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菱轻轻地嗯了一声,道:“请他进来。”
梁大总管是康熙身边伺候的太监,知道不少宫中的机密,显然这封陈旧的圣旨,梁大总管亦是心知肚明,否则康熙不会将他留在这里,他也不会在这时候过来。江菱想了想,还是将那封陈旧的册宝收好,封到匣子里,又将刚刚拿到的那封册宝摊开在身前,静待梁大总管的到来。
不一会儿,外面响起了匆忙的脚步声。
江菱静坐在案前,一动不动地等待着。
梁大总管匆匆地走进屋里,给江菱打了个千儿,笑道:“给皇贵妃请安。恭喜皇贵妃诞下皇子,又入主承乾宫,日后的前程定然不可限量。”
江菱亦笑,道:“大总管多礼了。”
梁大总管才起身道:“不敢。好教皇贵妃知晓,昨儿夜里万岁爷驾临长春宫,但不巧皇贵妃正在安睡,万岁爷怕惊扰了主子,便没将主子叫起来。今儿一早,万岁爷便去了养心殿,与太皇太后、皇太后一起,等待着主子的觐见。有些话,万岁爷想亲自跟主子谈。”
江菱微怔了一下。昨晚她因为王夫人的事情,确实睡得比较沉。
梁大总管瞅了瞅江菱的表情,才又续道:“皇上他……他昨儿还说,外边有些事情办不妥,请娘娘在宫里等他,他会亲自来跟娘娘解释的。但昨晚――您睡着了。”万岁爷没机会跟您说。
江菱又怔了一下,正待开口,便看见梁大总管朝她比了个请的手势,又道:“请主子前往养心殿朝觐罢。一切事宜,还是等皇上亲自跟您分说,这才妥当。莫要让万岁爷和太皇太后、皇太后等急了。”
江菱微微点头,道了声有劳,心里的疑惑一下子散去大半。昨天晚上她确实睡得很沉,一觉从黄昏直睡到凌晨,才猛然惊醒过来。但没想到,刚好跟康熙错开了一段时间。
她拿起那封新的册宝,搁在袖子里,跟在梁大总管身后,走出长春宫。
外面的天气晴朗,太监们亦备下了轿子,等候江菱上轿,前往养心殿觐见。至于长春宫里的物件儿,一并都会搬到承乾宫里。江菱想了想,将嬷嬷们叫到跟前,叮嘱了一些话。
有些紧要的东西,她不放心交给别人,还是嬷嬷们亲手处置为好。
叮嘱完之后,江菱才上到轿子里,稍微眯了一会儿。
产后的虚弱状态,在江菱的身上表现得微乎其微。
江菱在轿子里坐了片刻,便有人在外面通报:请皇贵妃下轿。两位女官掀开轿帘,引着江菱走出轿门,前后各有八个大宫女在跟随引路。在那一霎那,她心里忽然变得相当平静,一步步地走到养心殿里。
忽然间,江菱想起了一件事情。
――养心殿,似乎不是谁都能进的。
康熙让她在这里觐见,到底意味着什么……
江菱朝里面望了一眼,康熙高高地坐在上首,一身整齐的龙袍,因为隔得远了,相貌有些模糊不清,但仍旧能感觉到那种极浅淡的笑意。在康熙的左右下首,分别坐着太后和太皇太后,同样是一身的朝服,坐姿笔挺,等待着江菱的朝觐。江菱无暇细想,被八位大宫女簇拥到了殿里。
前行,叩首,行了一套完整的大礼。
“臣妾恭请皇上圣安,恭请太皇太后金安,恭请皇太后金安。”
随后江菱垂首看着地面,等待着上面三个人发话。
片刻之后,康熙才缓缓地说了一段话,大抵是让江菱端庄持重,恪守宫规的。紧接着太皇太后也说了一段类似的话,但又额外补充了一点:不要乱用凤印。最后才是皇太后。
皇太后亦重复了一段一模一样的话,才颇有深意地补充道:“哀家听闻,皇贵妃深得圣宠,其位尊贵,无与比拟。因此希望皇贵妃莫要恃宠而骄,还需谨言慎行,恪守成礼,莫辜负圣上、太皇太后与哀家的一番心意。”
三个人都说完之后,江菱又朝他们三人各施一礼,道:“臣妾谨记。”
这才算是全足了礼数。
随后江菱便跟着刚刚那位女官,仍旧是前后各有八位大宫女指引着,朝养心殿的外面走去。等走到一半,江菱忽然想起来,刚刚太后的意思,莫不是在暗示自己,别让康熙从此君王不早朝?
再一联想半年之前,太后给自己安排的那四个女官,江菱觉得自己应该是真相了。
女官在前面不紧不慢地引着路,江菱便只能按照她们的步速,同样不紧不慢地走着。等走到外面时,前边的女官才停住脚步,朝江菱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这是要请她回承乾宫去了。
江菱朝女官微微颔首,道:“有劳。”忽然女官的动作顿住了,四周围的十六位大宫女亦齐齐地福身下拜,道:“给皇上请安。”江菱惊讶地回过头去,才发现康熙不知何时,已经跟着她走出了养心殿,于是便也福身下去,道:“给皇上请安。”
康熙亲自将她扶起来,温声道:“不必多礼。”又停顿了片刻,才道:“待会儿朕陪你回去。”
江菱尚有些惊讶,便看见康熙朝旁边招了招手,两位司礼官闻声而至。康熙道:“将皇贵妃的仪仗抬到承乾宫,朕与皇贵妃午后便至。”随后又道,“将朕的仪仗带过来罢。”
江菱吓了一跳,刚要推辞,便又听见康熙道:“陪朕到偏殿坐一会儿。”
他没忘记江菱刚刚生产,身子尚虚着。
江菱道:“我……”
但康熙已经走到她身边,含笑望着她,道:“怎么了?”
