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百年,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总有几件事难以忘怀,总有几个人刻骨铭心。
我知道人死如灯灭,生前的种种,死后都会忘得一干二净,想在人世间留下些什么,只有把它一字一字地写下来。
发生在我身上诸多诡异离奇之事,究其根源都与我二叔有关,那么事情还得从清光绪二十一年说起。
那时候我二叔还不叫陆高远,只是有个乳名叫细高,听他说那时咱家还是闽西南武县中赤乡里最贫苦的佃户。
我爷我奶虽然穷却生有五个孩子,那会闹了两年的稻瘟病,田地绝收野菜吃尽,有三个孩子连饿带病都夭折了,眼看着一家老小都快要活活饿死,我爷爷可真是愁得一夜白了头。
当时有个姓张的表叔说要去潮州发财,想找个同族的子弟一块去那里找活,选来选去就选中了我二叔。各位可能要奇怪了,为什么不选老大选老二呢?这要怪我爷爷。
我爷爷那时疼小不疼大,平日里有吃的也都先让着我二叔,其实也是我爹本分,平日里尽让着弟弟,所以虽然我二叔那时才十五岁,却比二十出头的我爹都显高大。
那时候从南武中赤乡走梅岭的山中小道一直走到嘉应州的松口镇,便能通过“南洋古道”的水路前往广东的潮州,潮州是前清的通商口岸,有十三行的行商,当时我爷爷就想着这么繁华的地方,总能找到一口饭吃,而当时的光景全家人能活下一个就是一个,于是我爷爷咬了咬牙,吩咐我二叔跟着表叔就去了潮州。
一路上风餐露宿赶了一日旱路两日水路方才到了潮州,我二叔早已饥肠辘辘,跟着表叔在码头寻了个云吞面的摊位吃了个饱,他当时吃饱了就觉得两眼打架累的不行,眼一闭就睡着了,待到醒来之时,发现自己居然身处于一艘密不透风的船舱之内,而身边密密麻麻的挤了不知道多少人!
我二叔人比较机灵,紧忙跟周围的人一打听,原来这居然是洋人准备发往红番的黑船,船中俱是二十块银元卖身的劳工。我二叔这时才警醒过来,原来那表叔根本没安好心,早就算计着把我二叔卖给洋人做苦工,可当时就算明白了也无可奈何,那船舱里人山人海,转个身子都转不开如何逃脱得了呢?
我二叔当时心有不甘,拼命拍打船舱呼救,可无人呼应精疲力竭,就在他垂头丧气之时,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了几声枪响,然后是一阵打斗的呼喝声,不消一会儿,头上的船舱门板“哐”的一声翻了开来,传来了一声振奋人心的吼声:“里面的兄弟莫慌!随我出去!反了这狗日的鬼佬!”
那时已是夜晚,只见一个白发苍颜的老头站在船舱上高举着火把,微微的火光中显出一身短打装束,手里正提着一柄黑乎乎的铁扇,那是我二叔头一回看见这么英雄气概的人物,心里真是佩服的不得了,我后来几乎无数次听我二叔说起过这事,这个老头便是后来我二叔的师傅,三点会的方德海方六爷。
众人遣散之后独独留下我二叔,方六爷见我二叔不走便问了:“咦?你这个细仔怎么不走呢?”
我二叔想到回家去也是饿死,一下便跪在方六爷的面前哭了起来,方六爷听了我二叔说起家中的变故,心头一软便说:“既然如此,你这个细仔便留下来吧!我这里也是刀口上舔血的活计,你要是不怕死就跟在我身边做个草鞋吧!”
什么是草鞋呢?这草鞋是三点会里最低一级兄弟的称呼。我二叔听了方六爷的话转悲为喜,当场磕头燃香,从此后便入了三点会。我二叔当时只为图一口饱饭,他哪里会想到这三点会里的风波比起海上的惊涛骇浪还要大得多了。
当时潮州的三点会原本是天地会的前五房之一,清廷从康熙年间就开始镇压天地会,加上后来天地会在广东各地起事后转战广西,使得原来盛极一时的天地会精英几乎损失殆尽,在潮州余下的唯一堂口便是洪顺堂。
洪顺堂的兄弟为了逃避清廷缉捕,便改了名叫洪门,对外称三点会,从此后在潮州的码头开了新的堂口,靠着跟十三行的行商抽水来谋生,平日里三点会的兄弟还会乘着快蟹船在码头四下巡弋,协助水勇缉捕走私贩子和海盗,维持着码头一带的治安,不少渔民和船东得了这方庇护,自然也会孝敬一二,三点会才渐渐地恢复了元气。
三点会里面规矩多,得排行论辈,由上至下有堂主、内八堂执事和外八堂执事,方六爷当时就是内八堂里的白扇,也就是天地会里的香主,堂主之下他便是第二把交椅。我二叔当时就是帮着方六爷跑跑腿,经历了不少事,也学了不少江湖规矩。
后来光绪三十三年因丁未黄冈起事失败,三点会涉案被清廷查抄,二叔因外出送信逃过一劫,待他回到三点会的香堂,在一处暗道里发现了受了重伤奄奄一息的方六爷。
方六爷临终之时留下一张字条给我二叔,只吩咐道:“此地石屋北墙下藏有一封石匣子,乃是我洪门历代传承之物,旁边有些银子,你一并带走另行安顿,寻乡野之地起一间石屋,将石匣子重新封入北墙。”
然后方六爷又严厉地命我二叔以性命起誓,又吩咐:“石匣子中的东西据说很邪,下面的话你须牢牢记得:切勿开启,尽早掩埋,隔绝水密,封入北墙!”说完这话方六爷便咽了气了。
我二叔当时悲痛不已,也别无他法,只好拿着字条依照上面的地址寻到了那间石屋,在北墙下左右摸索,好不容易发现了一处空洞之处,凿出来一个油布密封的大皮箱子,再把皮箱子打开一看,心中顿时一阵狂喜,只见皮箱里除了石匣子外旁边还真的放着一袋银子!
