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 趁着荀谌低头去看诗经的功夫,年轻的帝王挺直了身子偷偷打量自己这位老师。
袁绍以天子的名义出征之后,把两位得力手下留在了长安城主持大局坐镇后方,一位是司徒长史沮授,一位是尚书令荀谌,这俩人同时承担了为帝王讲课的重任,原本还有一个田丰的,但他被袁绍下大狱关起来了。
用袁绍的话来说就是,陛下年少时命运多舛四处流离,光顾着逃命了,没有接受系统教学的条件,但身为帝王没有文化,如何能治理好这个国家呢?正好现在形势安定下来了,就请几位学识渊博的大臣为皇上讲学吧。
袁绍让皇帝自己挑老师,刘协原本想让杨彪来教他的,因为在他前半生的颠沛流离中,杨彪一直是坚定不移支持他的那个人,而且杨司空的学问也足够了。
但杨彪告诉刘协他不能这么做,他得选袁绍的人。
即使是再单纯的孩子,能在几方势力的争夺中辗转了这么多年、战战兢兢地活了下来,也早就不复当初的天真了,是以杨彪虽然没有直说,但刘协却意会了他的话。
按照杨彪暗中的指导,刘协顺从地挑选了沮授、田丰和荀谌。
袁绍看过之后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就吩咐手下人按照皇上的选择去办吧。
从这里就能看出来杨彪老狐狸真是打了一手好算盘,他的选择向袁绍的手下人释放了一个信号:陛下倾向于冀州派的人。
袁绍手下的人由三大派系——南阳派、冀州派和颍川派组成。其中袁绍出身南阳,南阳派是从一开始就跟着他的基础班底,地位自然很高;然后是冀州派,袁绍和公孙瓒打仗的时候,冀州一派出谋划策功不可没;最后是颍川派,这一派的地位有些微妙,在袁绍从韩馥手里忽悠来冀州的时候,是颍川派的扛把子荀谌亲自去游说的,但事后颍川派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奖励,间接导致了荀彧带领荀家人撤出冀州,投奔了沈娴的益州,把颍川派带走大半。
所以颍川派是实力最弱的一个,南阳派和冀州派都不把他们放在眼中,这么多年来颍川派在袁绍那里全靠一个八面玲珑的荀谌撑场子,剩下的郭图、辛氏兄弟等人所说也受到重用,但远远比不上其他两派的骨干地位。
为了颍川派的发展考虑,郭图等人就把主意打到了袁绍的子嗣身上。
但荀谌从来不参与这些,他就像是个跟谁都不熟悉的独行侠,只忠诚地执行着袁绍发下的命令,不挤兑其他人,也不轻易站队,只在颍川派其他人有危险时默默地从背后捞一把。这也就是为什么虽然大家都看不起颍川派,荀谌却依然能被审配、沮授和田丰等人尊敬,能做到尚书令这么超然的位置的原因。
在其他人看来,刘协选择了荀谌只是因为他学识高,选择田丰和沮授就是为了向冀州派扔橄榄枝——连南阳派都这么想,在得知这个消息后,审配气得差点儿没砸了手边的茶碗。
这就是杨彪的目的之一:激化南阳派与冀州派的矛盾。当手下人心不齐时,就很容易找到破绽使他们内部瓦解。
但在这件事情上杨彪还有一个目的被人们忽略了,那就是谁都没想到会有问题的荀谌。
颍川派在袁绍手下确实郁郁不得志,但在曹操麾下却过得不错,在沈娴那边更是风生水起扶摇直上——不算周瑜和孙策这俩特殊的人,沈娴手下四大谋士,郭嘉和荀攸是颍川的,蔡琰嫁给了荀攸,除此之外深受沈娴信任、常年坐镇益州大本营处理政事调度一切的荀彧也是颍川的。
如果刘协能把荀谌的好感度刷上去,将来袁绍垮台沈娴接手的时候,有荀谌居中斡旋,刘协不会过的太难过,甚至刘协想要削减沈娴的势力,将权力集中在自己手中也不是不可以。
但杨彪虽然计划的好,可他却忽略了一件事情:刘协的心情。
刘协比冀州派和南阳派更加讨厌颍川派,因为那是他姐姐的得力班底。
尤其是荀谌……刘协知道别看荀谌乖乖地执行袁绍的每一个命令,但他其实是沈娴的人,就是因为有荀谌的存在,袁绍的行动沈娴了如指掌。
刘协不太明白,两人明明是一个爹妈生的,只是年龄不同,日后的生活际遇就相差了这么大。
沈娴统领一方征战沙场意气风发的时候,刘协躲在暗无天日的宫殿角落瑟瑟发抖,掰着手指算自己还能活几天。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明明我才是皇帝,为什么我的日子反倒不如一个不被宗谱承认的公主?
