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对德王那番近乎宣战的话语,会招来一阵猛烈的回击。却没想到,接下来的这几日,完全是风平浪静。
阿秋拿着一尺宽的白棉布,在郭临的身上一圈一圈地裹着。郭临裸露的双臂朝上抬起,整个人冻得瑟瑟发抖。
“少爷,”阿秋担忧道,“你确定要裹得这么紧吗?”她手中的白布缠在郭临的身上,包裹得严严实实。
郭临欲哭无泪:“你以为我愿意啊,我现在每天多说半句话都要吸气好久,难受死了。可是想到万一德王发了疯,四处传播‘京兆尹是女的’这种话,我最起码还能面不红心不跳地从容……面对,松点松点……”她被勒得直喘气儿。
阿秋好气又好笑,替她稍稍松了松胸部的白布,轻巧地打上结。
看着郭临束好的胸,阿秋突然“呀”了一声。郭临疑惑地看向她,见她托着腮沉思道:“少爷,看着这布,我记起一事忘了和你说。”
郭临一面穿衣一面问:“什么事?”
“上次去汤泉宫,你不是特意吩咐我带上这裹胸布嘛。我到了后,在你住的地方搬东西下来时马车的车轴断了,车内的五品掉了一地。之前来过咱们府中的少师大人,正好路过,还帮了我一把呢!”
“哦。”郭临点点头,没放在心上。
阿秋笑道:“那时带去的白棉布,被他拿在手里问我是做什么用的,可让我费神了好久。”
郭临一愣,转头问道:“那你怎么答得?”那家伙可不是一般人啊,她心里不禁有些发怵。
阿秋眨眨眼:“我说给你做中衣用的,哈哈,就把他给骗过去了。”
郭临仔细想了想,觉得这姑且也算是种合格的答案。只盼她平日里没露出什么马脚,不至于让陈聿修从一卷白布就能看出什么。
――――――――――――――――――――――――――――――――――――――――――
二月的春风踏着徐徐冒出的碧绿新枝走来,京城的气候虽然仍旧潮湿寒冷,但好在没有元日里那种呼啸的寒风。一件大氅套在外袍上便已足够,冷得格外善解人意。
庆王带着几个随从,朝德王府的书房走去。一路上被冷风呛得咳嗽了好几声,伸手把披风捂得更紧了一些。
“三哥。”庆王推开门,看到屋内烧着的瑞炭。知道是德王特意为他的病体准备的,面上微微露出笑意,但又马上被严峻的神色取代,“没查出来。”
“这么说,盯着严右丞的另有其人?”德王放下手中的书卷,朝庆王看去。
“不过,就算查不出来,多半也是老七搞的鬼。”庆王不忿道,“三哥,我们不该把目光放在那小娃娃头上,应当先把老七干掉!”
德王很清楚这个四弟的脾气,闻言只是一笑:“干掉了他,让常家坐收渔翁之利吗?”
庆王愣了愣,答不上话来。
“老七还没封王,此时是他势力最弱的时候,干掉他确实是个好选择。”德王话说到一半,就看到庆王逐渐欣喜的神色,他笑道,“可是这样,日后对付常家,我们就处于下风。所以暂且留着他,一来能牵制常家,二来又可以分散他们的视线,何乐不为?”
