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西下,北归的大雁也停下歇息,而慕容垂一行人仍在没命似的狂奔。眼见逃跑之事已经败露,不知道遥遥前路还有多少个关卡,还会有多少个接踵而至的追兵,慕容垂的左右侍卫们有些绝望,更有些害怕,随行将领多有离去,各自逃生。
倒悬之危,人有私心,常情可谅,慕容垂并无怨怪。
他心中的绝望,已如一点点暗沉下来的天空,悲从中来,慢慢扩散。
哨兵来报,龙城之会已经泄露,在前往龙城的路上已经设下重重关卡,只等着慕容垂一行人自投罗网!
前有埋伏阻路,后有追兵断行,他已进退两难,无路可走了啊!
望此处荒草丛生,败井颓垣,想他慕容垂戎马一生,竟要亡于此地吗!
“本欲保东都以自全,今事已泄,谋不及设。”
慕容令将父亲拉到一侧,只有他三个弟弟、兰建、高弼和慕容楷在场,都是慕容垂可言生死的亲人。
他看着父亲绝望的眼神,一日的恐慌奔波,让他那沧桑的脸上又添了几许纹痕,是岁月无情,是朝廷无义啊!
他知道,龙城现在是万万去不得了,再往龙城走下去,只能是白白送死。
“事已至此,何以为谋啊?”慕容垂深深叹着气,已经有些有气无力。
“秦主方招延英杰,不如往归之。”
一听慕容令说完,慕容垂当即摇了摇头,苻坚虽是明主,但是他慕容垂乃燕臣,岂能叛燕出秦?
“吾鲜卑之族,慕容氏之后,不忍叛之。”
“父亲,若非绝路,儿岂愿如此?”慕容令当即跪下,苦苦劝道。
他骨子里流着的也是慕容皇室的血,那份高傲,那份英伟,哪里能让他去秦国寄人篱下,只是除此之外,他们别无生路可言啊!
他慕容令不怕死,但是他怕父亲碌碌而亡,他的父亲,是大燕的战神,是鲜卑一族最后的希望,为了大燕,他也要让他的父亲活下去,否则鲜卑族再无重塑光辉一日!
“愿叔父往归秦国,大燕尚有存息之际,若叔父亡于此地,燕国等同亡也!请叔父念及宗庙社稷,以谋后日,归秦吧!”
慕容楷随着慕容令跪下,他知道,今日不是成王败寇之分,是国家存亡之重!从他决定追随慕容垂出邺城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他已经和腐败的朝廷划清了界限。可足浑氏和慕容评的霸权,对慕容垂的诋毁贬黜,甚至迫害,都是在亲手将大燕一步步推上悬崖的绝路。
大燕没有了慕容垂父子,何国不可侵之?何兵不可攻之?
他心中尚存的那一抹闪着光亮的希冀,是慕容垂有朝一日可以建立一个全新的强盛的燕国!
慕容垂不能死!更不能死在这个地方!
“王爷,请往归秦国!”高弼也重重下跪劝道。
“父亲,请往归秦国!”慕容农、慕容隆皆下跪劝道。
慕容宝也跪下,他不知道去秦国是个什么样的决定,至少现在他无法估量。从他今日出府的那一刻起,他的大脑和心中就已经承受了太多的负荷。父兄出逃,幼弟告密,追兵断后,龙城设卡,一件件,都在撞击着他的神经,让他不知道四面八方,何为生路。
他现在只能相信,他的大哥,永远做的都是最正确的决定!
“阿六敦。”
“听令儿的吧。”
兰建握住了慕容垂的肩膀,他知道,这个决定对慕容垂来说,很困难,但是他别无选择。
慕容垂望了一眼等在远处的段元妃,她也看向他,四目相对,无言却心意相通。她朝着他点了点头,意在言,莫为执念,轻负此生!
丁若素坐在地上,不悦地扯着草根,为什么他们商量,不带她一起。若是男儿议事,妇道人家不便参与,怎么段元清就好像能跟慕容垂沟通似的,可是慕容令连看都没看她一眼。这一路追兵的,他就不担心她哪里受伤了吗?
“今日之计,舍此安之。”
慕容垂再一次深深叹了口气,这一次虽不是因为绝望,却是比绝望更深沉的无奈与凄凉。
“唯有如此了。”
慕容令起身,扶住了父亲摇摇欲坠的身子,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父亲做出这个决定,要用多大的气力。
他不禁望向茫茫前路,黑暗之中,还是黑暗,他们除了埋头前行,已经别无选择了。
秦国,这个让他觉得陌生的国家,却是他们现在唯一的避难之所。
“令儿,长安路远,又途经邺城,我们要如何去啊?”
