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想明白了,却无法理解
有人说普雷希典是为了思考而生的城市,看来这种说法是不假的。
池染躺在床上一夜未眠,尽管身体的疲惫让他困意汹涌,可就是睡不着。脑海中弥漫着无数的念头,关于汉娜,也关于自己。
那个折磨人的故事让他想起了前世自己还活着的时候。
当然,池染知道这些都没有意义了。
他轻轻掩上了门,外面刚刚拂晓,天边泛着鱼肚白。
汉娜还在熟睡,她的嘴角翘起名为笑容的弧度,可能是做了个许久未曾做过的好梦吧。所以池染起床出门的行动丝毫没有惊扰到她。
虽然时间很早,但街道上已有了三三两两的行人,池染稳步穿梭在人流之中,他凭借着记忆朝着一个方向前进。
他要去见一个人,见瓦洛兰最强的剑士。
昨夜他想了很多,汉娜是于他有恩的,养育之恩,那种近似乎母亲的感觉在这八年来并不是很浓重,可当要失去的时候,池染明白了。
他明白自己需要汉娜,眷恋汉娜,所以他不能忍受失去汉娜,他才不会像汉娜一样蠢,任由事情自己发展。
他要作出自己的努力,他要为汉娜做点儿♂,什么,不管有没有用。
他甚至拟定了一个计划,汉娜不是说自己命不久矣么?以自己前世的记忆,对瓦洛兰世界的未来几乎了如指掌,尽管如今的瓦洛兰世界并不是自己所熟悉的那个。
可有些东西是不会改变的,如果要拯救汉娜,很多人还是可以做到的。
比如时光守护者基兰,凭借他的时间魔法难道不能把汉娜的生命固定住?
比如审判天使凯尔,凭借她的神圣力量难道就不能缓解汉娜的伤势?
可能这些人太遥远,也不好寻找。
那么近在咫尺的众星之子索拉卡呢?如今艾欧尼亚卫国战争还没发生,索拉卡也没有在那场战争中失去神力,拥有半神之力的她怎么可能救不了一个凡人?
就算这些都不行,还有祖安的疯狂医生蒙多,还有皮尔特沃夫的大发明家黑默丁格,瓦洛兰这么大,池染就不相信汉娜会死!
没错,有我在,谁也别想要汉娜的命,即便如今我只是八岁幼童之躯,但我大脑中所藏着的,可是这个世界的未来。
不过这一切的前提,都要建立在一个事情上。
那就是把里托和汉娜之间的这点儿事情给理清楚,所以,今天,池染必须见里托一面,他必须挽回汉娜心中的空洞。
飞天道场的门前有很多身穿劲装的剑士,他们都是昨天被里托驱逐出道场的学员,按照里托昨日的吩咐,今天天色刚刚拂晓,他们就回来了。
池染本以为自己这么一个小人物想要在这个节骨眼上见到飞天剑圣里托很难,他甚至为此还想了几个办法。
但现在,那些办法统统都没有用了。
因为他已经见到了里托,他就站在飞天道场的门口。甚至连昨天因为打斗而破损的衣裳都没换过。
道场学员们怀着关切之意向里托行礼,里托含着微笑一一回应。
看到池染的时候,里托脸上的笑容一下子都就消失了,而池染,从昨天到现在,他就根本没笑过。
“我叫池染,我不是汉娜的儿子。”
这是他对里托说的第一句话。
“我知道。”
这是里托的回答。
“想不到你还挺会笼络人心的,这么一大早就穿着这一身在这儿迎接你的学生,是不是太做作了一点,你就不怕辱没了你飞天剑圣的名声?”
这是池染对里托说的第二句话。
里托沉默了一小会儿,他上下打量一番这个从言谈举止而言根本就不像一个小孩子的小孩子,缓缓道:
“我没有想迎接任何人,我只是以为,汉娜会回来,所以我在这里等她。”
“你在等她!?呵呵!~~”
饶是以池染两世为人的城府,在听到这句话时也忍不住冷嘲热讽起来:
“等她做什么?来杀你?还是说你都这把年纪了,还想给你的儿子女儿娶个后妈?”
