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景昌沉默着,似乎道歉没什么意义。平儿打水替庭芳洗脸,重新梳头。刚才的糖已经被吃掉,庭芳又捡起一颗,含在嘴里。还微笑着问徐景昌:“京里的松子糖,要不要试试?”
徐景昌扯了扯嘴角,即便再讨厌吃甜食,也不忍心拂了庭芳的好意,接过,含在嘴里,尽量控制表情。
庭芳轻笑出声:“大仇得报!不许吐出来!”
徐景昌想:这是砒霜都不会吐出来好么。伸手揉了揉庭芳的头发,不知道该说什么。
庭芳把第二颗松子糖吃尽就开始赶人:“我要洗澡!”
徐景昌十分不放心:“我在外面,有事叫我。”
庭芳体力严重透支,没心情调戏徐景昌:“你回屋等着去。”
徐景昌想自己就住对面,有什么事都来得及,点点头回去了。两刻钟后,徐景昌不放心的跑过来。就见庭芳散着头发,抱着个大迎枕睡了。平儿守在一边,对徐景昌道:“姑娘睡着呢,公子也去换身衣裳吧。”
徐景昌才发现自己衣服上全是庭芳的泪,顿时郁卒。赵总兵不在家,庭芳睡着后院子里异常安静。徐景昌换了身衣裳,默默的在院子里打拳。深刻反省今日之事。然而反省到最后,全变成了由衷的欣赏。生于世家,长于宫廷,能见到的女人几乎是天下最好的了。却没有一个像庭芳那样强悍。强悍到让人忘记她的年纪,强悍到……令人心折。那样平常的说出“暂时别掐我脖子”,也就是说几乎转瞬就找到了症结。徐景昌的愧疚都没办法从心底爬起,面对这样一个女孩子,更多的应该是佩服吧!十岁……徐景昌望天,自己十岁的时候蠢的……真可爱啊……
庭芳从睡梦中醒来,望着天花发了两分钟的呆,摸到糖盒又塞了颗糖在嘴里。创伤后应激障碍果然没那么容易好,前一阵没找上门,竟就以为它消失了。等到松子糖吃完,又拿了一颗。幸亏松子糖不够甜,不然就这个吃法,非长蛀牙不可。也怪赵总兵,刚被救出来就塞了她一嘴糖,上瘾了都!吃完糖,从炕上爬起来,天已经黑了。平儿端了碗粥进来,道:“徐公子做的。”
庭芳笑道:“他也太小心了些。”
平儿不高兴的道:“他吓的你。”
庭芳道:“跟他没关系。”说着接过碗喝了一口,味道不错。果然手巧的人,做什么都好。喝完粥,庭芳跳下炕,就要出门。
平儿拉住她:“天黑了,姑娘要去哪里?”
庭芳回头道:“找师兄啊。跟他说明白,不然今晚他该睡不着了。今儿他没吓着我,我吓着他了。”说完,见徐景昌屋里亮着灯,直接掀帘子进门。
徐景昌刚洗了澡出来,正反手擦头发,睡衣松松的搭在身上,腰间随意系了根绳子。领口的缝隙处,露出结实的肌肉。听到门口的动静,回头一望,老司机庭芳差点就喷了鼻血!应激障碍秒被治愈!帅啊啊啊啊啊啊!
徐景昌才发现是庭芳窜进来了,立刻退进卧室,顺手把幔帐放下,隔绝了视线。
庭芳:“……”别介,再让她看看嘛!
徐景昌再出来时,已披了件外套。头发依旧散着,衣衫不整却是看不到了。引了庭芳到书房,因是熟人,徐景昌也没有正襟危坐,而是微微斜靠在窗边。灯笼下,美人如玉。庭芳被帅的一句话都说不出,颜即正义,师兄你明儿接着虐我,一点意见都没有!
徐景昌温言问庭芳:“好些了么?”
庭芳猛点头。
徐景昌笑了:“几个时辰就生龙活虎了,也就你能做到。”
庭芳道:“我就是想来同你说,不用太在意。”
徐景昌道:“幸亏今日舅舅不在家,不然我非得被揍死不可。师妹明儿别告状。”
庭芳大笑:“你拿什么好处收买我?”
“任君差遣。”
庭芳看徐景昌精神不好,再次认真的道:“师兄,别自责,不是你的错。”
徐景昌道:“有点做不到。”
庭芳道:“那不行,必须做到,明儿你还得教我呢。不许把我扔给刘大叔。”
“他不是挺好的么?”
庭芳默默道:艾玛,有帅教练谁让大叔教啊!
徐景昌看庭芳嘟着嘴不乐意的样子,笑道:“行,我教你。”
庭芳复又高兴了,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美,她今天心灵受到严重创伤,需要美色治疗。于是死赖在徐景昌屋里不走,坚决东拉西扯。徐景昌以为庭芳怕做噩梦,不肯去睡,便陪着。
庭芳闲了就问:“师兄几岁习武的?”
“四岁。”
“好早!”
徐景昌顿了一下,说:“嗯,有点。”
“为什么学那么早?”
徐景昌道:“四岁那年,我娘死了。”
庭芳愣了下。
徐景昌接着道:“身上有孝,是不能进宫的。但小舅当时十五岁,想要做出一番事业,不想再呆在宫里。没了小舅的约束,殿下在宫里能上房揭瓦。我与殿下一起玩过,小舅看我还算乖,就指派了一个武师傅到我家。二十七个月后,我进宫做伴读。小舅开始亲自教我。”
庭芳隐隐觉得话题沉重,想拐了弯,便问:“武师傅好不好玩?”
