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云诺诺地应了声是,当着王夫人和江菱的面,打开了箱子。
果然是满满一箱子的药材,还隐隐散发着些许的霉气,确实像是存在库里数十年的。
江菱轻轻笑了一声,正待找个借口来推辞,忽然王夫人又笑道:“这不过是我给你备下的第一份儿礼,你且别忙着推辞,还有第二份儿、第三份儿呢。彩云,把东西拿来。”
彩云又诺诺地应了声是,从包袱里取出一个小匣子,递给王夫人。
王夫人接过匣子,又朝屋里的嬷嬷宫女们说道:“我同你们主子还有些话要说,你们且回避片刻罢。”然后给彩云递了个眼神。彩云看看周围的那些嬷嬷和宫女,心里有些发怵,不知道该不该引她们出去。眼看着王夫人又要发飙,江菱便低低咳了两声,道:“出去罢。”
嬷嬷们相互望望,有些担忧道:“但……”
江菱轻轻摆了摆手,笑道:“无碍的,出去罢。要是出了事情,俱由我一力承担。”
等嬷嬷们和女官们,还有彩云一起离开,彩云还轻轻掩上了房门,王夫人才转过头来看江菱,轻轻嗤笑了一声:“你倒是胆子大,不怕我对你做些什么?”
江菱暗想,我倒是希望你对我做些什么,那便不用这样麻烦了。
王夫人见江菱面色惨白,气息微弱,连缠住伤口的纱布都染红了一大片,便捂着口鼻笑道:“瞧瞧你这副样子,恐怕用不着我对你做些什么,自个儿便已经去了大半条命。”随后用一把小钥匙打开匣子,从里面取出一张薄薄的纸,展开在江菱眼前,笑吟吟道:“能看清上面的字儿么?”
江菱仔细看去,发现是一份太医的诊断单。
那上面说,江菱因为伤到腰腹,导致终生无法生育,不宜再留用。这种损伤还是永久性的,不管是扁鹊再世还是华佗再世,都完全无济于事。在单子的末尾,还有太医令和几个医师的签文。
江菱看完,几乎要笑出声来,但因为牵引到了身上的伤口,便只能断断续续地喘着气。
“二太太、莫非以为、皇上跟前只有一个太医令么?”江菱边笑边喘气,脸色倒是越发地白了,“我的身子到底好不好,只消两个医者一诊脉,便能一清二楚。二太太手里的这份儿东西,怕是枉做了污蔑后妃的例证。还有那些个太医令和医师,怕是要同二太太一并领罚了。”
王夫人的笑容僵住了。良久之后,才当着江菱的面,慢慢撕碎了那张纸。
“江菱,你果然是个厉害的角色,我和老太太都小觑了你。”王夫人喀嚓一声打开小匣子的夹层,从里面取出第二张纸,冰凉凉地说道:“早先老太太让我准备第三份儿礼,我还道不用,但现今看来,还非得用这第三份儿礼,才能让你乖乖就范了。你瞧,这是什么?”
那张薄薄的纸摊开在江菱面前,上面详细地写了她的生辰八字。
哦不,是那位已逝的道台小姐的生辰八字。
江菱咳了两声,断断续续地道:“这、这生辰八字、能做些什么?”
王夫人轻轻嗯了一声,道:“你倒是个聪明的。”随后慢条斯理地折好了那张纸,仔仔细细地放回到小夹层里,又取出了另一张黄符纸,纸面上全都是鬼画符,连一个字都看不懂。江菱正待再问,便听见王夫人重新坐了回去,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道:
“那位道台小姐的生辰八字,也是你现如今的生辰八字。我已经找人合算过了,这个生辰八字,恰恰与国运相冲,未来三十年里,要是有这个生辰的女子入主后宫,国运便会一日日地衰败,连带着万岁爷的身子骨儿,也会一日日地变差,直到殡天为止。”王夫人说到这里,又吃吃地笑了数声,戳着江菱的脑门道:“你说说,这可如何是好呢?嗯?”
冰凉的指尖轻轻戳在她的脑门上,却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王夫人轻轻啧了一声,又附在江菱耳旁,用一种很轻的声音说道:“我能把你送进宫,自然也能把你弄出宫去。江菱你记着,一枚不听话的棋子,自然是要被丢弃的。有了这件儿东西,你这辈子做到常在便到头了。要是太皇太后心情不好,定了你一个祸国妖姬的罪名,那才叫永世不得翻身呢。”
“哼。”
言毕,王夫人又慢条斯理地,将那张纸放到了夹层里,顺带将小盒子一齐留在江菱床边,悠然道:“这件东西可不是我捏造出来的,而是找三四个得道高人一同测算过的,不管你再找哪一位测算,都是一个‘国运衰败’的结果。当初选秀的时候,司官们只算过秀女的生辰八字是否与圣上相冲,却从来不曾算过国运,可巧儿让我得到了这个。”
江菱抬了抬眼皮,目光落在那个小匣子上,轻轻嗯了一声,道:“原来如此。”
“啧。”王夫人冷笑道,“还嘴硬?我可告诉你,太后是最信这个的。就算皇上和太皇太后不信,他们敢拿国运做赌注么?这事儿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等着瞧罢。”
再看了一眼江菱惨白的脸色,王夫人感到更加快慰,又笑吟吟地说道:“这件儿东西,我已经给惠嫔娘娘送了一份。你猜一猜,惠嫔娘娘将会如何待你?‘今年唯一一个留封的秀女’,嗯?”
