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才重新听见楼下鼎沸的人声。郭临动了动手指,感到僵直的躯体似乎渐渐恢复了知觉。她怔怔地从床底爬出,木板的碎屑早已落了满身,发髻凌乱松散,可她都浑然不觉。
她只知道,那被冷风吹干的眼角,一次次地溢出了热泪……
“哦,你要将贴身护卫姚易带进神武军,还有那三个先前暂时安置在羽林卫的门客……我想想,是叫官良玉、徐秦、梁仪是吧?行,这在以往可难进神武啊。但你新上任,陛下又和我提过让你选几个亲兵,你有人选自然更好……等等,你哭什么?”
兵部尚书停下翻动名录册的手,一脸莫名其妙地瞪着她。
郭临吸吸鼻子,摇了摇头,艰难地笑了笑:“多谢尚书大人……”她说完站起身,深吸一口气,突然奔到窗前,一跃而下。
“唉我话没说完呢……”
热闹的西市上,一骑黑马灵巧地避开摊贩,疾驰而过。路旁的百姓只眨了下眼,便只能看到马尾后飞扬的尘土。
“驾!”郭临大口大口地喘息,待望见前方那个熟悉的马车,面上便再也忍不住。泪珠滑落,笑靥绽放。
驭马与马车并驾齐驱片刻,已望见车夫瞧过来不满的眼神。她肆意大笑:“哈哈老魏,得罪了!”
话音一落,她扬臂甩出马鞭。车夫老魏惊叫一声,不及反应整个身子已被马鞭捆住凌空带起。再回过神来时,已经稳稳地坐在了道旁地上。
郭临一掌拍在坐下马鞍,腾身飞跃上马车站稳。“驾!”她猛地策马,马儿惊嘶一声,顿时蹄间三寻。马车飞驰向前,将所有的一切,远远地抛在身后。
京城西面执守金光门的侍卫听到动静,望见迎面急驰的马车。吓了一大跳,齐齐竖起长戟拦截。却遥遥听到马上那人大喊:“神武出行――闲人避让――”
“神武军?怎么会这时候……”
一块精铁腰牌划过一道弧线,“咚地”飞落在众人面前,上面镌刻的“神武”二字威严肃穆。侍卫长心底“咯噔”一紧,扬声急令:“快让开,快!”
面前是城外广阔的官道,两侧是朝后驰行的一排排杨树。郭临从来没有这么畅快过,仿佛她的心,她的身,全都在呼唤这场迟来的奔驰。她忍不住仰天长啸,啸声直穿云霄。
“驾!”马车弯过岔路,遥遥行向山道。
蓦地一双有力的臂膀轻柔环住颈间,伴着那道清越慵懒的嗓音:“不知阿临,要将我劫往何处?”
郭临一怔,熟悉的竹息盈入鼻端。他炙热的温度透过衣衫,紧紧地贴在后背。她含泪浅笑,伸出手覆在他手背上:“劫你去只有我们的地方,你怕不怕……”
他靠过来,轻轻吻上滑落她脸颊的泪珠:“普天之下,也只有我的阿临,能劫走我。”
她粲颜而笑,泪水越笑越多,唯有一声一声地唤着:“聿修,聿修……”
午后的天空,灰蒙中透出一丝温橙,暖阳的光辉静静地笼罩山林。
“你与聿修同朝为官,终成一代将相。若只是普通人,将相和也算美事一桩。可偏偏你是女人,他是前朝太子后裔。你们从处甚密,一旦为人利用,被帝王猜忌……必会害了他啊!”