庆王低头思考了半天,赞同道:“也对,等到小娃娃没了,三哥的优势才是最明显的。”
德王轻轻一笑,不作回答。庆王沉默半刻,又叹了口气:“话是这么说,可想到三哥因他名声受累,心里还真是咽不下这口气。现在外面,连庶民都在议论……”他没有说完,那些议论德王冷血、抛弃发妻的话,他怎么好意思在德王面前继续说下去。
因为皇上并未将严右丞受贿的罪行牵连到子女头上,一般说来,德王只要将身为严右丞之女的严氏废妻为妾,也就足够了。甚至如果他有心,还能保住她的正妃位子。可是德王偏偏要将她休离,这在庶民们的眼中,就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了。
德王这样做虽然残酷冷血,但在皇家,却是直接了当地向皇上表示了忠诚和清白。哪怕外面流言蜚语再多,皇上已不疑心,便是最好的结果。
德王拿起一旁挂着的笔,在砚台上沾了墨,细细地书写着。只有他心里明白,休掉严氏的理由,还有不为人知的一项,就是那个披着一身官袍的女人。
庆王小心地观察着德王的神色,貌似无意地道:“三哥,你最近不会还在在意那个京兆尹吧?”见德王没有说话。庆王皱着眉,语气委婉地劝道:“三哥,那郭临不过是个小人物,干涉不到大局的。”
德王笑了笑,道:“我心里有数。”
庆王适时地刹住嘴:“那就好。”
德王放下笔,将书卷阖上:“四弟,老七费尽心机,送了这么一件大礼。你说,我们是不是也该,礼尚往来……”
――――――――――――――――――――――――――――――――――――――――――
这一日,天气大好。郭临和白子毓,来往穿行于京兆府的地牢和书房间,忙得昏天暗地。过年时期落下的案件,如今该判刑的判刑,该收押的收押,一个都不能出错。
然而,纵然是如此的忙碌,金真也还是将她从案宗中拖了出来。
“什么事啊?”郭临不满道。
金真苦着脸:“大人,我前前后后喊了您三遍了,您再不听我说就真的迟了。”
郭临虽惦记着案子,听他这么说,还是回了回神,道:“说吧,我听着呢。”
“方才您府上有人来报,楚王妃带着郡主来了,叫您快些回府。”
“什么!”郭临瞪大了双眼,半响没能反应过来。
“这不可能!”她摇摇头,“王妃娘娘一封信也没来,怎么会突然间就……”她看了看金真的神请,声音低了下去,“真的来了?”
“属下会骗您吗?”金真摊了摊手,无奈道:“所以才这么急着喊您啊。”
郭临抬手捶捶额头,终于清醒一些。她吩咐道:“那剩下的案宗交由你和老白处理,我就先回府了。”
郭府门口,一个打扫着门扉的小厮听到一阵轻微的马蹄声,抬头远远地看去,郭临骑着马正朝着这边而来,他连忙招呼道:“少爷!”
郭临行至门口,下了马。见小厮还是一如平常的笑脸,心中松了口气,叹道:“果然是骗我……”
“王妃娘娘和郡主殿下在花厅等您好久啦!您快去吧!”小厮喜气洋洋地说道。
郭临倒吸一口气,静默半响,对小厮笑道:“你就当没看见我啊。”
“唉?”小厮不解地看向她,却见她已经转身牵着马朝来时的方向走去。
“临哥哥――”一声娇媚的大喊从府内直线传来,越来越近。
郭临停住脚步,将将回过头,一个鹅黄的身影径直飞扑到她身上。
浓密的发丝几乎挡住了她的视线。郭临抱着怀中的温香软玉原地转了几圈,将少女扑来的劲道消除,这才稳稳地把她放到地上。
一双俏皮的眉眼弯弯的,望着她直笑:“临哥哥来京城这么久,可想我?”
郭临低头看向别处,硬着头皮点了点头:“想。”
那少女一听,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门口的小厮看着她两,已经完全地呆傻住了。
放眼全京城,谁不知道他们郭大人最不喜欢被人触碰。平日里内室除了大丫鬟阿秋姐,任何人都不能随意进入。可眼前的这个少女,不但猛扑直抱,而且她问话郭临居然不得不答。
难怪宫里有传言他们少爷和昌荣郡主关系十分密切,如今看来,连男女之妨都忽略掉了,何止是密切啊!
郭临拉着昌荣一路走到府内,看到四周终于没有了下人,这才停下脚步,板起脸来:“你还要不要你的闺名了,有点郡主的样子好吗?”
昌荣脑袋一偏:“哼,我那闺名,不是被某人给破坏的七七八八了吗?”
郭临脸上微红,小声问道:“你怎么会知道……?”