门口发生的一切被所有人看在眼里,池染的无礼之举更是引起了诸多道场学员的不满,但是里托在这里,没人敢逾越。
“你不用等了,她是绝对不会来这里的。倒是我,想替她和你说两句。”
里托眯了眯眼睛,虽然和池染只是短短的两句对话,可精明如他,现在肯定不会再把面前这个小孩儿当成个一般人看待,他招了招手,道:
“你跟我进来吧。”
就这样,池染第二次走进了这个瓦洛兰最强剑士的道场。
这座矗立在普雷希典最黄金地段的道场从外面看起来很气派,但里面却很简朴,池染跟着里托穿过了前院,穿过了练功场,穿过了那个根本就看不出原本模样的小花园,来到了后院。
这里是里托和到场弟子的居所。
里托带着池染走进了后院右侧的一间小房子。
这里应该是里托的书房,房里陈设非常简单,一张茶几、一案书桌、三大架子书。
一代剑圣竟然有书房,而且书房里没有半点儿和剑粘边的东西,这可真是奇事。
里托在茶几前坐下,取过茶杯,给坐在对面的池染倒上一杯茶。
当然,无论是里托还是池染,现在都是不想喝茶的。
这是奇怪而滑稽的一幕,飞天剑圣里托在自己的书房里正襟危坐,而他的对面竟然是一个小屁孩。
“汉娜都告诉你了?”
“是的,我全都知道了。”
两人之间的对话平和得就像是两个常常在一起的朋友。
“我想见她一面。”
“这不可能,她是不会见你的。”
里托狐疑的看了一眼池染,当然,一个正常人突然面对一个谈吐如此‘成熟’的小孩儿,这样的怪异举动是正常的。
但里托没发出任何疑问,此刻他顾不上其它任何东西。
“那你来这里,是……”
“我想。”池染顿了顿,继续道:“我可以全权代表汉娜。”
里托没有说话,他在等着池染的下文。
池染整理了整理思绪,道:“昨天晚上,我听到了一个足以被写成传奇在瓦洛兰流传上几千年的故事,当然,这样说对你们俩不太尊敬,不过的确如此。”
“其实我的心情很复杂,里托,我觉得……恩,我就直接叫你里托了,行吗?”
里托颔首:“当然可以。”
池染继续道:“这个故事可谓是荡气回肠,从一开始汉娜在宏伟屏障被追杀,到你和她的相遇,然后巨神峰的相爱,甚至是后来你杀了她的兄长亚德里恩,我对你的印象都还很好,虽然没有真的经历那些事情,可从汉娜的诉说中,我觉得你所做的一切都没有什么问题。甚至一些你做到的事情,我自感放我身上我肯定做不到。”
“可是后来,在你杀了亚德里恩之后,所发生的那些事,我能够想象,当然我可能一辈子也无法理解那时你们心中所苦。但这也就仅仅是无法理解,汉娜最终还是选择了你,甚至为了你不惜叛出家门,她为你所做的一切,就连我这个局外人看起来都觉得触目惊心。可是为何?里托,你一次又一次的拒绝她,我想都到了这一步了,任何有点儿血性的男人都不会这么做吧?”
言词凿凿,条理分明,处事不惊,待人沉稳。
里托对眼前这个小孩子的重视程度又上了一个台阶,起码在听过池染这么一长串质问之后,他不再会把他当做一个孩子来看待了。
“我明白了。”里托颔首:“你是来替汉娜兴师问罪来的。”
“不。”池染摇摇头:“我不是替汉娜来兴师问罪的,现在的汉娜不会对你的回答有任何兴趣,我只是作为她的后辈,对你所做的一切感到不齿罢了。”
“行,为了汉娜也好,不为也罢。”里托轻轻的晃了晃脑袋:“本来这些东西我想亲口对她说,不过既然她都把一切告诉了你,那我就解答你所有的疑问。”
池染坐正身子:“愿闻其详。”
“我之所以一次又一次的拒绝她,有三个原因。”
“第一,当初在我回到艾欧尼亚半年之后,我被委以艾欧尼亚镇国剑师的重任。从那时起,我就不单单代表我一个人,某些层面上,我所做的一切事情都将被打上艾欧尼亚的标签。德玛西亚与艾欧尼亚世代交好,劳伦特是德玛西亚有数的名门望族,在德玛西亚国内拥有巨大的影响力,我杀死了劳伦特家最杰出的的继承人,这已经触犯了劳伦特家的底线,但碍于两国之交,他们不可能在明面上对我做什么事,可如果我再夺走劳伦特家唯一的女儿,那就是逼迫劳伦特家撕破脸皮,届时必定会引起两国之间的不愉,艾欧尼亚只是小国,无法承受太多的压力。我作为镇国剑师,如何能因为一己之私给我的祖国带来影响?”
