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差那样打马飞奔,到底还是有来不及躲避的。这辆马车就是因为离得太近,拉车的马惊了,将车夫摔了下来,马车轮子则挂住了街边的摊子,车轴被拉坏,马车就整个翻倒了下来。
这种情况其实还算是很走运的了。一则马匹还没有狂奔起来车就翻倒,避免了马车横冲直撞造成更多伤亡。二则马车在低速中翻倒,里头的人固然都摔了,但总比高速奔驰起来翻倒要伤得轻,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桃华从人群中挤进去,就见车夫倒在地上,痛苦地抱着左腿,小腿呈不正常的扭曲姿势,显然是断了。歪倒的马车离得不远,因为有摊子支着,还没有完全倒下去,车门处正有个丫鬟战战兢兢地往外爬,额头上撞破了一块,血铺了半边脸,瞧着还真是挺吓人的。
不过桃华一看就知道,这伤口很浅,虽然将来少不了要留疤,却不会伤及性命。因此她看了一眼就叫鄙上去帮那丫鬟止血包扎,自己蹲下来检查那车夫的腿,不由得皱了皱眉――这不是摔断的,而是被惊马重重踏了一脚,伤处很有点粉碎性骨折的意思,这就不好办了。碎骨无法取出,这条腿将来十之八-九要瘸。
她在这里沉吟,那从车里爬出来的丫鬟一眼看见桃华,却叫了起来,“蒋姑娘/姑娘――不,是郡王妃!郡王妃,快救救我们夫人和姑娘啊!”
桃华转头又看了那丫鬟一眼,此刻鄙已经用帕子将她脸上的血擦去,这才能辨认出个模样来:“你是――画眉?”这不是崔夫人身边那个贴身大丫鬟吗?原来这车是崔家的?
“是是,奴婢是画眉!”画眉顾不得让鄙给她裹伤,“郡王妃救救我们姑娘!”
桃华连忙走到马车边上,只见车厢里崔夫人和崔幼婉摔成一团,下头压着崔幼婉的丫鬟,都是头破血流的。
“幼婉,幼婉!”崔夫人伤得最轻,爬起来就连忙去唤女儿。刚才马车这一翻,车里人都是毫无准备,全部被抛了出去,头都撞在车厢上,无一幸免。
崔幼婉的伤其实也并不重,毕竟她垫在下头的丫鬟身上呢。然而事情也巧了,她不单撞了一下头,脸也不知从哪里擦过,脸颊上被划了一条长长的伤痕,正在渗出血来。崔幼婉被撞得昏头昏脑,恍惚间觉得脸上疼,抬手一摸再一瞧,顿时吓得尖叫了起来。
“别摸别摸!”崔夫人一把抓住女儿的手,转头看见桃华,连忙道,“郡王妃,这,这如何是好?”
“令嫒的伤不是很重,夫人不用惊慌。”桃华听崔幼婉叫得中气十足,就知道没什么大事,再看那躺在最下头的丫鬟,这会儿也挣扎着爬了起来,只是一只手却捂着肋下。
“你怎么了?”桃华看那丫鬟手捂的位置正是脾脏的位置,连忙问。
“奴婢没事。”这是崔幼婉的贴身丫鬟竹青,“略有些疼,不要紧的。”
“你让我看看。”桃华自打上次刘之敬干出那么件不知死的蠢事之后,对脾脏多少有点儿神经过敏,看竹青捂的位置不好,忍不住追问,“是怎么伤的?撞在了哪里?”
竹青是车子翻倒的时候垫在崔幼婉身下,被崔幼婉的手肘狠狠撞了,当时疼得有点喘不过气来,但这会儿疼痛已经轻得多了,只是按下去的时候还有些钝疼。
做下人的,这点疼痛根本算不得什么,竹青做粗使丫鬟的时候挨上头的姐姐们打手心都比这厉害些。何况这会儿崔夫人和崔幼婉都是头破血流的,相比之下,竹青虽然垫在最底下,头倒撞得最轻,只在额头上有一块青痕,连皮都没破。既然如此,哪里轮得着她来叫疼呢,连忙道:“奴婢就是撞了一下,郡王妃快给我家姑娘看看吧。”
崔幼婉到这会儿才认出桃华来。这一年多她的日子过得按部就班,崔秀婉“暴死”之事随着时间过去渐渐无人再提起,守过九个月之后她也随着崔夫人出门应酬,由着崔夫人开始为她在京城里物色夫婿――崔知府在福州坐得稳稳的,虽然看起来暂时没有升官的希望,但也没有贬职的危险,崔敬若是春闱再中了进士,眼瞧着崔家就是后继有人了,这样的人家,自然少不了有想结亲的。虽说家里死了一位准王妃,但在有些人看来,跟安郡王府没了关系,不定还是件好事哩。
对崔夫人的举动,崔幼婉并未反对。沈数成亲之后就带着妻子回了西北,桃华在西北又连做了几件大事,连皇帝都认可,显然这正妃的位置是越来越稳当,根本无可撼动。事已如此,崔幼婉也知道是绝对不可能的了,若是固执下去,不过是耽误自己的终身罢了。
然而在她心里,却始终有一团火在那里顽强地烧着,虽然火苗已经越来越小,快要被灰烬盖住了,却并未熄灭。
及至沈数回了京城,这团火又烧得大了起来。所谓平沙之中一粒草子,得水即会发芽,崔幼婉虽然尚未见到沈数,这颗心却又蠢蠢欲动起来。听说沈数虽无实职,却也时常到六部衙门走动,故而也经常撺掇了崔夫人出行,谁知道今日会在大街上被信使惊了呢?