阴暗的思绪从心里蔓延而出,如同杂草般疯长,死死裹住了刘协的心脏,勒得他喘不过气来。
杨彪告诉刘协,既然沈娴与你血缘至亲,那就要互相扶持,要善于利用她,把她变成自己手中最锋锐的刀刃,除去你们共同的敌人;把她变为最坚实的盾牌,守护属于汉室的万里江山。
刘协一边赞同杨彪虽然的话,一边却心生恐惧:他害怕沈娴,沈娴所有的一切都应该是他刘协的!她已经夺走了他的自由,他的地盘,他的人脉……将来还会夺取他至高无上的权力!
多少个睡不着的夜晚,从梦中惊醒的刘协死死拽着被子,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说:如果我是她,我会比她过得更好,而她一定会比我更悲惨。
有时候刘协甚至觉得支持他活下去的一个很大的动力,就是想要看着沈娴有一天不得不跪在他面前鞠躬叩首。
刘协开始觉得自己可能有问题了,但他又说不上来问题在哪,就这么神情恍惚地,他找来了王越,向他下达了秘密任务。
沈娴是个女人,暂时没有威胁他皇位的可能性,但是她的孩子呢?
只要沈娴没有孩子,她就会绝了夺位的心,就会全心全意帮弟弟守好江山了吧?毕竟大家都是一家人。
刘协默默地想,他并没有看到王越在接到任务后向他投去的复杂的眼神。
任务失败了,还被发现了,但据说史阿帮虎贲营撇清了关系,至于沈娴信不信……反正她没上书来问刘协这一切是不是真的,她甚至连刘协是她亲弟弟都不知道呢。
沈娴不说刘协就当她还没发现,他继续往沈娴身边派着一个又一个的虎贲暗卫,后来这事被杨彪发现了,正好太尉马日磾递了辞呈上来,还推荐了沈娴继任太尉一职,沈娴为蔡琰请官的奏折也刚刚送到,杨彪便让刘协顺水推舟,封了沈娴为太尉,封了蔡琰为太尉长史。
刘协开始还不太情愿,但杨彪长叹一声劝他,大意是打了人家一闷棍还被发现了,总得给点甜枣来弥补一下吧?如果□□真的奏效,沈娴再也不能怀孕了,陛下你就不怕逼急了她报复吗?
封沈娴为太尉的圣旨刚刚送出去没多久,袁绍就来了。寄人篱下这么多年,刘协已经淡定了,他熟练地迎接安抚了袁绍,赏他金钱赏他官职——杨彪自己把司徒的位置让了出来,低调地做回了司空。
上次的失败没有阻拦住刘协的脚步,在得知沈娴怀孕之后,他气得砸烂了宫中的花瓶摆设,连杨彪都没有通知,直接派出虎贲暗卫去了襄阳。
既然他的好姐姐挺着肚子也敢深入敌营作死,那他就成全她。
不知道现在南阳情况如何……为什么史阿还没回来呢?
“陛下?陛下?”
刘协的思绪被拉扯了回来,他咳嗽一声掩饰自己的走神,对荀谌投去一个和颜悦色的目光:“是吾失态了,老师您说什么?”
荀谌没有流露出丝毫不满的神情,他好脾气地把自己刚才的问题又重复了一遍:“臣想问陛下对于这篇有何疑问呢?”
从表面看,诗经·豳风·鸱鸮,讲的是一只孤弱无助的母鸟,被鸱鸮洗劫了家园,抢走了小鸟,她拖着病弱的身体,重新建造加固了自己的巢穴,以防鸱鸮再次袭击,做完这一切后,母鸟充满勇气却又十分艰难地活了下去,然而面对鸱鸮时她能够重新筑巢继续生活,但是面对大自然的狂风暴雨时,她却连抗争的勇气都没有,只能惊恐地瑟瑟发抖的故事。
“疑惑算不上,吾只是有些感慨罢了,”刘协双手交叠在膝盖上,偏头对着荀谌微微一笑:“母鸟能够抵御鸱鸮的威胁,却在面对风雨时惊恐名叫,瑟瑟发抖……”
刘协的声音越来越低,他端起温热的茶碗,喝了一口茶水润润嗓子。
荀谌沉默无语地听着刘协有些颠三倒四的话。
刘协把这篇单独提出来给荀谌,问的应该不是《鸱鸮》本身想要表达的含义是什么。
要知道《鸱鸮》的作者是周公,他是为了向成王表达自己的志向才写的这篇诗经。
现在的重点是,谁是刘协想要询问的“周公”?