他紧忙起了出来,包裹好缚在背后,再偷偷溜走,沿着熟悉的水路躲开了官兵的搜捕,那时他也没有别的地方去,二话不说便乘船去了松口镇,随后沿梅岭的山路返回了故乡。
那时候饥荒早已过去了十二年,我爷我奶刚刚过世不久,家中就剩我爹一人在守孝。二叔赶回家的时候也没有多想,拿出那袋银子给我爹看,我爹可真是吓了一大跳,紧忙紧闭门户,拉着自家兄弟转到后院,两人足足商量了一整夜,次日一大早便收拾细软悄悄搬走了。
不久后兄弟二人在南武县平川镇里重新置办了新的大宅子,我爹改名叫陆高轩,二叔改名叫陆高远,兄弟二人以那袋银元为本,借着我二叔熟悉南武通往嘉应州与潮州的商道,建立了陆氏仁泰商行,行里招募了不少脚夫,将茶油、蜜柚、仙草等山货运往嘉应州,又从嘉应州运回洋油、铁具、机械、布匹等商品,这一来一往,生意渐渐的就做大了。
到了宣统二年,我爹取了本地一位秀才的长女为妻,宣统三年我娘就生下了我。我爹那时已经年逾三十有六,算是晚年得子,欢欣不已,盘算起这数年的经历,只感觉冥冥中似有福星高照,便给我起名为福生,从此后悉心教养倍加疼爱。
我家宅院坐落于平川镇的南门,毗邻平川河畔有百亩良田,小时候家中后院低洼处有一间石头屋子,这屋子不大却加了三把大锁,平日里就令人好奇。我十五岁那年平川河发了大水,淹到后院来了,那石屋子也未能幸免,在水里浸泡了一日一夜。
到了次日,是民国十五年十月初一,这一日我见到二叔急匆匆地赶去了里面,便偷偷的跟着溜到墙根下一听,聽到我二叔喃喃自语道:“幸好幸好,还没淹着。”说罢又将什么东西埋了起来,我当时只是听到掘土的声音,并不知道埋的是何物,但我知道这东西一定很重要。
我当时也正是无法无天的年纪,贪玩好动,听到如此隐秘之事好奇心就起来了,又怎能不去打探一番呢?待二叔走了之后,我寻了把凿子偷偷的猫了过去,没动门锁,直接把门栓的钉子给撬了,寻到那北墙下便发现土质又干又松,显然是埋宝之地,二话不说就起出了那封石匣子,石匣子上的锁自然也是难不住我的。翻开石匣子时,我没留神喘了口气,顿时扬起一堆的灰来,差点没把我呛死,好不容易把眼睛揉舒坦了,这时才看清楚里面装满了灰。
当时可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不管是里面装的是骨灰还是香灰,我二话不说就扒开来一翻,先是翻出了一本破破烂烂的线装书册来,我看都不看,随手就给丢在一旁,为什么呢?
我极为讨厌读书!
你们要说我是富家子弟不学无术都好,可我就是讨厌读书!
两年前南武县有名的郑夫子,我爹还特意请来做我的老师,结果没有一年,郑夫子束脩都不要了,蓬头垢面就跑了。
怎么跑了呢?
我用了桶臭尿浇了他一个透心凉,你说他跑不跑?
所以当时我就把那本书扔在一旁,然后继续往下掏。
先是摸出一块铜符,铜符上刻着鬼画符,我当时当然看不懂,所以将铜符也扔在一旁,再往下一摸心里咯噔一下惊了!
当时就觉得抚摸着自己的皮肤一般,有一种莫名的柔滑,只是过于冰凉,我将摸着的东西取出来一看,只见是一卷藏青色的皮,整张皮约有一尺见宽七尺长,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古怪文字,我看得是一个头两个大。
但奇怪的是,我看着看着,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就在即将睡着的时候,我觉得好像背后有人在摸我。
我心里一慌,以为是二叔回来了,慌手慌脚地紧忙想把东西塞回去,可一个不留神,把石匣子的盖子碰落了,这石盖子分外沉,落下来一下就砸在我的手指上!
我哎呦一声痛呼,抬起手来使劲吹,只见中指指尖乌黑一片,实实在在的砸了个口子,冒出一股血来。
当时我是又气又恼,再回头一看,哪里有什么人,都是自己吓自己罢了,于是忍着疼把石匣子放回坑里,三下两下草草掩埋,门外的钉子我又给钉了回去,将一切恢复如常,随后我就溜之大吉了。
我是压根也没注意到,受伤时有几滴血掉在那张皮上,而这些血,是顷刻间被吸得一干二净。
而从那天夜里开始,古怪的事情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