江菱摇摇头,将满腹的狐疑都放在肚子里,跟在康熙身侧半步的距离,与他一同朝养心殿走去。走到一半时,康熙忽然攥住她的手腕,低声道:“当心。”将她稳稳地带上了一级台阶。
江菱稀里糊涂地连上了两三级台阶,才回过神来,轻声道:“皇上……”
康熙唔了一声,仍旧紧紧攥着她的手腕,将她带到养心殿的偏殿里。临进去前,江菱抬头望了一眼,那三个大字明晃晃地立在匾额上,犹为刺眼。她挣扎了一下,低声道:“皇上,这样不妥。”
康熙停住脚步,回头望着她。
江菱微垂下目光,又低声道:“这里,唯有皇后可以进入。”
她终于想起来,刚刚那种古怪的感觉是什么了。打从一开始,养心殿就是一个“唯有皇后才能进入”的地方。康熙让自己到这里来觐见,本来已经有些不妥,现在他还……江菱默默地想,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就为她破过很多次规矩了。
康熙慢慢地松开她的手,亦低声道:“朕原本,是想要立你为后的。”
江菱心里突地一跳,禁不住抬头望着他。康熙的一双眼睛幽暗深沉,如同深不可测的暗渊,将一切湮没在其中。江菱从未见过他的这种情绪,一时间愣在了当场。
她想到了那封陈旧的册书:性淑柔嘉,册立为后。
康熙的声音犹自沉郁,带着一点隐隐的儿不甘:“立后之事,需得同朝臣商议。朕原本以为,这事儿大学士们议过了,索额图那边亦无二话,便能顺利地将你册立为皇后。哪里知道――”
他的声音顿了一下,眼里一霎间多了一种沉沉的晦暗:“明中堂那里,过不去。”
江菱想了一下,依稀记起了明中堂是谁。明珠,纳兰明珠。
康熙续道:“因此朕唯有将你册立为皇贵妃,执凤印,位同副后。这并非一国之母,无需同朝臣们群议。但是――”他说到这里,忽然朝身边的金龙柱子上,狠狠地砸了一拳。
“朕、不、甘、之、至。”他一字字地说道。
江菱上前半步,抚上了康熙的拳头,又轻唤了一声皇上。康熙侧过头望着她,那种极为沉郁不甘的目光里,忽然多了一种极浅淡的温柔,一丝一丝的,不甚明晰,却令她愣在了当场。
“再给朕一些时日。”康熙道,“朕会给你一个交代。”
江菱摇了摇头,道:“皇上,我……”
她忽然说不下去了。那种浓郁暗色里的浅淡温柔,将整个人一丝一丝地卷在其中,带着一点儿不甘和酸涩,一切的推辞和辩解,全都融化在了那种目光里。江菱低下头,有些难过地说道:“我说过的,不希望皇上为难。”一字字沉甸甸的,一如她的心情。
康熙摇了摇头。
“非是为难,而是朕的一个心愿。”康熙朝她走了过来,轻柔且从容地将她圈抱在怀里,下巴轻轻搁在她的额头上,一字一字地,温沉地说道:“后宫不得干政,但皇后例外。打从一开始,朕便存了立你为后的心思。所幸,你未曾让朕失望。”
他低下头,望着江菱的眼睛,缓缓地说道:“朕会给你一个交代。”
江菱忽然失了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有许多零碎的记忆片断掠过她的脑海,又一片片地拼接起来,连成了一个完整的记忆。早前的很多事情,她都想不明白,但如果康熙一早便打算立她为后,那么从始到终的一切事情,便全都明朗了起来。
江菱低下头,靠在康熙怀里,沉闷地说了一声好。
不是“谢皇上”,而是“好”。
康熙顿住了一下,忽然低下头,轻柔地吻了吻她的眼睛。
仍旧是一个轻柔如羽毛的吻,浅浅淡淡,如春日的和风一般温煦。
康熙抬手拢了拢她的碎发,低声道:“不会太久。”他停顿了片刻,又道,“回去罢。”
江菱点点头,又跟在康熙的身侧,与他一同出了养心殿。康熙仍旧攥着她的手,直到下了那几级台阶,才将她的手放了下来。周围的太监和宫女们都在一齐请安,目光很低,没有看到他们的动作。
康熙带着她往仪仗那边走去,忽然道:“你要搬到承乾宫,朕便暂且将孩子留在了皇玛嬷哪儿。等过两日,”他侧头望着她,续道,“你安稳下来了,便将孩子抱回来罢。”
江菱想了想,微微点头道:“好。”
趁着这两天的空闲,刚好可以腾出手,处置一些事情。
一时间两人无话。康熙带着江菱走到仪仗前,又攥着她的手,将她带到了上面。江菱有些心惊胆战地想,要是被司礼官看见了,非得闹上一场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