感觉到脸上阵阵痛楚,崔幼婉只觉得一阵恐慌,虽然没有镜子,但从崔夫人脸上的表情就能看出来她伤得定然不轻,尤其还摸了自己一手血!女儿家最要紧的就是一张脸,若是她脸上落了疤痕,只怕嫁出去都难!
这慌乱之中,崔幼婉也顾不得她从前有多嫉恨桃华了,一把抓住桃华的手:“郡王妃,我的脸怎样了?”
桃华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这条伤口挺长,但比较幸运的是前深后浅――额头上深一点,到脸颊就浅了,如此愈合之后若是要留疤痕,基本上也就在发际那个位置,头发一遮就看不见了。
“放心,好好养着不会有什么大碍。”桃华安慰了一句,转头吩咐鄙,“小心给崔姑娘把伤口清一清,包扎起来。”说起清创包扎技术,鄙在西北算是练出来了,真是又快又好,单论这一样还真不比桃华差。
桃华在西北养成了习惯,出门身上总带着个斜救包。虽然大病治不了,急用却是好的。崔幼婉这个伤,现在就是清创之后包扎一下,回头再开了药慢慢调理,倒是地上那个车夫的骨折比较麻烦,还有竹青肋下的伤究竟怎么样,还得再确认一下。
崔幼婉只觉得脸上一阵阵的抽痛,心里惶恐得不行,眼看桃华竟然让个丫鬟来给她裹伤,自己却去拉着竹青要看她伤势,不由得急了:“郡王妃,我的脸究竟怎样?”
崔夫人也着急。这伤口若落在别处也不算什么,可落在脸上就太吓人了:“还请郡王妃给处置一下吧……”用个丫鬟未免太轻率了,就算是行医世家出来的丫鬟,也未见得有医术吧。
桃华皱了皱眉:“崔姑娘脸上这伤现在只能清创包扎,我手头并没有药,须得等回去后再抓药细细调养。不过也无须太过担心,这伤看着吓人,其实并不很深,只要好生调养,至多是额际留点痕迹,用头发即可遮住的。”
崔幼婉听到中间才松了口气,就听见额际可能留点痕迹,顿时又急起来:“娘,我们快点回去!”就算用头发能遮住,也一样是留了疤啊。
崔夫人也连连点头,看画眉头上包了一半,车夫则躺在地上,只有竹青看起来是个全须全尾的,便道:“你快去前头找地方租辆车过来!”京城里头,车马行是极多的,要租辆车轿都不难。
竹青答应一声就要走,却被桃华拦住了:“先让我看看你伤在哪里。”
崔夫人便有些不悦起来:“郡王妃,这丫头没事。”崔幼婉的脸都这样了,蒋氏现在又没药治不得,怎么还拦着不让竹青去叫车轿?现在这一行人里就竹青看起来没事,再耽搁一会儿,崔幼婉的脸怎么办?
“夫人,有些伤外头看起来好像不妨事,只怕内里有碍。”桃华今天出来身边也就带了鄙和三七,想了想只能吩咐三七,“去前边看看可有医馆,若有就送崔姑娘过去就诊,另外叫他们抬个门板来,把车夫抬过去。”
崔幼婉顿时不干了:“我要回家!”街上随便一个医馆就让她去看脸?这可是脸,不是别的什么地方!大家的女儿就是身上手上落下一点疤痕都不成,更何况是脸。还是得赶紧回家去,再拿崔知府的帖子去请个太医来才好。毕竟伺候宫里贵人的,那更是些身上不能落一点儿不好的,一定有祛疤清痕的好药。
总算她还记得桃华现在是郡王妃,并不敢对桃华说什么,便对竹青瞪起了眼睛:“你还不快去,杵在这里做什么!若是耽搁我脸上留了疤,仔细我扒了你的皮!”