郭临一个激灵睁开眼。眸光朦胧晕开,马车停在前方山壁空地,马儿低头悠闲地吃着草。而修长的素衫身影,披着婆娑的光斑,捧着几朵浅白的小花,正笑意吟吟地朝她走来。
她对他嫣然一笑,拍拍衣摆站起身。
什么“将相和”,于她而言他不是丞相,对他,她更不是将军,他们只是属于彼此的,那个平凡的人罢了。
他看了眼她凌乱的发髻,摇头嗔声一笑。抬手去将发丝拢好,正欲簪上花。郭临却拉下他的胳膊,在他不解的目光中,伸手拆下发冠。
一头乌亮光洁的长发簌簌地从发冠中释放开来,垂在身后。她笑的是那样明艳无俦:“自从你说我女装好看,聿修,我便为你留了三年长发。”
他呆怔的盯着她,一瞬失了惯常的平静。颤抖着抬手抚上,那握在手里细腻的触感,不是及笄的假发,而是货真价实,因他而来的三千青丝。他靠近她耳边,轻声吟道:
“卿已长发及腰,正是嫁我之时。”
东风瑟吹,一对晚行的大雁展翅掠过山头。郭临将鬓发软软地挽成云髻,别着浅白的小花。靠在陈聿修怀里,望向山崖下,那片她守护了五年的京城。
而为了继续守护它,她和她所爱之人,只能得此刻短暂的安处。历久经年,唯有待它强盛昌荣,万朝来贺的那一日,她才有脱下男装的资格。
这是她的责任,亦成她的宿命。
“阿临,”他轻轻地搂住她。她抱紧他的腰身,涩声道:“分别的这个月,我曾想,若今世都无法再见你,那会怎样……可我看着这片大地,却想通了。聿修,那根本不是我啊!”
她仰起头:“你听好,‘君若磐石,妾如蒲苇’,可我郭临从来都不是依附磐石的蒲苇。若有朝一日无法见你,那我必将披荆斩棘,杀出一条血路,也要站到你面前。”
“好,”他和她十指紧扣,俯瞰山河,“阿临,终有一日,与尔携手,共赏江山。”
“你齐政,我卫国。无论何处,我与你并肩而行。”
橙光晕染整片广阔云阶,郭临和陈聿修一齐朝着皇陵的方向跪下。他稽首恭礼,神色庄肃:“往迎汝妻,承奉宗庙!唯不敢辞。”说完,大拜磕头。
郭临拉着他,再跪向杭州家乡方向。刚一抱拳,忽忆起弄错了男女礼数。她吐吐舌头,垂下双手撑在地面,仰头遥望远方,朗声肃拜道:“戒之敬之,宫室无违命!勉之敬之,夙夜无违!莫不能忘。”
礼毕,两人四目相对,灵犀而笑。他揽过她的纤腰,俯首将深吻印下。她温柔地启唇相接,双臂紧紧地环住他……
*
从黄昏到日落,郭临都与陈聿修在山林间漫步。每一刻偷来的独处,于下次的离别,都弥足珍贵。
直到再不走,夜深了连山都下不了。她才依依不舍地爬上马车,陈聿修盈盈而笑,刮了刮她的鼻尖,坐到了另一侧。
行到金光门时,城门的侍卫正急得满头大汗,望见他们的马车立马大松一口气:“谢天谢地,将军您总算在日落鸣鼓的时辰前回来了。”
郭临弯唇一笑,伸过一只手。侍卫长毕恭毕敬地将腰牌递来,郭临接过收好,突然偏头问道:“你今天见过我没?”
侍卫长一愣,哽了一哽,猛地摇头:“没有,属下从未在此见过将军……”他眼角余光瞟见侧方气定神闲的陈聿修,心中一紧,口气更加斩钉截铁:“连这辆马车也没见过。”
郭临意味深长地瞟他一眼,扬鞭策马:“驾!”
终于再望不见马车的踪影,侍卫长长吁了一声,腿下一软,险些跌落在地。众侍卫七手八脚地扶住他,他狠狠地叮嘱他们:“丞相和将军……你们谁也没有见到!”
“……是!”
穿过西市,弯进延寿坊,恍惚听见姚易的声音:“少爷,少爷……”
“吁。”郭临停下马,回头一看,姚易已驭马追上。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目光惊疑不定地扫视着两人。
良久,他才若有所思地收回了视线,面上也换做了一派促狭的窃笑:“少爷你……和陈少爷,你们……”
郭临红了脸,嗔道:“有话快说,有那什么快放!”