袁绍?或者是沈娴?
刘协在感叹完后便总是暗示地看着荀谌,似乎期望他能说点什么。但刘协给的线索太少了,荀谌把不准刘协问的是沈娴还是袁绍,或者刘协根本就是在下套诓荀谌的把柄。不管是哪种可能,荀谌暂时还没有暴露自己的打算,便干脆装傻到底,一言不发。
皇帝不是说了么,他算不上疑惑,只是读了之后有些感慨,那就随便感慨去吧,作为一个正直的臣子,荀谌表示他会认真倾听的。
荀谌了解刘协,可能是因为童年悲惨的经历,抑或是性格使然,皇帝多数时候都是个特别要面子的人,荀谌要是铁了心装傻不说话,刘协根本没办法。
刘协旁敲侧击了半天,还是没有撬开荀谌紧闭的蚌壳,跟老狐狸相比,他毕竟段位不够。等到雨停之后,皇帝也没什么理由再留着荀谌,就放他离开了。
这要是沈娴来问,她绝对会选择不顾脸皮死缠烂打,或者干脆直接让荀谌解释一下自己对于《鸱鸮》的理解,总能看出点端倪来的,也好过刘协那样忙了半天结果做了无用功。
荀谌在黄门的引领下离开明光宫去往尚书台点个卯,没事干就可以回家了。虽然现在是战时,但由于职位的缘故,宫外的一切事物都由沮授负责,荀谌这个尚书令反倒没那么忙了。
当他们穿越某个空无一人的寂静小路时,黄门偷偷给荀谌塞了一张纸条。
荀谌停下来抄手看着黄门,并不说话。
“荀令君,”小黄门神情紧张,可能是第一次干这种事情,他挽起袖子对着荀谌亮了一块令牌后,语气急促地说道:“杨司空请您今夜子时之后过府一叙。”
荀谌微微一哂,朗声道:“若有要事,谌自当前去拜访,不用子时了,就现在吧。”
荀谌说完后,不顾小黄门挤眉弄眼的暗示,撇开他独自向着出宫的方向而去了。
刚出宫门,荀谌就遇到了沮授,俩人停下来交流了一会儿。
虽说分属不同的派别,但沮授清楚荀谌是个真正的人才,也不像是颍川派其他拉帮结伙的人那样,他倒是愿意和荀谌多说两句。
“友若这是被困在宫里了?”沮授微微一笑,目光掠过荀谌被雨水打湿的衣摆。
荀谌点点头:“雨太大,打伞也没用,陛下便多留了我一时半刻。”
沮授貌似无意地问道:“说了点什么?”
待了这么长时间,总不能俩人相顾无言吧?
荀谌低声道:“鸱鸮。”
沮授微微一愣,随即摇头轻笑:“陛下长大了……但他从来不会对我说这些。”
荀谌走到了车架旁,回了沮授一个无辜的眼神:“大概是公与你……太凶了?”
沮授半真半假地恼怒道:“……你赶紧走吧!”
当车夫习惯性地随口问荀谌是不是要回家时,却收到了不同于以往的答案。
荀谌摇摇头:“去司空府。”
“大人?”车夫有些疑惑。荀谌一般不和同僚们进行某种非官方的娱乐活动,除了袁绍摆宴之外,他也就只在某些关系不错的人过生日时才会去别家串串门。
荀谌淡淡道:“有件事情想要请教一下杨司空。”
车夫自知失言,便不再询问,乖乖赶车。
荀谌走后,站在街角的一个头戴草帽的百姓随手拿起摊前的一枚梨放在手里掂了掂:“需要属下跟上去么?”
“不必了。”卖梨的那人懒洋洋地说道:“让你监视皇宫的动静,你跟着荀令君的车干什么?咱们无凭无据的,万一被发现了,他生起气来可不是好惹的。”
“属下还是觉得他……”青年没有直接说,而是比了个隐秘的手势:“荀家可是那位的人,就他一个还能跑得了?”
“这话你跟主公说去,你敢说么?”小贩微微眯起眼睛,目光凌厉地瞪了一眼青年,暗含警告:“别自作聪明,你懂什么?对于荀家这种簪婴世家而言,多找几个下家总没错。人家就是有能耐让主公心里不拧疙瘩,这就是读书人的本事。”
“也不是所有读书人都有这本事,”青年用袖子擦了擦大|黄梨,吭哧一口咬了下去:“田大人不就……”
青年话音未落,小贩忽然一脚把他踢了出去,同时破口大骂:“不买你还白吃?老子你也敢惹!滚滚滚!滚远点!”
