进口玫瑰,一千零一朵,呜呜呜……”
宝妹咧着嘴哭了一气,又去电脑上视频连线了后援会的其他两名组织者,将发生的状况原原本本跟她们复述了一遍,如果不是隔着电脑,三个女孩几乎就要抱头痛哭了。反倒是凌希,插不上话尴尬地杵在旁边,好像是个不相干的人。
又站了一会儿,凌希兀自抿抿嘴,悄无声息地走出了办公室……
-
傍晚时分,太阳光被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挡住了,街道上冷飕飕的,一阵风吹过,来往行人都齐刷刷缩着脖子。凌希没有特别的地方想去,也没有特别的事情要做,于是放空大脑,就这样漫无目的沿街边一路走去。
因为圣诞的缘故,那些店铺橱窗都被装点得五颜六色,充满了节日的喜庆气氛。有些店家在门前摆放了缀满彩灯和礼物的圣诞树,有些特地请人穿上大红袍戴上假胡子扮演圣诞老人招揽着来经过的客人。
凌希像个小孩子一样,边走边浏览着橱窗里各色各样的商品,食物,衣服,玩具,摆设……遇到感兴趣的就停下多看一会儿,即便那些不属于他,光是看着也一样能带来满足。
水果店正在搞多买多送的活动,一对老夫妇认真挑选着果篮,老太太为了多配些草莓还是多配些火龙果纠结不已,反反复复比较了无数遍,老先生始终微笑站在一旁,完全没有要催促的意思……
玩具店里挤满了附近小学的学生,一个虎头虎脑的小胖子刚刚买了把仿真激光剑,兴奋地握在手里“嘿嘿哈哈”大叫着冲向自己的朋友,朋友也不甘示弱,抬起手臂一横一竖交叉在胸前,发射起了动感光波……
蛋糕店的门廊上挂着一串串闪闪发亮的小星星,一个抱着孩子的父亲站在那里,似乎在等人。小宝宝很好奇,抬头瞪大眼睛望着那些星星,还笨拙地伸出小肉手想去够,父亲看到了,干脆一把将宝宝扛在了肩膀上。这下小宝宝高兴了,伸手摸摸这颗星星,碰碰那颗星星,没长牙齿的嘴巴“咯咯咯”笑个不停,嘴角边还挂着一滴晶莹的口水珠珠……
凌希在旁边看得忘情,也不自觉跟着笑了起来。不想被那名父亲一扭头发现了他,四目相交,对方朝他善意地点了点头。凌希有些不知所措,眼神躲闪着也点了点头,就急匆匆跑掉了。
里岛是个神奇的地方,越到夜晚就越热闹,尤其是圣诞这种集体狂欢的日子。都说圣诞夜要合家团聚其乐融融,可那些最美好的童话故事里头,圣诞夜一样有人要穿着围裙、捧着火柴四处叫卖,没有顾客,没有观众,没有同情和施舍,连一个关注的眼神都没有。好在还有大把大把的火柴,觉得冷了,点燃一支,幻想着面前出现温暖的火炉;觉得饿了,点燃一支,幻想着面前是满桌丰盛的食物;觉得孤独了,再点燃一支,幻想可以和去世的奶奶一起飞向天国……然而假的就是假的,火柴终究会熄灭,等到火柴灭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所以人不能有太多幻想,否则会冻死在自己的幻想里头……
-
不知不觉一抬头,已经走到了熟悉的天桥底下,凌希这才发现自己足足走出了几站地,难怪两条腿又酸又胀。他走到台阶边坐了下来,又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叼在嘴上点起来慢慢抽着。
相隔不远的垃圾桶边,乞丐老朋友正在专心致志翻找着食物,他将一堆废旧塑胶袋逐个拎起来抖着,试图从中发现可以入口的东西,抖了一阵,只听“咚”的一声,里头掉出了一罐完好的可乐。老乞丐如愿以偿抓着可乐仰头就往嘴里倒,想必他平时常常看别人这样喝。无奈那可乐是没开封的,根本倒不出东西,老乞丐将罐子拿在手里研究了一会儿,开始用牙齿去啃可乐的边缘。金属质地的瓶身很滑,牙齿根本使不上力气,啃了几下没啃开,老乞丐恹恹地放弃了,转去寻找新的战利品。
一扭头的功夫,老乞丐发现了坐在台阶上抽烟的凌希,他定定看了一会儿,忽然张大嘴巴朝凌希“嘿嘿嘿”乐了起来。
凌希惊讶不已,想不到老乞丐竟然能认出自己,他抬手小幅度摆了摆,可老乞丐并没做出进一步回应,只是直勾勾盯向他的嘴巴,还大力咽了口吐沫。凌希试着拿起烟盒晃了晃:“想要这个?”