姚易捂着嘴吃吃一笑,道:“是王妃娘娘让属下来传信。她听说你今日终于回京,要你晚上去王府,好阖家吃一顿饭。”
郭临“哦”了一声,慢悠悠地偏头看向陈聿修。陈聿修唇角一扬,开口道:“那我……”
“我这就去。”郭临飞快地打断他,抬手正要扬鞭。顿了顿,又想起一事,“姚易你回府时通知徐秦他们,准备随我入神武军。嗯……”她笑眯了眼,“顺便告知隔壁陈府,他家丞相大人被我这个军痞劫走了,要人?就来找我吧……”
姚易默默地望着远去的马车,心酸地摸了摸身上起了一片的鸡皮疙瘩,形影单只地往宅邸赶回。
门一敲,世子便开了门。笑脸还未显过一瞬,便是一僵。他莫名其妙地打量着陈聿修,奇道:“怎么是两个人?”
郭临一笑:“以后都是两个人。”她说完,不再理会世子,笑吟吟地拉着陈聿修径直往里走去。
进了内院花厅,她驱散开婢女,关上房门。将王妃扶到太师椅上,随后退后几步,和陈聿修一齐跪于座下。王妃吃了一惊:“阿临,你这是做什么?”
“娘娘,阿临一直把您当亲母来看。所以如今,望您能受我们一拜。”说着,二人恭恭敬敬朝王妃行了肃礼。王妃皱了皱眉,看向陈聿修:“聿修,你这孩子一向最稳妥,你告诉我,究竟怎么了?”
陈聿修微笑着稽首抱拳,沉声恳切:“王妃娘娘,请恩准聿修迎娶阿临为妻。”
“什……”王妃一怔,眸光在二人身上转悠了半晌,好一会儿才堪堪反应过来,“原来你们两个……原来聿修都知道啦?”
郭临咽了咽口水,咬唇紧张地望向她。王妃一看,险些笑岔了气:“你这皮猴……皮丫头,尽来些惺惺作态。就你也会怕吗,哈哈……”她笑着拍了下膝头,站起身将郭临从地上拉起来。
“你啊你,你能嫁给聿修,聿修能娶你,这是天降的好姻缘。你们两个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能在一起,我和王爷都会乐意,又怎舍得埋怨你?”
郭临鼻头一酸,忍不住扑到王妃怀中。陈聿修躬身谢礼:“多谢娘娘成全。”
王妃抚了抚郭临的发髻,看了眼陈聿修,眉头微蹙:“只是……”
“没事的娘娘,”郭临吸吸鼻子,笑道,“我们已经约定好了,等到新皇即位,天下大定。我两亦有了接位之人,再一道辞官。”
王妃苦笑一声,知她虽说得轻巧,那一日却不知会等到何年何月。两个孩子,都是做出了最大的牺牲。她拉过陈聿修的手,叠在郭临手上,温柔地握住二人:“苦了你们了。”
郭临和陈聿修对看一眼,皆笑着摇了摇头。
门外一阵轻微的憋笑声。郭临眼珠一转,屏住呼吸,轻手轻脚走近门扉。突然“哗啦”一下大开房门,昌荣贴在门上,猝不及防“咚”地摔进屋。世子虽没她那么狼狈,但也刚好和郭临面对面,着实尴尬。只能故作镇定地直起腰,挠了挠头:“阿,阿临,早啊……”
郭临“哼”了一声,弯腰揪住昌荣耳朵,“咬牙切齿”道:“偷听壁角,不害臊啊……”
“嘶。”昌荣夺回耳朵,嘟着嘴:“就准你连理并蒂,不准我沾个喜气好嫁出去啊!”
郭临的脸“腾”地一下烧得通红,恼羞成怒地上前双手齐出咯吱她:“并蒂你个头,好好的郡主不学好,天天看艳词……”
陈聿修清咳一声,有些羞赧地侧过头。王妃望着满屋闹成一团的孩子,笑得眼都快眯成一条缝。
“你怎么来了?”却在这时,世子突然冷声道。
谢英芙抱着女儿阿鸾,瑟缩地站在门口。咬了咬唇,鼓足勇气般抬眼看向郭临:“抱歉,实在是……是那位安置东厢房的乐枫夫人,要见郭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