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定被带上来的时候,仍然锁着脚链,宋凌远远望了他一眼,只看见一个踉跄潦倒的身影。
仿佛他的一身力气早已耗尽,那怎么也难迈开的步伐,带着深深的沉重,在大殿上,一步一步,砸地而泣。
宋凌知道,铁链再重,也重不过他此时悲痛的心。
杨定复杂地看了宋凌一眼,但是她却没有勇气回看过去。
宝锦公主的死,虽非她亲手所为,但是她也有脱不开的联系。
如果不是她大意喝了阳雪的茶,也不会被她抢走身上的令牌。
那,宝锦公主,也不会死。
宝锦公主虽是骄纵不可一世,但是说到底,也只是个求爱不得的可怜女子。
她只用眼角的余光,瞥向杨定,男子虽是身形潦倒,但却依然站立着,未有跪意。
“大胆杨定,见了安丰王,为何不跪?”宿勤崇一声大喝道。
男子发际凌乱,可是却怎么也遮不住那悲恸天地的容颜,他眼中隐约有泪闪烁,却还是仰头大笑,笑得凄厉,笑得疯癫,“跪?一群亡国之犬,也配让我跪!”
“杨定!”慕容泓怒不可遏,上前就重重给了他一拳。
男子被打得后退几步,却仍倔强地站立着。
“今日你们嚣张,他日必阵亡!”杨定斜着脸,一把抹去嘴角的血迹,咬牙切齿道,“宝锦公主死在你们燕营,我大秦天王必挥军西征,将你们这群虏贼一一杀尽!”
男子眼神轻蔑,以横扫千军之姿望向那站在高位的燕室贵族,字字带着愤恨,句句带着杀意。仿佛他手中此时有一把用满腔愤恨铸成的无形快刀,要将这屋中之人通通杀光。
这个时候,慕容冲却是真正唯一懂他感受的人。
同样是手握天下兵马大权的人,同样是年少便居高位的人,从高处狠狠落下,沦为阶下囚的痛与不甘心,他曾感同身受。
有些耻辱,终将以血洗清。
杨定是,他亦如是。
越是经过地狱般的苦难,越有从血恨中涅重生的暴戾,他们这样的人,怕是,终要成可悲的魔。
在杀戮里嘶吼,也在杀戮里孤寂。
这个时候,慕容冲开始担心,若有朝一日杨定平安归秦,宝锦公主的死,他所受的侮辱,他都必全部加注于大燕之上,到时他重领秦军卷土来过,这样四分五裂的燕军未必是他的对手。
突然,他黑棕色的瞳孔中闪过一丝阴冷的杀意,只见他眼角的厉光瞥向慕容岳挂在屏风上的宝刀。
如果等会杨定要指认宋凌为杀害宝锦公主的凶手,他就一不做二不休,快人一步将其灭口。
宝锦已死,苻坚大怒在所难免,既是大战在即,倒不如一并解决了杨定。
慕容冲总有一种隐隐的不安,杨定此人,日后必是大患。
若是不幸放虎归山,那倒还不如放手一搏。
“杨定!你好大的胆子!”慕容泓彻底被激怒,他狠狠挥拳砸向杨定的小腹。
重拳如雨点般落下,打在男子本就憔悴的身子上,杨定已是身形飘摇,哪有半点还击的力气。
那凌乱的鲜血滴了一地,就像红花绣起的江山壮丽图,仿似血染的天下,才是天下。
“行了。”安丰王似是急于求一个结果,摆了摆手,让慕容泓住手。
而此时,杨定脸上的血迹已经浸湿了鬓发,挡住了那一双充满愤恨的狼眼,让人看不清他鲜血下的诡异。
慕容岳站了起来,大步走到杨定的面前,犀利的目光直直射向在疼痛中隐忍喘息的男子。
“杨定,本王问你,你可见到了杀宝锦公主之人?”
杨定一愣,他没想到慕容岳如此兴师动众,竟是为了问他这一句。
难道,慕容岳并不知道,杀宝锦之人,是阳雪?
还是,他想借这件事,借他之口,除去一些人。
这个时候,他下意识地望向站在他前面的女子。
宋凌只感觉背脊一阵寒气袭来,她紧张地摒住呼吸,不敢回头去看杨定,生怕他说出阳雪的名字。
杨定还没有开口,却已经让慕容泓惴惴不安,他其实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确定杨定不会说出宋凌的名字。
他来的这一路上,听到侍卫们的汇报,虽然心里不愿相信,但他也有那么一丝的犹豫。
可是以他对宋凌的了解,他可以肯定,宋凌是不会杀宝锦公主的。
她如此着急认罪,应是为了护住别人。
杨定再看向慕容冲,慕容冲正好也看向他,杨定明显看见男子平静的目光下那兴起的杀意,还有无言的警告与威慑。
他突然朝着慕容冲扬起了挑衅的诡笑,慕容冲却冷静地偏过目光,但是他的心中却划过一丝如刺般的紧张。
他移开目光,也不是因为心中真正的平静,而是他感觉慕容岳正在注视他的一举一动。
“杨定,你不必畏惧在场的人,只要你说出实情,我一定保你一命。”慕容岳此话虽是说与杨定听,可是他凌厉的目光分明望向慕容冲。
良久,大殿里都没有人敢出声,静得让人窒息。所有人都只等着杨定的一句话,等着将要兴起的腥风血雨。
终于,杨定开了口,问向慕容岳,“王爷可是说话算数?”
慕容岳大喜,以为杨定此时便是要指认宋凌了。
“本王话既已出,自会保你性命,你快说便是。”他渐渐扬起鹰眉,凌厉的目光再次扫向慕容冲,这么多证据指向宋凌,再等杨定一言定音,宋凌这罪他是治定了!
不过看宋凌刚才的表现,似是要独揽罪责的意思,能不能利用此事牵连到慕容冲,他现在倒是还没有十足的把握。
慕容冲分明感受到了侧面射来的厉光,但是他没有看向慕容岳。他目光平视,静如白云,从表面上看来,他仍是那一抹波澜不惊的淡定,心底的慌张被掩饰得恰当好处。
虽是如此,但是慕容冲此时心中的不安愈加强烈,他很清楚,慕容岳已经抓住了他的软肋。
宋凌对他的重要性,已经成为别人可以利用的利器,伤害她,除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