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妃,您到底在说什么……”君意沈讪笑几声,“您定是听错了。郭宁,郭宁不是……个女人吗,怎么会被父皇记着?”
“你这傻孩子,”萧贵妃上前一步,“也是,你还没见过她吧……你父皇说,她就是三年前战死的骠骑将军郭临,一直女扮男装欺骗了所有人。原本念在她为国战死,也不打算追究。可她居然被钦天监言中……如今你父皇不愿明面坏了骠骑将军威名,只打算私下处决她,也是仁慈了。”
“砰”地一道碎裂声,侍女眼尖望到掩唇惊呼。萧贵妃低头看去,君意沈握在手中的茶杯已被捏碎。猩红的血线漫过白蓝碎瓷,骨节分明的指尖鲜明得耀眼。
“意沈――”萧贵妃讶声尖叫,颤抖着探手去包他的伤口。
他却突然后退,面上一派冷漠冰冷:“母妃,您放弃吧,我不可能杀她的。”他说完,毫不留情地转身朝殿门走去。
身后哒哒的屐履追来,萧贵妃一把拽住他,扬手便是一个巴掌。君意沈默然不动,只是缓缓侧回头。
“你不杀她,是打算杀死我们吗?”萧贵妃厉喝,“你当母妃不懂,所谓钦天监的谶语,只是你父皇的借词?可纵然你父皇没有这个要求,她郭临一样该死。不然等她一朝回位,那就是军功震烁朝纲的武将,是他太孙君玉锵的砥砺支柱。原本对付一个陈聿修就难,加上一个郭临,你要如何再去争这皇位?自古夺天下就没有皇家亲情,你父皇一代那么多兄弟,如今还不是仅存楚王和禄亲王两个。等到君玉锵即位,你,还有你身后的我们,都不会有活路了!”
“不是……”
“不是什么?你是想说郭临和你情同手足,还是情投意合?”萧贵妃嗤声讥笑。
君意沈猛然顿住,抬眸瞪向她,嗓音沙哑得似从喉中挤出:“是谭伯……”
“母妃不去问他,难道就发现不了吗?无怪乎先前有谣言说郭临与陈聿修纠缠不清,既然是个女人,那就一切都说得通了。这两年来你执意重建神武军,莫非……也是为她?”萧贵妃凝声半晌,终是一道叹息,“意沈,你好好想清楚,你父皇数年来都在想办法让君玉锵即位。无论是我,还是你外祖父,宫内宫外他都在打压。可他如今不希望郭临活着,便是亲自下令要铲除君玉锵的靠山。有他肯首,这样的天赐良机,错过了就再也没有了。待这天下任你施为……”
她抬袖转身,走上台阶,长长的繁纹鸾凤衣摆拖曳在地。回头居高临下地俯视他,颤声道:“便是再‘复活’一个郭临,也无人能够拦你!”
捏紧的拳间,指甲几乎划进皮肉。君意沈蹙眉凝望着萧贵妃尖锐的目光,发白的嘴唇紧抿,久久无言。
*
“公子,钦天监传来密信。”一声低哑的嗓音自后而来。陈聿修笔翰如流,片刻抬手将笔放下,拢袖转身。
黑衣的义山几乎融进沈墨的壁墙中,他抬眼飞快地瞅了屋侧,一言不发地自袖口掏出一封信笺,递上前。
四方的纸上蝇头小楷细密整齐,陈聿修轻轻扬起唇角,将纸摊在桌上。
“你可以去了。”
他侧过头,望向屋侧单膝跪地的一人。那人闻言抱拳:“是。”
街道屋檐的阴影一片接着一片盖过车帘,帐外的秋风透过缝隙吹进车厢。
昌荣握着郭临的手,轻声道:“阿临,无事。你甫一回京,便被封为一品浩命,想来京中不少人都想见见你。今日被六公主拦住只怕也不是巧合。既然早晚都要来,我们不如就去会会。”
郭临叹了口气,摇头道:“昌荣,我不怕,只是……”只是这些贵女的赏花聚会,她当下一点都没有心情去参与。
昌荣望着她,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车厢忽地一晃,马鸣停蹄,已经到了。
六公主搀着侍女的手,回头望了她们一眼,唇角一弯,抬步朝内走去。郭临仰起头,望向前方“万景园”的牌匾。此处应该是新近建造的,她从前巡视京城从未见过这个园子。
物是人非的沧桑缓缓袭来,好在昌荣上前来挽住了她的手。她朝她意味深长一笑,压低声音道:“阿临,刚刚白公子传话来,说玉锵一会就到,你可在此与他私下见见。”
郭临一怔:“真的……吗?”