青年摔在地上后颇有些委屈地瞥了一眼小贩,然后他捡起滚落进泥土里的半个梨,用衣袖小心翼翼地包好,爬起来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小贩在众人的围观下对准青年的背影吐了口唾沫:“呸!什么东西!”
围观的人见没有好戏可看,便都渐渐散了。小贩坐回到摊子后面坐下来,盯着青年远去的可怜兮兮的身影,皱着眉头腹诽道:这是哪儿派来的傻小子?谁训练的他?问东问西的这么多话,连田大人的事情也敢贸然议论,迟早得死在那张嘴上!
荀谌慢悠悠地驾着车来到了杨彪家门口。
守门的老仆把门打开一条缝,他警惕地向外看了一眼,似乎是在评判荀谌是不是个危险人物。荀谌不以为意,他递上拜贴后和颜悦色道:“老伯,在下荀谌荀友若,有事找杨司空商讨。”
老伯接过荀谌的拜贴低声道:“大人请稍等片刻,小的这就去通传。”然后又把门关上了。
没过一会儿,大门就被打开了,杨修急急忙忙地跑了出来:“荀大人!”
“德祖。”荀谌摸了摸杨修的头,吩咐车夫跟着杨府的下人去把车停好,自己和杨修一起先走了进去。
走进府中,确认无人偷听后,荀谌才问道:“什么事情这么急?”
急到非要冒着危险在宫里就送信,还必须大半夜地出来见面,生怕别人不知道在干坏事呢。
提起这个,杨修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难以言喻,他憋了好长时间才无比艰难地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咳!刘太尉来城里了。”
荀谌点点头往前走,走了两步他忽然愣住了,没注意踩到了鹅卵石,脚下一滑差点儿没摔倒,被杨修一把托住。
“你说什么?”荀谌难得有些失态:“谁?”
“刘太尉,”杨修表情僵硬:“她亲自来了。”
还挺着个肚子。
别让我知道是谁对我女神干了这种事情,否则我咬死他。
杨修默默地想。
杨彪正在茶室与沈娴品茶,这是俩人第一次见面,沈娴挺了个大肚子,身后还站着曾经叛出杨府的貂蝉,气氛显得很是尴尬。
不过幸运的是孙策也跟着一起来了,他一向神经大条,在不该看出气氛凝滞的时候绝对看不出来,从而就充当了双方的调解员——俗称搅混水。
“说起来我也是第一次来长安,上次在函谷关外耗了那么长时间都没进来。”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孙策感叹道:“虽然期待已久了,但好像和成都没什么不同啊。”
沈娴微微一笑:“心态作祟罢了,哪里都一样。”
“要不我们先用膳?”杨彪木着一张脸说道。他一直在控制自己别总去看沈娴的肚子,这太奇怪了:“时间差不多,应该已经做好了。”
早就觉得肚子饿了的孙策刚想说好呀好呀,但沈娴却快了他一步:“不忙,我们等等荀令君一起吧。”
孙策愤怒地瞪着沈娴,貂蝉默默地把一碟糕点推到了孙策的手边。
杨彪心说老夫让他半夜才过来,他现在不会来的,就听见沈娴道:“嗯……他会来的。”
荀家人都是那个样子,干坏事都干的坦坦荡荡,大半夜翻墙头绝对不是他们家的风格。
果然,沈娴话音未落,就有仆人来通传说荀大人到访。
杨彪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而憋了半天胸闷气短的杨修趁机起立自告奋勇跑出去迎接荀谌。
茶室一时之间安静下来,沉默半晌后,杨彪忽然问道:“刘大人真是英勇无畏,敢在这个时候来长安城。”
长安城里不仅有绝对是敌人的袁绍,还有立场暧昧的皇帝,不管从哪一个角度来说都是危机四伏。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小孩子尚且知道离危险远点,好像只有沈娴一次一次地跑来找死。
所说她从来没出过事,运气好的逆天。
“又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情,我都习惯了。”沈娴十分淡定:“其实我也不想瞎折腾的,但有件事情必须要我亲自来做。”
沈娴顿了顿,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杨彪:“况且不是司空大人您写信请我来的么?”
面对沈娴的质问,杨彪沉默下来。
事情的起因是荀攸收到的一封密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