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菱跟着王夫人进了内室,便听见王夫人道:“你在这里候着。”
江菱应了声是,安静地立在一旁,扮演一位合格的大家闺秀。
整间屋子空荡荡、静悄悄的,女官们都在外面留守,唯有屋子正中坐着一位宫装女子,面容秀美,表情微有些哀愁,想必就是刚刚回府省亲的贾元春了。王夫人走到贾元春面前,稍稍屈膝,道了一声万安。
在这座荣国府里,贾元春代表的是皇家,因此不管是王夫人还是贾政,都要朝她行礼。
贾元春微微颔首,示意王夫人落座,表情也松快了一些。王夫人起身,却没有落座,而是走到两步开外的地方,将女官们刚刚挽起的珠帘落了下来。霎时间一片珠玉相撞的叮当声,如同细碎的雨点打落在石阶上,将贾元春的声音遮盖住了:“但不知母亲来此,所为何事?”
那些细微的珠玉相撞之声,完全瞒不过江菱的耳朵。
自从江菱被那些植物激素改造过之后,非但身体一日日变得健康润泽,还越来越耳聪目明,即便隔着一段相当长的距离,也能从那一片清脆的珠玉撞击声里,分辨出贾元春与王夫人交谈的声音。
不能不说,这是王夫人的一大失策。
江菱安安静静地垂眉敛目,站在内室的前面,身边不远的地方,就是贾元春带回来的几个女官,还有从小便服侍贾元春的丫鬟抱琴。更远一些,便是大观园上的潺潺流水,绵延十里的灯盏明烛,在夜空里熠熠生辉,直看得人眼花缭乱。
江菱目光在华灯流水上流连,耳朵里清清楚楚地听见了内室的声音:
“今年三月便要大选了,你且留些心……”
“娘替你准备了几个……”
“平日也要在万岁爷跟前多费些心思,你祖母这些日子茶饭不思……你说什么?!”
里面的声音骤然一滞,刹那间便仿佛珠玉瓦砾一同迸溅开来,清脆的珠玉交撞声和低低的呜咽声混在一处,仿佛带了浓浓的鼻音:“母亲不知道,自打我进宫的那一日,直到今天,从来未曾得蒙召幸。虽然表面上荣宠无限,独居一宫主位,但暗地里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母亲不是曾经疑惑过,为何我进宫十余年,却至今膝下无子?那便是因为……因为……”
内室里含含糊糊地哽咽了两句,声音苦闷已极。
王夫人惊得说不出话来。
片刻后,她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这、这是为何?”
要是贾元春不曾得蒙召幸,那真是万岁爷把荣国府架在火上烤了。
里面的人呜咽了片刻,又喃喃道:“我哪里知道,或许是因为万岁爷不喜荣国府,不愿意诞下带有贾家血脉的子嗣罢。惠嫔,荣嫔,德嫔,宜嫔几个,俱因为诞下子嗣却不得晋升的缘故,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取我而代之。我从常在一步步晋升为贵妃,可谓步步艰险,如履薄冰。我亦猜不到万岁爷的心思,但,但那样的举动,简直就是将我竖起来,当成靶子在打,全然不顾我安危,将我推到了风口浪尖上。”言罢,又是一阵低低的呜咽之声。
王夫人惊得跌坐在了地上,喃喃道:“这是为何,这是为何?”
良久之后,里面的声音才平静了一些,却依旧带着苦闷:“荣国府早已经不同往日,圣眷日衰,连带着我在宫里也感受到了,虽然每隔三年便晋一次份位,牌子也留在万岁爷跟前未撤,但却是形同虚设,有不如无。这座空中楼阁垒得越高,我心里便越是惧怕,生怕哪一日哗啦啦地倒下来,那便一世都翻不了身了。”
王夫人久久说不出话,内室里仅余下重重的喘气声。
直到珠玉相撞的声音慢慢地平息下来,两道垂落的珠帘整整齐齐的,不再像刚刚那样杂乱无章,室内才响起了王夫人干巴巴的声音:“我替你预备下的那些,俱是容貌过人,性情沉稳信得过的。你在宫里过得艰难,那,那几个,我留是不留?”