老乞丐依旧“嘿嘿嘿”傻笑着,同时伸出两手,做了个“讨要”的姿势。
凌希会意,将打火机塞进烟盒里一并抛给了老乞丐。烟盒准确地落在老乞丐怀里,又因为对方应对迟缓而掉落在了地上。老乞丐慢悠悠弯腰捡起烟盒,先是好奇地闻了闻,又打开盖子从里头抽出一支烟来,学着凌希的样子塞到嘴里,然后……就“吧唧吧唧”大口嚼了起来。
凌希急忙伸手去阻止:“诶!诶诶!”
可他还是晚了,对方已经把香烟“咕噜”一下吞掉了。终于吃到东西,老乞丐乐得合不拢嘴,黄乎乎的牙齿上沾满了烟沫子,还津津有味地伸出舌头舔个不停。烟盒里还剩下几只烟,他干脆都拿出来全数塞进了嘴巴,撑得两腮都鼓了起来,眼睛眯着,好像正在品尝什么珍馐佳肴一般。
凌希表情复杂地看了一会儿,实在哭笑不得。不用问,老乞丐是饿坏了,说不定已经断粮好几顿了。他有心帮忙去买份饭菜,掏掏口袋才发现,自己出来的太过随意,手机和钱包统统没带在身上。凌希一时有些犹豫,吃不准应该立刻返回公司呢,还是先去之前打工的酒吧帮老乞丐要一点免费的剩饭剩菜。
惨祸就在这一刻发生了,先是汽车轮胎异常刺耳的刹车声,随之而来是剧烈的碰撞声和车辆报警器发出的尖锐鸣响。凌希猛地抬起头,朝声音来处望去,垃圾桶不见了,老乞丐也不见了,五颜六色的垃圾和玻璃碎片洋洋洒洒散落满地,一辆小货车失控冲上了人行道,迎头扎在水泥桥墩上,车头凹陷,引擎盖支起,呼呼冒着白气……
凌希下意识朝后躲了一下,两手握拳警备地收在胸前,确认车子已经彻底熄火,不会再横冲直撞后,他放眼望向四周,寻找着哪个脏兮兮的瘦小身影,很奇怪,到处都没瞧见老乞丐,直到一群等待过马路的女学生指着车轮底下惊恐地齐声尖叫起来:“啊!救命!压到人了!”
顺着女学生们手指的方向,依稀可以看到车轮底下露出一小撮白花花黏糊糊的头发,还有顺着地砖缝隙不断蔓延的大片血迹。
驾驶室震颤了两下,司机踹开变形的车门,从里头连滚带爬钻了出来,他也知道闯了祸,面对围观的人群磕磕巴巴嚷道;“不关我事啊,是刹车突然失灵了,我我我什么都没做!我没喝酒,真的,你们要给我作证啊!”
愣了半分钟光景,凌希从震惊中猛醒过来,大步跑到车子旁边趴在地上朝着车子底下喊道:“喂,你怎么样?能听见我说话吗?喂!”
喊了半天,老乞丐完全没有回应,照旧一动不动躺在那,司机在旁边吓得抖成了筛子:“他他他还活着吗?不会死了吧?这可怎么办啊,我还有一家老小要养……”
凌希气愤地打断了他:“别啰嗦,快打电话!”
司机吓懵了,两手高举着,投降一样:“打什么电话?打给谁?”