“既然白子毓说的,又怎会有假!”昌荣开心地拉着她走进园子,“他自你之后,接了暂代京兆尹的裴大人之位,一直稳坐如今。陛下对他十分信赖,连玉锵身旁的近卫武士都是白家的精英。”
她垂下眼,看着绣鞋一步步踏过枯草上铺就的青石……
“我走以后,你……离开京城吧。”
“京城……将有大异变,我信他能护你,但……”
原来那时他离开京城说的话,就是在提点她。高彻辰死或不死,常家灭或不灭,都与她亡于战场没有关系。她的死期,早有人先一步规划好了……
“哟,这不是一品夫人嘛?”一个娇俏的嗓音穿过花枝,逐渐靠近,“六公主居然把这样的贵客都给请来了?”
“呵呵,灵之你不如看看她与她哥哥长得像不像,我记得你也是见过郭将军的……”
一群花团锦绣的贵家小姐自树荫走来,六公主走在当先,挽着一个小姐嬉笑着指向这边。
“呀,六公主你别说,还真和郭将军十足的相似。我虽然只在宫宴上见过郭将军,可两年来倒是记忆犹新。”
“你呀,还不是因他总和丞相坐在一处,看得多了自然记得了!”
“六公主你又打趣我了,灵之不依……”
谈笑嬉闹间,六公主星眸一转,越过众人静静地望着郭临。
昌荣听着这些刺耳笑声,眉头皱起,提裙就要踏出一步。臂上倏紧,却是郭临拉住了她。
“郭宁见过各位小姐,”她微微俯身,“初来乍到,多有不懂之处,还望各位海涵。”
六公主玩味地勾起唇角,收回了视线。拍拍身旁的娇女:“好啦好啦,你可是应国公府小姐,礼数上可莫叫人看了笑话。”应国公小姐闻声侧头瞟了郭临一眼,六公主拉起她的手,“今日来不是叫本宫替你出主意,在丞相孝期满了之后……如何嫁给他吗?”
郭临眼睫轻颤,抬眸前望。却见那应国公小姐愣了愣,半晌赧颜道:“六公主,灵之确实还想嫁,可……可爹爹死活不同意了。”
“哦,为何?”
“还不是那虞惜霜,自己没福分,这下害得丞相命如孤鸿。爹爹说他克妻之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叫我绝了这个心思。”
“哦,那灵之自己是不信的喽,没事,只要你想嫁,本宫就有法子去劝陛下赐婚。”
“……六公主,”应国公小姐伫立片刻,踌躇道,“这还有三年孝期呢……灵之也不急的,您就……”
六公主驻足回首,应国公小姐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六公主嗤笑一声,目光在郭临身上一扫而收。“我又不会怪你,怕什么?该怪的,不是某些……让丞相自甘‘克妻’的人么?”