昌荣竖起手指,在她面前摇了摇:“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宫里一有这传言,我大哥就写了信回去。话里话外都在揶揄你,还说让我抓紧点,干脆将你变成他妹夫。”
郭临语气无奈:“你可死了这份心啊,休想嫁给我了,我就能带你去江湖中玩。而且,你明明知道我是女的,女人嫁给女人,呃……好恶心。”
昌荣确实从小就知道她是女的,并且经常和郭临一起,骗她那呆头鹅般的兄长,玩得不亦乐乎。她从小在王妃讲述的江湖故事中长大,特别向往江湖,偷偷练了一身花拳绣腿的功夫,打算去闯荡一番。楚王夫妇自然是不同意的,她便来磨郭临。后来她又听说皇室女子必然会婚配给权贵子弟,心中厌恶至极。便想出个主意,打算假装嫁给郭临来逃离这些。到时候郭临在琼关卸了职,就能名正言顺地随她闯荡江湖。郭临哪里不知道她的小算盘,只是没料到,她都来京城做官了,这妮子还不死心。
昌荣听郭临这么一说,不满地撅起嘴:“那你纳的那个妾又是怎么回事呢,我可告诉你,我出来寻你前,我娘已经和她讲了半天的话了,要是我娘不喜……”
“这就不劳大小姐操心了!”郭临哈哈一笑,“娘娘在江湖中时那是有名的女中豪杰,她呀,估计比我还喜欢云娘呢。”
二人刚刚行至花厅,就听见里面一声拍桌怒吼:“什么!居然有这等负心汉!”
郭临心疼自己府中的桌椅,连忙走进去。只见内室中,一个年约四十上下的美妇立在椅前。她一身藕色内衫,外罩着秋香色的织锦比甲,腕上还系了层护腕,脚下瞪着牛皮快靴。端庄中夹带着干练,优雅中蕴藏着豪气,整个人风采灼灼,神色非凡。她此时一手叉腰,一手拍放在桌面上,正看着阮云愤愤道:“阿临那小子就是软蛋了些,换做我早把那种负心汉给打废了去!”
郭临心中一片哀嚎,但嘴上不敢吭声,只能小声提醒道:“娘娘,形象啊!”
王妃心知自己又口无遮拦了,这亏吃了多年也没改掉。她面色一红,眼角余光却瞟见郭临正小心翼翼地检查着自己拍过的桌子。心中顿时来气,揪着郭临的耳朵,道:“你小子在京城学坏了啊,居然敢不去迎接我们!”
“我的娘娘啊,您好歹给我来封信啊,不然我找钦天监掐算去?”郭临夺回自己的耳朵,嘟囔道。
王妃一愣,想了想,回头问昌荣道:“我不是给阿临写了信的嘛?”
昌荣答道:“是写了,结果当天使者被父王遣出去了,您懒得去一趟驿站,当天就没发出去。后来您没有再寄吗?”
后来?绝对忘了。郭临忍住笑,立直了身板,后退几步,朝王妃正经地下跪行礼:“义子郭临见过王妃娘娘!”阮云见状,连忙移步跪在她身后。
王妃回过头,望着郭临叹了口气,柔柔一笑:“好啦阿临,起来吧。”
王妃年轻时闯荡江湖,与楚王结识,成为人人称赞的眷侣。尔后,认识了楚王的朋友、郭临的父亲,郭景云。郭临并不知道他们那一辈的友谊深厚到了何种地步,她只是在住进了楚王府后,私下询问过奴仆。才知那时得到郭景云被追杀的消息后,楚王因为琼关战事脱不了身,心急如焚。王妃便在此时站了出来,穿上铠甲顶替他出战,让他有时间赶往武陵救援。郭临能在无欲峰被楚王救下,也有王妃的一份功劳。
这些年来,王妃对她的关照,有时甚至超过世子郡主。郭临嘴上不说,心中却一直是牢牢记着的。
她走上前给王妃续茶,问道:“您这次来京城是打算入宫问安吗?准备呆上多久?”
王妃微微一笑:“意非今年就要及冠,我来是和谢家商量婚期的。”
――――――――――――――――――――――――――――――――――――――――――
清风楼上,七皇子坐在靠窗的位置,看了眼江上寂寥的风景,抬手将窗扉掩上。屋内没了寒风,炭火的热气顿时涌了上来。他朝着身边站着的随从看了一眼。
那人布衣长冠,看装束是个谋士。此时接触到七皇子的目光,他便看向前方一人,不满地说道:“你说的那人怎么还不来,平白浪费我们主子的时间。”
对面那人勉强一笑:“快了快了。”
正说着,一阵轻微有序的敲门声传来。对面那人忙起身过去开门。
从门口走进来的两人,均穿着厚厚的棉袍,头上包裹着布巾。脸上也围了一层,遮住了面容。
当先一人径直越过旁人,走到七皇子面前,与他对视。七皇子眼眸微咪,似乎在思索为何有种奇异的熟悉感。
那人微微一笑,伸手解下头上的布巾,望着七皇子道:“七弟。”
七皇子瞬间捏紧了手中的折扇,根本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赵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