江菱阖上眼睛,仔仔细细地想了片刻,又睁开眼睛望着王夫人,笑道:“既然是件捏住我脖子的利器,太太为何不给贵妃娘娘送一份,反倒赠给了惠嫔?”
王夫人乜斜了她一眼:“元春的手上,自然不能沾这些血。”所以才要借刀杀人。借惠嫔的刀。
江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原来如此。”
很显然,这是一个完整的闭环。
如果她借用这个假身份,那么同样也要借用这个八字,死。
如果她不借用这个假身份,那么便失去了大半的依仗,死。
王夫人的这一出计,倒是甚妙。
江菱阖上眼睛,将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事情,仔仔细细地回想了一遍。
但还没等她理清内在的逻辑,王夫人的指尖已经从她的额头,慢慢地移到了脖子上。她的手指冰凉,贴着江菱微微跳动的脉搏,居然有了一种威慑之感。江菱微皱着眉头,脑海里有一个想法呼之欲出,但偏偏又只差那么一点儿,怎么都理不清那最重要的一环。
如果她是弃子,那王夫人为何要选在这个时候,让她做这个弃子?
从她留封至今,王夫人有整整半个月的时间,来做这件事情;在她留封之前,也已经和王夫人把话说破,王夫人没理由再留着自己了。但王夫人却偏偏选了这个时候,来让自己做弃子……
再联系到前些时候,林黛玉同她说过的一些话,江菱便猛然悟了。
难道说――
“江菱。”王夫人将冰凉的手指收了回去,又用那种闲闲的语气说道,“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要是你从今往后,都照着我的吩咐去做,我也可以大发慈悲,饶过你这一回。但要是你再不知好歹,呵,瞧瞧你现在这副样子,病怏怏地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哪里还有半点反抗的手段?”
江菱闭着眼睛,轻声道:“若我不允呢?”
王夫人轻轻噢了一声,道:“那就休怪我不顾惜你的身子,让惠嫔娘娘亲自过来一趟了。”
这句话翻译一下就是,趁你病,要你命。
江菱又笑了一下,但不小心牵动了伤口,因此笑容便有些狰狞。
她略略喘了口气,又对王夫人道:“夫人想要我做什么?”
王夫人语气缓和了些,道:“自然是替元春做些不愿意做的事情。你不是唯一一个留封的秀女么?那平日里便显得张狂一些、放肆一些,主动挑起惠嫔德嫔宜嫔荣嫔的怒火儿,然后再让元春卖个乖讨个好,三五回之后,自然便能让万岁爷瞧见她的好处,也省得直到现在还……呵,这些事情,你就不用知道了。”她说到后来,颇有些咬牙切齿。
江菱淡淡地笑了开来。
原来是要让她给贵妃娘娘当枪使,还要替贵妃娘娘挡枪啊。
而且听王夫人话里的意思,这些事情贵妃娘娘是不沾手的,全都要让她自己主动去做。
――她傻么?
江菱又低低地咳了两声,断断续续道:“那要是我不愿意做呢?”
王夫人猛然僵直了身体,冷笑道:“看来我那一番话是白说了。既然你这般嘴硬,那便休要怪我不念昔日的主仆情份,将你的把柄交到惠嫔手里了。你猜猜惠嫔会如何用这件东西来对付你?哼,毕竟是‘今年唯一一个留封的秀女’哪,想要你命的人,宫里宫外可不在少数。”
言罢她便一拂袖,站起身来,预备离去。
忽然身后江菱淡淡地说道:“二太太带来的这些名贵药材,想必已经是府里压箱底的东西了罢?荣国府亏空甚巨,甚至要不惜动用――”姑娘们的嫁妆,她猛然刹住了话头,免得将此事连累到林黛玉,又将将地转了个弯,“但偏偏还在我进宫的时候,送来了一万两银子的嫁妆,再有就是这一箱子名贵的药材。二太太,不知荣国府里同样的药材,还剩下几何?”
王夫人猛然一震:“你――”
江菱续道:“贵妃娘娘在宫里住了十余年,这些事儿断然不是一日就能成的,但偏偏二太太选了这个时候,先是威逼再是利诱,不择手段地要将我推到台前,替贵妃娘娘当枪,恐怕下一步,便是要利用我这个弃子做踏脚石,一步步地踏上顶峰罢?但偏偏为何要选在此时,而不是一个月之前,或是一个月之后?甚至不顾我重伤在身,难以行走?唯一的可能性,便是荣国府已经油尽灯枯了。”
王夫人指着她,指尖微微颤抖:“你、你――”
江菱轻轻笑了一下,断断续续地说道:“因此贵妃娘娘是你们最后的希望,便不得不将阖府上下的赌注都压在她的身上,孤注一掷,希望贵妃娘娘能逆转情势,替荣国府换来一些喘息之机。从一开始的一万两白银,到现在的这一箱子药材,还有所谓的‘不育’,所谓的‘生辰八字与国运相冲’,皆是基于此罢?二太太,我的话可对?”
王夫人猛然停住脚步,脸色变得相当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