竹青骇了一跳。崔幼婉瞧着文静,可对身边伺候的人却颇为挑剔,倒不是说她自己轻易会打骂下人,但只要说声这个不好留不得,崔夫人那里却不会跟你客气。轻则撵回去重做粗使丫鬟――曾经上去过的人再掉下来,境遇可就跟没上去的时候大不一样了,重则打板子发卖,总之不会有好下场就是了。
是以竹青见崔幼婉瞪起了眼睛,哪里还敢耽搁,忙着就要爬下马车。
桃华还站在车门前头,听了崔幼婉的话眉头皱得更紧:“其实崔姑娘现在去医馆看看才是最好的――若是要回去,我让车送崔姑娘回去就是。”及时治疗,要比把伤口晾着折腾半天强。
崔幼婉却是压根不想再听桃华说话了。刚才她是被自己的脸吓着了,才跟桃华说了软话,现在看桃华并没有药能给她治脸,心里的嫉恨之意就又升了起来,闻言冷笑一声道:“这可不敢劳动郡王妃,郡王妃的车我也坐不得。竹青,你还不快去,可别忘了你是谁的丫头!”纵然桃华是郡王妃又怎样,她说往东,她就偏要往西,看这位郡王妃又能拿她怎么样!
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竹青眼见主子拿自己跟郡王妃斗气,又怎么敢夹在中间?因桃华挡在车门前面,这是郡王妃,她也不敢冲撞了,只得满面哀求地道:“郡王妃,奴婢没事,这就去给姑娘叫车……”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桃华还能怎样?竹青是崔家的人,她如果非要拦着,崔家是不能拿她怎么样,但却可以拿竹青出气。而且竹青现在看起来确实好像没什么事,千万别本来没事的,因为自己非要检查,倒弄得这丫头回去挨打挨罚,反而给打出毛病来。
“你还是小心些,若是觉得有什么不适……”桃华说了半句又咽了回去,暗暗叹口气让开了地方,只盼着她确实没事吧。
崔夫人在旁边看着,直到这时才道:“郡王妃别怪我这丫头,今儿真是被吓着了。郡王妃请放心,等回了家请了太医过来,自然也会给竹青那丫头诊一诊的,只是她一个下人,不敢劳动郡王妃。”
鄙听这话里都掺着沙子,顿时恼了:“病者无贵贱,这是医者之道!我们王妃一片仁心,夫人夹枪带棒的这是说什么呢?照这么说,我们王妃刚才就不该过来看,管谁家的马车翻了呢!”
西北那边的风气剽悍,鄙一个江南女儿,在那边呆了半年也被熏陶得改了些脾气,噼哩啪啦地就给崔夫人回了这么一大篇,堵得崔夫人有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说起来她是个四品诰命,鄙只是个奴婢,以贱犯贵是有罪的。可这毕竟是郡王妃的奴婢,要教训也得桃华来教训,崔夫人倘若自己教训鄙,那就是在打桃华的脸了。
然而桃华并没有教训鄙的意思,反而招呼道:“跟我来看看他的腿。”
马车上四个女眷,一个竹青没有撞破头,去叫马车了。一个画眉虽然撞得重,却是已经被鄙包扎妥当。反而是剩下崔夫人母女脸上带着血,桃华把鄙叫走,就没有人再管她们,坐在翻倒的马车里,瞧着比丫鬟还要狼狈。
崔幼婉瞪着桃华的背影,见她径自蹲身下去给那车夫接骨,四周的路人都围着看。这会儿已经有人认出这是安郡王妃了,纷纷小声称赞:“郡王妃真是仁心。”
“可不是。一个车夫,也能得郡王妃给诊治,真是福气!”
崔幼婉气得脸都发白。然而她这样满脸带血的模样又不肯让外头人看见,只能坐在马车里头,当然也就什么也做不了。幸好车马行离得并不远,三七才从医馆里叫了两个人来抬车夫,竹青就已经带着一辆马车回来了。
崔夫人自然不肯去这街头的小医馆诊治,幸好车马行是连着赶车的一起出租,便给了医馆的人银子叫他们照顾车夫,自己坐上马车径自回崔府去了。
鄙瞪着那马车的后影气呼呼地道:“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白眼狼!”骂完了回头见桃华也看着马车,忙道,“王妃别跟这种人生气,由得她们去吧!不给她们诊治也好,否则若是脸上落下点疤痕,少不得又要记恨王妃了。”
桃华摇了摇头:“我不为这个。只是但愿竹青那丫头不要有事才好。”竹青回来的时候是坐在车辕上,看着脸色也正常,或许真的没事?