第一个理由说完了,里托一脸淡然的看着池染。
里托自己深知这样的一个理由恐怕是没几个人能接受,背叛自己的所爱来成全自己的大义之名,这在里托自己来看都是个混蛋。
他以为池染会即刻反驳他,甚至于言辞恶毒的咒骂,但池染没有。
当然池染此刻的确有一种一茶杯砸在里托脸上的冲动,但他忍住了,因为里托哪怕有万千种理由,偏偏是这个理由,可以让人无言以对。
这是个狗血得让人躁狂的理由,可池染两世为人,他早就不是那个心中一腔热血一点就着的愣头青。
世上像里托这种人,看起来很少,可实际一点儿也不少。
不管他好心还是坏心,出发点是善意还是恶意,池染可以想象却无法理解,他做得错么?不知道。你有种打他的冲动么?绝对有!但你能打得出手么?不能。
这种事情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就没有去争论的资格,所以池染面对这第一个理由,他直接选择忽视。
因为这个理由你扯一万年也扯不清。你也只有站在主观的立场上,才能分得出对错。
“好,那么第二个理由呢?”
里托有些讶异,他完全没想到池染竟然什么都没说。
他怔怔的看着池染,恍然间又自嘲的摇摇头,然后他没有继续说第二个理由,反而是问道:
“那么池染,你觉得一个人,特别是一个男人,活在世上最重要的是什么?”
池染丝毫不为里托的问题所影响,甚至完全不去思考,他反问道:
“你觉得呢?里托。”
“责任。”里托淡淡的吐出两个字。
“责任!”池染一下子激动起来:“你说责任!你觉得你有资格说责任!?”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资格,真不知道。”里托摇摇头:
“我只知道,当初汉娜在婚宴之上现身,我百感交集。后来她再一次来到飞天道场,甚至不求一个名分的时候,我差点儿就忍不住答应了,没有人更比我了解那一刻的感觉,没有人更比我清楚我究竟愧对她多少。可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汉娜在付出,她抛弃了所有所有,统统就是为了我,当初我一时大意造成了这个结果,但汉娜愿意独自一人全部扛下来,那么你说,这值得么?应该么?这些东西是我造成的,能够全部推给她来抗么?”
池染沉默良久,缓缓道:“你本可以选择和她一起扛。”
“不,你错了。”里托这一次回答得斩钉截铁:“谁都可以,就是我不能。你自己好好想想,这样的一件事,如果我选择和汉娜一起扛,那并不是分去一半她的负担,而是加重一倍。”
里托的话就像是一柄重锤,狠狠的砸在了池染的心口。
他之前忽略了很多很多的问题,里托这一番回答点醒了他。
就像是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故事一样,结局是王子吻醒了公主,他们幸福的生活在了一起。
但这不是童话故事。
甚至于你站在客观的角度,以成熟的思维用现实的方式把白雪公主的故事在脑海中再演绎一遍,你会觉得童话果然是童话。
没错,里托如果接受了汉娜,那么他们不会幸福快乐的生活在一起。
因为道德与伦理之剑会日日切割着汉娜的内心。
“这些东西本就不该由她来抗,但她硬是扛了起来,我甚至不能为她减轻一点儿负担,因为我的任何行为都是在给她的肩上施压。我要对她的将来负责,可我负不起这个责,但是归根究底,我还是要为此负责。”
“池染,你能够理解我所说的一切么?”里托苦笑着质问。
池染没有表情。他可以想象,也想得明白,但他却无法理解,又或许是他不愿意去理解。
里托继续道:“如果我理解她,她将忍受一世的折磨。而我如果我是一个铁石心肠,丝毫不动,甚至一点儿也不理解她的人,那会怎样?”