纵然慕容垂做了离燕奔秦的打算,但是这一条路,也并不好走啊。
“父亲,我们怕是要折回邺城,才能去往长安啊。”
慕容令叹了一口气,回头一望,长安路远,前路远啊。
“大哥,你疯了吗,现在整个邺城肯定都在追捕我们,我们现在往邺城走,不等于是自投罗网啊!”
慕容宝赶紧摇了摇头,当即惊呼道。
他们好不容易才从邺城逃了出来,哪里有再回去的道理啊!
“库勾,我们没有办法,我们若是再往前走,将与去秦国之路背道而驰,一旦碰到下一个关卡,其危险和回邺城,没什么差别。”
“这一路的追杀,你也看见了。”
慕容宝不禁又想起了刚才的死里逃生,现在想想,背后仍是冷汗直冒啊,要是被燕国的追兵抓到,回去他们全府上下,都是死路一条。
他还年轻,实在不想这么快就英年早逝。
好像想来想去,横竖都是风险,那往哪里走,也没什么区别了。
“大哥,我知道你说的,可我还是有点怕啊,邺城现在守兵重重啊,我们怎么能避人耳目地混进城啊!”
“是啊,令儿,库勾说的没有错啊,我们一家在邺城也算熟面孔,要往回走的话,如何瞒过朝廷耳目啊?”
慕容垂也有些担心,现在事情败露,每走一步,犹如刀在钢丝,都危险万分。他不希望一路跟随他的人,因为他而受罪处死。
“父亲,我们怕是不能再骑马了,这附近的马蹄印,都要销毁,不能让追兵看出我们的动向。”
“这么多骑兵,父亲你都遣散了吧,去往长安,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让他们各自逃生去吧。”
“叔父,我赞成世子之言。邺城毕竟是我们的故乡,就算我们在邺城被抓住了,还有百官说情,还有斡旋的空间。”
慕容楷与慕容令相视一眼,英才之计,比比皆同。
以他们吴王父子在邺城的声望,就算临时揭竿起义,也必定有众将的扶持,太后和慕容评想让他们死,也没有那么容易。
但是若是在这荒郊野岭,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关卡碰到太后派出的杀手,他们便会死得不明不白。
回到邺城,反而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纵然二人希望吴王可以起兵清君侧,诛杀慕容评这等奸臣,但是就怕回到了邺城,他的父亲也还是被忠义绊住了一生啊。
“阿六敦,我想慕容评怎么也想不到,我们会返回邺城,这就是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最安全吧。”兰建也点了点头。
“为今之计,也只得如此了。”
一路的奔逃,一路的危机,已经让这个年近半百的男人,身心俱疲了。
现在的他,着实不知道前路该如何走,既然他最看重的两个后辈,他的长子慕容令,他的侄子慕容楷,都说此法可行,那他们就硬着头皮,试一试运气吧。
高弼一听慕容垂要遣散众人,当即急急说道,“王爷,世子,你们可以遣散别人,但我高弼,是要誓死追随你们的,不管你们现在要往哪里走,我都跟着你们!”
他一直追随吴王,一直追随他的忠义,这份执着,到死都不会停止。
“我们一定,同进同退,就像在战场上一样!”
慕容垂紧紧握住了高弼的肩膀,心中感动不已,能在这个危难时刻,还要誓死追随他的将领,已经不多了。
当年,高弼和段昭妃一同入狱,受尽酷刑,都始终不肯透露一个字。这份忠心,这份情义,他慕容垂深深地记在心底,这是任何考验都不能撼动的坚定。
吴王听慕容令之计,遣散骑兵,毁马蹄印记,意在做到不留踪迹,悄无声息。
为事隐蔽周全,众人皆换乞丐服饰,摸黑从南山小路往邺城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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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暗如墨,自冥冥而来,不见星辰。
风过也,马蹄强劲,少女挥鞭阵阵,一路飞驰,如入无人之境。
慕容令,你现在怎么样了?!
可有遇到追兵?是否全身而退?有没有受伤?
她心里有太多担忧,全都化作手中的力道,驾马疾驰。
突然,宋凌勒了马,她远远望见前方火光明亮,可见数十营帐,她应是碰到了慕容强的追兵。
那么,慕容令,是不是就在前方不远处了?
她心下闪过一丝激动,当即命众人蒙起面罩,悄悄绕行。
只是,她并不知道,她虽然赶上了慕容强的追兵,但是慕容令此时已经从南山小路悄悄往邺城去了。
天下之大,他与她,到底还是错开了。
一如注定好的宿命,谁也难以更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