只是桃华这份担心,除了鄙之外却没人放在心上。崔幼婉一路上都气得不行:“她怕是根本就不想治我的脸,还叫个丫鬟来给我包扎……”
崔夫人心里也觉得不舒服,只是在外头并不想谈论此事,便道:“不必说了,只当今日没有遇上她便是。也是今日不该出门,竟遇上了送军报的。”若是被别人惊了马还伤成这样,崔家无论如何也得找个公道,然而八百里加急这种事,撞上了只能算你自己倒霉,别说是四品知府家,就是一品大员,也不好为这事去找信差算账――朝廷军国大事,不怪你阻扰信差就算不错了。
崔幼婉却做不到。若是别人也就罢了,遇上桃华那可真是新仇旧恨,无论如何也不能当没有遇到。然而以桃华今时今日的地位,她又完全无可奈何。一口气憋着出不来,一眼看见竹青顿时迁怒起来。
这租来的马车自不比崔家的马车宽大,四个人坐在里头就有些挤,崔幼婉心里烦躁,伸脚便蹬了竹青一下:“也不知道租辆大些的车来,要你有什么用!”
竹青本来就很有眼色地坐在门边上了,不防还是被踹了一脚,一个坐不稳就滚到了外头车辕上,肋下原本被崔幼婉手肘压过的地方敲撞在车辕横木上,整个人都从车上摔了下去。
幸而赶车的车把式经验丰富,车在闹市之中走得也不快,伸手拎住了竹青的后襟,才没让她滚到车轮底下去。
竹青忍着疼爬上车子,就在车辕上勉强歪着身子坐了,肋下一阵阵闷疼,她也不敢出声。
这么一路回了崔府,崔夫人立刻叫人拿了帖子去太医院请人。
崔家这在京里转眼也呆了两年多,加上之前崔秀婉那“水土不服”的病症时不时的要劳动太医,也算是太医院的“熟人”。崔夫人出手大方,也结交下了几个太医,此刻敲有一个不当值的,便跟了崔家下人过来,一见崔幼婉脸上伤成这样,也吓了一跳。
“这伤处须得好生调养,万不可沾水,也不可吃什么味重的饮食……”太医将伤处处理过后,便写下方子,并列了长长的一串禁忌。说起来这伤本身不算什么,糟糕的是落在脸上,脸面可是这些贵女们的命根子,若是有半点不好,太医就得落埋怨。
“可会落下什么疤痕?”崔夫人自己头上也撞破了,现在也顾不得,忙忙地先问女儿的事。
太医此刻已经有点儿后悔今日不该这么勤快了。这么长的伤口,要说半点儿疤痕不留,谁也不敢应承。可若说会留疤,你瞧崔家姑娘那表情,跟要吃人似的,怕是说出来转眼就成了仇。
然而不说也不行。若是这时候包拍了胸脯,到时候却留了疤,太医的罪就更重了。因此踌躇片刻,还是道:“这伤前深后浅,别的地方倒也罢了,额际处怕是……好在有头发遮一遮,倒也看不出来……”
这跟桃华说的一模一样,意思分明就是会留点疤痕了。崔幼婉又急又气,想哭又怕眼泪沾到伤处更为糟糕,真是憋屈得难受。
太医是个人精子,说完这话赶紧留下药方就跑了,剩下崔氏母女面面相觑。崔夫人自己头上还在作痛,也只得安慰女儿:“太医也没说定然会有什么,你且不要着急,好生调养着。宫里听说有极好的将养肌肤的药膏,咱家总能想法子托人讨一点来。”
事已至此,崔幼婉还能说什么,也只得点头应是,叫人赶紧去抓药。下人自然是立刻就去忙活了,今日不曾跟着出门的丫鬟石青却在门口探头探脑。崔幼婉一眼看见,没好气道:“做什么跟贼似的!我打你了还是骂你了,有话还不进来说!”
石青平日里也是怕她的,垂了头进来小声道:“姑娘,是竹青――她头晕,奴婢瞧着她脸色不好……”
刚才太医来了,自然没有给竹青诊治,崔家的丫鬟,还没有金贵到能让太医诊治的份儿,不过是从外头找了个郎中来看看罢了。
崔夫人皱了皱眉道:“郎中怎么说?”
“郎中说怕是碰了头的缘故……”郎中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竹青自不好解了衣裳让他看,只说了一下自己肋下被撞,有一块淡淡瘀青,按着也并不怎么疼痛。倒是额头上那块青紫愈发地明显起来,瞧着有些骇人,郎中便仔细瞧了,说是要好生歇歇。
崔秀婉不耐烦道:“既这么着就让她去歇着吧。”
石青连忙应了,正要出去,就听外头脚步声响得飞快,崔敬大步进来,劈头就道:“母亲,福州被倭寇攻打,城门都被攻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