“当年我和她相识相恋,不过短短数天,这份感情来得太快也太浓烈,我们甚至没来得及细细品尝慢慢回味,就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可能我这么说太过无耻,但我想我和汉娜之间的感情并没有那么深,如果短短数天就可以让两个人生死相依,那么所谓的爱恐怕也太过廉价太过轻浮。这二十年来,汉娜备受折磨,这我当然知道,一切的根源都是因为我,这我也知道。汉娜抗下了所有,这是出于爱,可难道你不觉得,并非全部出于爱么?”
“你!”池染豁然站起身,他怒目圆睁:“你怎么能这么无耻!你……”
然后他一下子说不出话了,他颓然了,他坐下了。
或许还有怨吧,或许还有恨吧,或许还有不甘吧,或许还有愤怒吧,或许还有尊严落地想要挽回吧,或许高傲突然砸得粉碎所以不能接受吧……
里托胜利了,这第二个理由池染也无法反驳。
因为就在昨晚,他看见了,他看见汉娜已经释然了。
汉娜没有一心想要里托的命,也没有轻生的冲动,她已经放下了。是的,你不得不承认,汉娜在这第三次来到飞天道场后,她已经放下了。
“这一切因我而起,所以,我要担起这所有的责任,哪怕我担不起。”
里托说的话池染一句也没听进去,他的脑子很乱。
如果,如果汉娜不是命不久矣。
那么在这一次见到里托之后,她会怎样?
她将万念俱灰,就如昨夜的那间暗室一般,无论窗外的灯火多么明亮,也无法点亮那方寸之间的灰暗。但也昨夜的那间暗室一般,无论窗扉如何紧掩,亦无法阻挡黎明的阳光。
可惜,如今的汉娜,将怀抱这一颗灰暗的心死去。在黎明的阳光开始照耀之前,她就将结束所有的一切。
里托坚决的拒绝了汉娜的所有期盼,因为伤终究会愈合的,唯有痛才如跗骨之蛆,永世难填。
池染坐在原地,手指轻触茶杯,杯中茶已凉,他是不想喝茶的,他只是想握住点儿什么。
然而他握不住。
里托看他不说话,站起身,漫步踱到书房后,从墙上取下一幅画,一个女人的遗像。
他小心的抱着画像,走到池染面前,坐下。
轻拂无尘的画像,画中那个女人眉目如烟,看不清面容。
里托缓缓道:“这是我的妻子,也是第三个理由。她很普通,普通得不能再普通,这样的女子在艾欧尼亚的大街上一抓一大把。”
“但她就是我的第三个理由。”
从池染今天见到里托开始,里托似乎就一直很小心,小心得他的背都没怎么直起来过。
你可能无法想象,一代飞天剑圣,号称瓦洛兰最强剑士的人,整整一天,在一个小孩儿面前都是佝偻着的。
但这一刻,只有那么一瞬间,里托挺胸抬头。
他怀抱着那副画像,朗声道:
“我们都会遇到两个人,一个惊艳了时光,另一个温柔了岁月。池染,你可能无法理解。爱情与婚姻,从来都是分开的,婚姻必然发自爱情,但最初的爱,并不一定是最后的爱。甚至于你爱最后那个人完全没有最初那个人那么深,但那终究是爱。最初的爱让你痴得刻骨,为之如疯如魔,反倒是最后的爱,轻飘飘的,就像是没有丝毫重量,可若有一天要做出选择,你反而畏首畏尾,没有了最初的那份激情那份奋不顾身,但它始终是有重量的,是可以衡量的。你把一切摆到天平之上后,轻重立分,而这个重量除了你没人知道,可你终究是做了违心的抉择,也许天平本不公平,但你只有那么一个天平。哪怕是知道明明不公平,但你就是要说那是公平。为什么?因为是你男人,你得为此负责。负不起,也得负。”
这是第三个理由,也是今天所有谈话的终结。
池染依旧无言以对,因为这本就不公平,你说再多有何用?
可唯一一点可以确定的是,里托果然是个负心薄心的坏家伙。
但你能说么?或许能,但池染不能。
因为他感同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