凌希也急得语无伦次了:“打电话啊!警察!报警!不对,先叫救护车!”
“哦,哦哦。”司机慌乱地摸出了手机,可是手指抖得太厉害,连着几次按错了号码。
凌希贴着地面伸长手臂,轻轻碰了老乞丐几下,对方动也不动。借着微弱的光线看去,老乞丐半边身体都被车轮压住了,四肢扭曲着,呈现出奇怪的形状。凌希不敢贸然将人往外拉,思前想后,他转回头向围观的人群求助道:“谁过来帮个忙,跟我一起把车子抬起来!”
一个路过的母亲赶紧捂住孩子的眼睛,飞快跑掉了,那群最先发现老乞丐被卷进车轮下的女学生有心上前帮忙,却又因为恐惧而不敢靠近,你推我、我推你地互相鼓着劲儿,一个中年女人拿出手机拍着视频,还有刚刚凑过来的行人在彼此询问着:“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等了半天,还是附近店家的老板带着几个伙计赶了过来,大家七手八脚将车子抬高,移向旁边,使老乞丐的上半身露了出来。凌希脱下自己的外套,想帮来乞丐暂时包扎伤口止血,可老乞丐浑身都被血糊满了,根本看不出伤口在哪里,透过衣服可以清楚地看到,他整个胸腔是瘪的,胳膊断成好几截,眼睛鼻孔嘴角都是血。凌希也顾不得脏了,直接跪在地上靠近他耳朵喊着话:“能听见吗?醒醒!再撑一下,救护车马上就到!”
来帮忙的店铺老板要冷静许多,他先是将手伸到老乞丐鼻子底下试了试呼吸,又将贴在耳根处感受了一下脉搏,最后翻开老乞丐的眼皮检查过瞳孔,惋惜地摇头道:“没用了,这人已经死透了。”
凌希无法想象,短短几分钟之前老乞丐明明还站在路边吃香烟吃得欢快,眨眼间就这么死了,他可怜巴巴望向店老板:“能不能……能不能再救一下?我要怎么做?人工呼吸吗?还是别的什么?”他眼神飘忽着,不知道该看哪里,无助地自责道,“我不懂这个,没留意过,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急救?到底要怎么做?”
店老板叹了口气:“怎么,你认识他?”
凌希想了一下,缓慢地摇了摇头。他对老乞丐一无所知,老乞丐对他同样如此,两人自然谈不上认识。可在他心里,老乞丐就是他来里岛之后的第一个朋友。很多个孤单的晚上,他总会一个人坐在过街天桥的台阶上,看来往的行人和车辆,看那些手牵手散步的情侣,看高楼上的万家灯火,看老乞丐和野猫争抢桥洞底下最角落背风的位置。
人和人的交往,是世界上最复杂又最简单的事,大部分人天生就是骗子,他们的眼神总是别有深意,他们的心事总需要反复推敲,他们的语言总会充满欺骗,嘴上说着好好好,其实又不屑一顾,嘴上说着来来来,却又很快转身离开……只有这个朋友是不同的,老乞丐不需要交流,不需要迎合,不需要揣摩和斟酌,你看他,他就会“嘿嘿嘿”地笑,递给他食物,他就会香喷喷地吃,哪怕只是一碗旁人看也不愿多看的残汤剩饭。
茫然地站了一会儿,凌希想起什么,半跪在地上将老乞丐的身体摆摆正,又将自己的外套盖在对方身上,顺便遮住了血淋淋头脸,这样看上去似乎体面了不少。
后来警察终于赶到了,给现场拍了照片,带走了肇事的司机,很快救护车也来了,在确认死亡之后拉走了老乞丐的尸体,再后来那辆几乎报废的小货车被拖车拖走了,环卫工人用水管冲洗掉了地上的血迹,喧闹的人群一哄而散,拥堵的道路恢复畅通,夜幕降临,路灯一盏接着一盏顺次亮起,远处小店里传来欢快的圣诞音乐——Rudolph the red nosed reindeer,Had a very shiny nose,if you ever saw it,You would even say it glow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