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度落霞,转瞬,一片黑夜。
夜如墨汁般肆无忌惮地泼洒开来,浓墨重彩般地打着掩护,让有心之人,在此时谋划。
女子一身黑衣,长发高高束起,她警惕地环顾四周,确定四下无人之后,她从花草丛中飞快穿行,身轻如燕,闪若魅影。
书房距她现在不过咫尺之遥,她却忐忑着没有勇气上前。她躲在长廊的大柱子后面仔细张望,除了黑暗,她看不到一丝人影。
应是没人!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此时却跳得异常得快,紧张、恐惧、愧疚,多种情绪错综复杂,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来。
她紧紧握着宋旭的玉佩,她知道,她没有选择,事已至此,她只能前进。
她一个箭步上前,推开门的手在发抖,屋内很黑,黑得她根本分不清哪里是哪里。
她心中突然闪过一丝庆幸,这样也好,她本来就没想去找什么吴王写给秦国的书信,只要什么都找不到,她至少也能向太后复命了。
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差的两全其美了!
至于他们兄妹今后的命运,该听天由命的时候,哪里有挣扎的机会。
她伸手向前,摸索着前进,不久就摸到了木桌,她随意将案上的竹简打乱,制造有人夜闯吴王府的假象。
差不多了,她也该走了。
她刚准备转身就走,只见身后突然明亮了起来,有数把火光聚拢而来,一把利剑已经抵住了她的后背,冰凉的剑尖将她的心一下寒到谷底。
“世子,吴王府的细作就是她!”
丁若素那尖而刺耳的喊声一传来,她的心突然咯噔了一下,果然,丁若素是不值得相信的!
她精心设了一个陷阱,就等她跳进来!
慕容令是否也知道了她的身份?!
她想过一万种离别的方式,却没料到这最糟糕的一种。哪怕他日后知道了恨她,也无妨,只是此时,她实在不知道该拿什么颜面与他相见!
宋凌赶紧机警地望向四周,在她左侧有一扇木窗,离她最近。她脚步刚微微移动,准备跳窗而逃,只听身后一声厉喝,“别动!”
他锋利的剑尖已经无情地划过她的黑衣,虽未伤及皮肉,但也已经割破了衣裳,他并没有打算手下留情。
“绑起来!”他声音冷绝,不带一丝情愫。
丁若素丹唇微扬,望着宋凌狼狈的样子,嘴角勾出一丝凌厉的冷笑,满是奸计得逞的得意。
宋凌很快被五花大绑了起来,那粗绳紧紧束缚,她暗中使力,但仍挣不开绳子。
“别费心思了,你打不开的!”慕容令一把扯下她的面罩,在望见她那一张熟悉的脸的时候,那冷若冰霜的眸中还是划过一丝失望。
“我......”她张了张嘴,似是想要解释,但又突然说不出来什么。
“原来,你一直接近我,就是为了栽赃吴王府!”
他望着她的眼神,让她的心,那么痛。
“不是……”
“不是?”他不屑地冷笑,又像是自嘲,“我看到的,果然比听到的真实。”
“我本以为,你和旁人不一样,到底,还是我看错了。”
“世子,你听我解释……”
“不要再说了!”
他冷冷打断,似是再也不想听见她的声音,一如不想再见她这个人。
“你满口的谎言,我不想再听到一个字!”
“让我觉得虚伪!”
“世子,你听我说,我有苦衷,我不是要害你……”
她有多想告诉他,她的身不由己,还有她藏了这么久的真心。
“够了!”
“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他冰冷的眼神中,尽是绝情。
“关起来!”
只听他冷冷说道,似也恨,情迹疏,再无言可对。
被带走之前,她仍恋恋不舍地回头望了他一眼,慕容令,若是有选择,我多想告诉你,我是那么深地,那么深地,爱着你。
宋凌已经被押着走远了,他却蓦然站在原地,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寒风透出门缝,徐徐掠过他的鬓发,连着心中那一抹捉摸不定的情愫,零零散散,一并被吹散。
“世子......”丁若素见状,心中微微一惊,不禁唤道。
难道,慕容令当真对她动了真情吗?
“可足浑氏那边......”慕容令这才缓过神来。
“世子放心,我今日下午给王妃送去的茶点里放了大量的蒙汗药,足够她睡到明日黄昏,今夜之事绝对不会惊动她的。”
“至于太后那边,我自会圆说。”丁若素淡定说道。
慕容令微微点了点头,她办事,竟还是如此周全。
“不必费心向太后解释了,我们明日一早就会离开邺城。”
丁若素一怔,原来这几日她感觉的蹊跷,就是吴王父子暗中谋划欲出走邺城!