徐景昌笑道:“好玩,太好玩了,所以没仔细教。到了宫里,被小舅打的半死。我当时小不懂事儿,老是哭。”
庭芳噗的笑了。
徐景昌也跟着笑:“都是小时候的事儿啦。不过小舅收拾人真是一点情面都不讲。小孩子么,总是贪玩的。被打的可惨了。”
庭芳笑问:“就一点也不恨小舅舅。”
徐景昌敛了笑:“京城勋贵,乃至皇族,细论起来都是亲戚。也不是谁都能叫他小舅舅,让他花心思照拂的。”
蜡烛的灯花爆了一下,徐景昌犹豫了很久,终是下定决心,对庭芳道:“四妹妹,我会比刘叔更严厉的教你,即便今日你受了惊吓,明日还会继续。耍性子的话,我不会手软。小舅舅曾拧到我脱臼,你可以试试。”
庭芳呆了一下。
“今天下午我细想了想。”徐景昌道,“你不来寻我,我也要寻你谈。见你哭了的时候,是觉得你一个姑娘家,真没必要那么狠。现在你打京中那些不中用的纨绔,一挑三都没问题。然而,京中纨绔,跟你没关系了。”
庭芳的眼睛眯了眯。师兄想跟她说什么?
徐景昌道:“从你来大同的那一刻起,你回不到大家闺秀的日子。便是你想回,流言蜚语也不会让你回。我要再说一次,你家里人太过分。将来不必过于信任他们。”
庭芳点头。
徐景昌继续道:“当时的我,也没有退路。师兄长你几岁,有些话多唠叨几句。”徐景昌又沉默了好久,终于道,“殿下,并不是个很好相处的主人。”
徐景昌抿了抿嘴:“所有的伴读,都被他撵走了。当然,也有自己走的。”
“板子打在身上,比小舅舅打的疼的多。”
庭芳猛的抬头!
“皇子不会挨打。打伴读,或能激起皇子的怜悯,使之收敛。不是没有被打死的伴读,但殿下对我不错。”
庭芳的心脏猛的一抽。
“我不能回去,小舅舅告诉我:‘你这么小,太容易死了。无论如何,都要留在宫里,等你长大了再回去。杀一个大人,比杀一个孩子,要难的多’。”徐景昌道,“你问我会不会恨小舅舅,你说呢?”
“……”
“如果,我只能陪着殿下淘气,替殿下挨板子,跟普通的伴读有什么区别呢?凭什么能留下呢?殿下不会缺伴读。”徐景昌平静的道,“站在娘娘的立场,伴读可有可无。机关也好,算学也罢,便是没有太监会,教就行了。所以,为何我始终能留下?”
庭芳觉得自己猜到了答案。
“四妹妹。”徐景昌道,“你只能让很多人离不开你,他们才会为你着想。”
庭芳道:“因为你能打么?”
徐景昌点头:“我的身手,至少能保证殿下遇袭的时候,撑到他骑上马跑掉。哪怕我死了,殿下能跑掉就好。”
“所以娘娘才会在殿下过分任性的时候教导他――那是你表弟,你不能这么欺负他。”徐景昌勾起嘴角,“一表三千里的那种。论理,我该称小舅舅为理国公或赵总兵的。”
庭芳心疼的眼泪都要出来了。怪不得!怪不得徐景昌的脾气好到几乎没有,不到七岁,在宫廷里挣扎求生,脾气这种奢侈的东西,怎么可能有!
徐景昌轻轻吁了口气:“殿下分府后,我长大了,所以荒废了几年。你也看到了,小舅舅有多生气,见面就遭暴打。这两个月才找回点感觉。妹妹见笑了。”
庭芳整个人都木了,合着你不是进步快,而是在复习!
“天下将要大乱。”徐景昌道,“你都能跟祖父一起参详政事,此话无需我多说。乱世之中,你一个女孩子,漂亮的女孩子……史书你比我懂,我也不说了。”
“师兄是个无能的人,自己且护不住,更护不住身边的人。所以,我只希望你有点自保能力。哪怕京中真的动乱,一把弓一匹马,足以让你跑到大同,寻求小舅舅的庇护。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你不知何时回京,能学的日子太少了,别怪师兄下手狠。”
“今日之事,不可再犯。敌人不会抱着你哄,只会杀了你。或者说,仁慈的话,会杀了你。”
庭芳的历史,确实学的好,乱世佳人的下场,从来只有两种。第一种死,第二种还不如去死。深吸一口气,道:“嗯,我知道。”
徐景昌揉揉庭芳的头发:“对不起……”归根到底,都是他太弱了。
庭芳从头上摘下徐景昌的手,他的手心,全是厚重的茧。以前只注意过他的脸,从没想过一个逗逼背后,全是无助。比起他,她的生活优渥太多。叶家的后院不算复杂,庭芳仗着穿越大杀四方。所以完全没办法想象一个年仅七岁的真孩子,如何在血雨腥风的宫廷里长到这么大――板子打在身上,比小舅舅打的疼――庭芳抓着徐景昌的手,眼泪一颗颗落。不愿提起的过去与屈辱,展现在她面前,只为了跟她解释为何要用心习武。一个真正的,没有任何利益纠葛的人,在对她好,纯粹的好。
弥足珍贵!
徐景昌又扬起笑容:“天晚了,我送妹妹回房。明日还要早起。”
“嗯。”庭芳也露出笑容,“师兄明日,切勿手下留情。”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