“什么?”应国公小姐糊涂道。
正在此时,一个侍女跑上前:“公主殿下,苏大夫人到了。”
六公主点了点头,示意知道了。应国公小姐却惊呼一声:“是秦慕樱?!啊……六公主,我不想见她。”
“小孩子气。”六公主点了点她的鼻尖,道,“好在她来了,咱们便能上画舫游湖。你就走在前头吧,不与她碰上就行。”
应国公小姐应声而笑,乐呵呵地和贵女们先行朝岸边走去。六公主轻飘飘地瞟向郭临和昌荣,淡笑道:“你们也来吧。”
昌荣望着她的背影做了个鬼脸,郭临苦笑着摇了摇头,迈步前行。“阿临,苏夫人她……”她莫名地望着郭临越行越远,只好快步跟上。
船头暖阳风和,碎发扰在颈间,□□烦心。郭临迎着湖风阖眼半晌,回头越过重重人群,望向另一侧的秦慕樱。
她衣着素雅华贵,面色红润艳丽,可见是过得富饶顺心。她缓缓收回目光,湖风拂过胸膛,心底却是稍暖。
昌荣担忧地望着她,她微微一笑,示意她不用在意。六公主诸番言语羞辱,不过在为聿修鸣不平。她本就有愧,又怎会去分辨。
昌荣温和一笑,黝黑的瞳孔阳光下清明澈亮,郭临甚至望见了自己苦涩的笑脸。
而在那其中,一把利刃正反出耀眼的光芒。
“蹲下!”
郭临突然大吼一声,一把推到昌荣,回身举臂。“噗”地一声轻响,她倒退几步,捂住左肩的伤口。
“啊……”昌荣滚倒在地,抬头倒吸一口气,尖叫道:“阿临――”
“啊!”“有刺客……”
贵女们惊声高叫,纷纷乱窜逃生。可画舫方寸之地,哪里能避。
郭临手无寸铁,只能双掌握拳,下盘站稳。运起拳风,快招抢占时机,一拳打落利刃。那蒙面人猝不及防,惊愕的半秒光景已被郭临踹中下身,扔下了船。
她喘了口气,也顾不上再去看船下,大喊道:“快点靠岸!”
六公主战战兢兢地扒着门框站起,指着船内的侍卫:“靠岸――”
“阿临!”
昌荣的喊声自后传来,郭临胆战心惊回头。只见船舷上爬上几个湿漉漉的蒙面人,一人拿下嘴中含着的大刀,对准近处跌倒在地的贵女一刀下。
郭临瞳孔骤缩,望着四散的猩红,脑间一片混乱。怎么会这样,难道不是专门杀我……
“啊……”
她不及再想,腾身跃出船舱,拽起昌荣的衣领。电光火石间冲上前,五指张开,一把握住了飞刺的钢锥前刃。
锥棱四旋,绞住手心的肉,无数血液合流滴下。秦慕樱望着近在咫尺的画面,瞪大的眼珠战栗颤抖,缓缓望过挡在身前的郭临。
郭临大喝一声,抓着钢锥逆向前推,反手打上对方手筋。钢锥上力道一松,她放开手,皮肉撕绞的剧痛一瞬袭来,险些站不稳脚步。
秦慕樱的目光从那只血肉模糊的手移上,望向逆光中的清秀侧脸。记忆仿佛潮水倾涌,她颤声掩唇:“你是……”
郭临弯腰捡起钢锥,咬牙看着逐渐聚拢的蒙面刺客,右手痉挛握紧。
却在这时,一道清啸破空传来。
船底似起了动静,郭临躬腰站稳,惊魂不定地四望。一瞬,四周数道黑影腾空跃上甲板,不由分说与蒙面刺客战到一起。
手起刀落,血溅成流。不过须臾,便将人斩杀殆尽。
果决的出手,齐整的队形……郭临望着近处那个高大挺拔的背影,眯了眯眼:“你是……”
那人转过身,黝黑粗犷的脸英武威严。他大步跨来,单膝抱拳跪下。
“神武军将徐秦,护卫来迟……”
他抬起脸,目光灼灼生辉,直直地望向郭临,口型缓慢变化。
“郭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