“若素,你愿和我一起回龙城吗?”他突然深情望着她,脉脉问道。
这个时候,她也许来不及惊异,来不及思考,就已经陶醉在慕容令望着她的眼神当中。他含情的双眸一如以往的深秋之夜,温暖,柔和,无尽的爱意。
仿似,时光静好,深情如初。
她迫不及待地点头,既激动又欣喜地扑进他的怀抱,温柔应道,“我愿意!让我们回到龙城,回到过去!”
他漫不经心地抱住她,目光空洞,龙城花草依旧,伊人已不如斯。
今天丁若素来找他,信誓旦旦地要抓吴王府的细作交给他,表明她已经弃暗投明的决心。经过今夜这么一折腾,不带她走是不可能的了!他与父亲,在府中要防着王妃小可足浑氏已经够费心力的了,再加一个世子妃,他的忧虑只会更多。
明早出走邺城,是大事,他担不起一点风险!
丁若素,纵然回到龙城,我们也回不到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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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都处理妥当了?”慕容垂已经换好了衣服,苍龙双翼刀在手,长弓负于背后,金刀挎腰,只待天明。
当日以金刀请辞,燕皇念他多年功劳,将金刀赐回,如今,他还是要带着先父的金刀离开邺城。
当年誓守大燕的信念,至今未变,只愿归来有期。
“都处理好了。”慕容令淡淡答道,心中却蓦然划过一丝失落。
“你准备怎么处置那个姑娘?”
慕容垂何人,有什么事逃得过他的眼睛。宋凌什么身份,进府什么目的,他听慕容令一说便知。
慕容令有些犹豫,若是对她下杀手,他于心不忍,也没有那个必要。
“我料想她也是身不由己,我先将她关在府中,这样太后找到她的时候,她也能交差。”
慕容垂满意地点了点头,怀心以仁,是大将之风。
“去叫醒弟弟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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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爷,要出发了吗?”
段妃已经将一切行囊准备妥当,随时可以出发。
慕容垂沉重地点了点头,“到底还是要离开啊。”
他叹着气,望着窗外的邺城长街,朝景依旧,只是留恋都变得奢侈。
这是他和四哥辛苦打下来的邺城啊,是数万鲜卑将士鲜血换来的坚城啊,为何只有离家而走的命运啊?
“我心中不舍,不舍啊!”
心痛难当,心痛难当啊!
段妃见吴王痛苦地捂着胸口,难言心疼,她怎么会不知道,王爷对邺城的感情,对邺城的留恋啊!
她上前,紧紧抱住了这个心力交瘁的男人,他这一路经历的不易,她都看在眼里。
“王爷,我相信,我们总有一天,还是可以回到邺城,回到我们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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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宝鼾声震天,睡得正香,慕容令摇晃了他半天,都不见他醒。
“库勾,起来了!库勾!”
“干嘛!别烦!”慕容宝闭着眼睛,一把甩开慕容令的手,翻身继续睡。
时间紧急,慕容令一把掀开慕容宝的被子,猛地提起他的衣领,朝着他大声喊道,“快起来!”
慕容宝一惊,这才慢慢清醒了过来,他睡眼惺忪道,“大哥!什么时辰啊?”
“给你一炷香的时间,把需要带的东西都收拾好,不需要的东西,一样都不要带!你的长矛,弓箭,我已经帮你放在马鞍上了。”慕容令把他的衣服扔给他,急急催促道。
慕容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寒风刮过他的单衣,冻得他直发抖,他先赶紧将衣服穿上。
“大哥,天还没亮呢,这么急去哪啊?”
“去打猎啊,父亲昨天不是跟你说了吗!”慕容令担心慕容宝的脾性,一时未敢跟他说实情,等出了邺城,再说不迟。
慕容宝拍拍脑袋,嘟囔着,“是说今天吗?父亲只是说这几天啊。”
“快点准备!其他弟兄都等着你了!”慕容令赶紧岔开话题。
“哦,好!”
相比慕容宝,叫醒慕容农和慕容隆的时候要顺畅了许多。但是,在慕容麟那里,他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难题。
慕容麟虽年幼,但是起床的速度还可以,他已经穿好了衣裳,却执拗着不肯出门。
“大哥,我想带母亲一起。”慕容麟站着不动,昂头抿着嘴唇央求道。
这孩子心思比一般人要细得多,不知今日怎么就非要带赵氏一起。
“麟儿乖,我们随父亲去打猎,很快就会回来的。暂时和母亲分别一段日子,是男子汉独立的表现啊!”慕容令面有难色,他弯下腰,握着慕容麟的肩膀,耐心劝道。
他知道,他在说一个天大的谎言。但是赵氏不会骑马,会拖累他们的行进速度,本就是仓惶而逃,哪里担得起一点耽搁!