一位女官看了看更漏,走到内室前,笃笃笃地叩响了房门:“娘娘,时辰到了。”
内室本是敞开着的,女官刻意叩门,本是为了提醒。室内的声音一下子静止了,片刻之后,才听见贾元春平平板板的声音传出来:“照着惯例去做。”完全听不出刚刚才哭过一场。
又过了片刻,王夫人匆匆从内室走出,见到江菱,便让她到画舫上候着。
江菱没问缘由,事实上她也不需要问缘由,问周围的丫鬟们借了一盏宫灯,慢慢走到了假山边的画舫上。今晚迎接贵妃省亲,大观园里早已经备下了无数的画舫,刚刚贵妃游览过后,便有大半的画舫停在了假山旁边,预备等明日一并拖走。
她抬头看了看,子夜时分,漫天繁星。
更多的宫灯一盏接着一盏被点亮,刚刚还有有些黑暗的地方,变得一片澄明。贾元春被女官们扶了出来,站在刚刚的那间屋子前面,朝远方望去,眼神一片迷惘。女官们附耳说了两句话,她苦笑了一下,摇摇头,又恢复了往日雍容的样子。
又过了片刻,王夫人匆匆赶来,将一件东西交到贾元春的手里。
贾元春愣了一下,微垂着头,嘴唇微微动了动,仿佛是在说多谢母亲。
王夫人隐然松了口气,又叮嘱了贾元春两句,便独自一人匆匆离开了。贾元春孤零零地站在屋前,等女官们替她戴好了朝冠,系上披风,又裹了裹大氅,朝身边人缓缓点了一下头。
子夜,华灯初上。
江菱提着一盏宫灯,站在画舫上,翘首以盼。
――才怪。
她撇撇嘴,回忆起王夫人临走前的一番话:
“今晚元宵佳节,贵妃起銮驾回宫,你要是个明理儿的,便乖乖站在那里候着,莫要坏了阖府上下的大事。要是中途出了岔子,休要怪我不讲情面。可记清楚了么?”
江菱以为自从她来到贾府,听得最多的一句话便是,“可记清楚了么”,但她总不会在这时候跟王夫人计较,便独自一人来到了画舫上。在她身边站着的,还有从江南过来的四个嬷嬷、原本跟在她身边的两个奶娘和两个嬷嬷,一共九个人,仿佛被贾府彻底隔离在了外面。
不过,江菱倒是不甚在意。
因为在两个月前,她刚刚欠了那位道台大人一个人情。
那位道台大人月前进京之后,便将她的过去一概抹得干干净净,连带着王夫人手里的卖身契,还有贾府在官衙里造的籍册一并销毁了。现在江菱就只剩下了一个身份:那位被自己顶替的道台小姐。就算王夫人有心要拿捏她,也完全办不到了。
江菱心里,其实是有些感激那位大人的。
因此她便安安静静地站在画舫上,看着远方的那些人,什么话都没有说。
又过了片刻,贾母、贾赦、贾政、贾琏、贾宝玉、贾兰、王夫人、邢夫人、贾环、贾迎春、贾探春、贾惜春、林黛玉、薛宝钗、薛姨妈,各自带着丫鬟小厮,还有宁国府里的一众人等,都齐聚到这里送行。贾元春举袖哀哀哭了两回,又叮嘱了贾政一些话,便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满打满算,贾元春只在大观园里停留了三个多时辰。
这场赫赫扬扬的省亲盛事暂且落下帷幕,贾府里的大戏才刚刚开始。
贾元春的半幅銮驾离开不久,大观园里的灯火便一盏接着一盏熄灭了。等到熄灭了将近一半,才缓缓地停了下来。宁国府里的尤氏等人同贾母告辞,带着一半的小厮丫鬟回到东府;余下的贾宝玉、贾兰、贾环等小辈,亦被奶娘们带着回屋歇息。等到姑娘们也尽皆离场,王夫人才上前扶住贾母,团团环顾四周,见都是自己人,便低声说了两句话。
刹那间,众人皆惊。
贾赦素来是个不管事的,没两下便带着邢夫人走了。贾政的脸色又青又白,想要找幕僚商议,却被王夫人一把拉住了,连连摇头:这种宫里的辛密,府里大姑娘的私事儿,要是被外人知道了,那还了得?贾琏倒是说了两句话,便被王熙凤拧着耳朵带走了,只留下贾母一个人黑着脸,站在寒风和瑞雪里久久伫立,一身的诰命服色显得甚是讽刺。
贾元春进宫十余年膝下无子,原来不是她的缘故,而是万岁爷的缘故。
这个消息委实让他们感到又惊又怕,尤其是活了大半辈子的贾母,就更加害怕了。
贾母比谁都要清楚,宫里荣宠无限但膝下无子傍身,到底意味着什么。一个无子却鹤立鸡群的宫妃,便是余下嫔妃们最好的靶子;一个无子却鹤立鸡群但是又不得圣宠的宫妃,便是一道摇摇欲坠的靶子;而一个无子却鹤立鸡群但是又不得圣宠,但表面上还荣宠无限的宫妃,简直连她身后的荣国府、宁国府,甚至阖府上下数百口人,全部都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何解?
无解。
除非万岁爷改变自己的主意,否则这便是一场无解的死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