慕容麟不依,执拗着甩开慕容令的手,坚持道,“我想让母亲看我骑射的进步,我想和母亲一起!”
不知道为什么,他今天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这......”慕容令陷入两难,不知如何作答。
这个时候,偏室的赵氏听到声响,也朦胧之间跟了出来。
“世子,发生什么事了?”
她急急问道,她刚一出来就看到慕容麟甩开慕容令的那一幕,心下一慌,莫不是麟儿又闯祸了?
“没什么事,父亲今早忽而兴起,想去打猎,我这便来叫麟儿了。”慕容令淡定答道,一点没有让赵氏看出破绽。
赵氏一听,当即放下心来了,“原来是这么回事,麟儿,那你快收拾一下随父亲去吧。”
难得王爷愿意带麟儿出去,儿子一定很开心,他这么优秀,该让父亲看一看。
“母亲,我想和你一起去。”谁知,慕容麟上前拉着赵氏的衣角,迟迟不肯松开。
赵氏见慕容令还在,赶紧劝麟儿道,“母亲又不会骑射,去了也没什么意思,我就在家等你的好消息,看我的儿能给我带几只野兔回来。”
“母亲,你不想亲眼看我大展身手吗?”
慕容麟抬头望向母亲,眼中尽是渴望。
“这……”
赵氏有些犹豫,她心里肯定是想去的,陪着自己的夫君,看着自己的儿子,这该是人生中多幸福的事啊。
但是她知道,以她的身份,王爷是不会让她同行的。
“那这样吧,我去问问父亲,麟儿你先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
慕容令望着幼弟那期盼的眼神,多少有些心软,他拍了拍慕容麟的肩膀,安抚道。
“好!”慕容麟到底是个孩子,一看慕容令算是半答应了他的请求,当即笑开了。
“还不快谢谢你大哥。”赵氏赶紧拉着儿子说道。
“谢大哥。”
慕容垂已经整装待发,段元妃一身劲装,静立其侧,慕容垂之舅兰建、慕容垂之侄慕容楷、与先段妃(慕容垂亡妻)共经历牢狱之灾的郎中令高弼已经全部到了。
“令儿,怎么样了?”慕容垂一见慕容令,当即询问道。
“二弟、三弟、四弟已经在后门集合了,唯独麟儿,他想带赵氏一起走。”
赵氏身份卑微,本就不讨慕容垂喜爱,现在又是逃命危急之刻,他怎么会带着一个不善骑马的妻妾来拖慢全家人的进程。
慕容垂当即剑眉一横,不耐烦道,“你别管他了,去和宝儿他们会合吧,我会让齐风拽他走的!”
“父亲,要不要带上赵夫人,一起走?”
“赵氏不会骑马,现在弄辆马车来,也来不及了。她平日里生活一向清净,想必太后也不会找她的麻烦。”
在这个危急关头,慕容垂心绪烦躁,他并不知道,这一走前路如何,他也实在没有多余的心思,去考虑多余的事情,去照顾其他的人了。
慕容令见父亲已然动怒,便也没有再劝。
毕竟正如父亲所言,陛下和太后不会和赵氏一个弱女子过不去,况且他们据龙城之险自立,若是太后伤害了吴王府的人,那就是明摆着逼着他们父子反了!
应该不会如此。
如果形势真的到了那个地步,那兵戎相见,已是在所难免。
天,似亮未亮,仍依稀可见惨白的残月于天际一侧,未知的明亮一如未知的前路,茫茫难料。
萧瑟的风,带来阵阵寒意。
慕容令望了一眼迟迟出来的慕容麟,只见他面色赤红,眼有不甘,一副挣扎过之后的模样。
“世子。”丁若素已经上马,轻声催促慕容令道。
慕容令忍不住往府内再一次张望,那个他曾经以为坚毅如铁的心,却突然划过一丝落寞,分不清是悲伤还是不舍。
宋凌,照顾好自己!
他与她在千万人中遇见,也从千万人中分别,谁也不知道,下一次再见,是否是再也不见。
慕容垂翻身上马,再一次郑重地望了一眼昔日的吴王府,深深叹了一口气,而后纵马扬鞭,绝尘而去。
愿今日无奈避祸出走,将来还有重归邺城之日!
公元369年,十一月,辛亥朔,慕容垂以打猎为由,携段元妃、世子令、令妻丁氏、令弟宝、农、隆、麟、兄子楷、舅兰建、郎中令高弼微服出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