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温握着竹简,秉烛而读,似是看得入神,又似是看得飘忽。那兵书上的内容,他早已运用自如,有书更胜无书。只是在这个时候,他需要以此来平复自己浮躁的内心,从逆境中一蹶而起。
“丞相,刚才探子来报,慕容垂今夜全营饮酒庆功,连守营的将士都撤了,只有十几个哨兵。”李述像是得到了意外振奋的消息,连赶速赶地奔至桓温营帐。
桓温听到这个消息,甚至连头都没有抬一下,眼神一刻未离兵书。
“丞相,燕军连胜,此时势骄,我们不如今夜率精锐奇袭慕容垂主营,杀他个措手不及!”李述似是觉得桓温看书入神,没有听见,遂上前几步大声道。
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在他看来,这是难得一遇的战机,是能一举歼灭燕军的大好时机。
“杀他个措手不及?”桓温不禁大笑,一挥手道,“只怕是让我们死无葬身之地吧。”
李述这才似乎反应过来,不禁有几分惶恐道,“丞相,你是说?”
“他慕容垂是什么人,十三岁领军的天资英才,纵横沙场几十年,能门户大开等你来攻?”桓温不禁叹了口气,李述虽然勇猛,但如此毫无谋略,怕是将来会中慕容垂的陷阱啊。
李述自知邀功不成,反而暴露了自己的愚昧,赶紧转换话题,献媚道,“丞相英明盖世,一眼便能识破那慕容垂的奸计。”
“你下去吧。”桓温识人之明,岂是能被几句谄媚之言所左右的。
有实之才,有识之士,他一眼便能看出,李述显然不在此列。
“来人,去传郗超过来。”
天下之大,助我成大业者,将以百计,未敌郗嘉宾一人。
士兵去找郗超的时候,他已经换好了衣服,正在榻上悠闲地半躺着,似是就在等着一个传召的到来。
待郗超到达桓温营帐之时,桓温已熄了灯,和衣而眠。郗超微微一愣,正在犹豫是离去还是等待的时候,桓温翻了个身,似醒未醒地喊了声,“嘉宾,还未歇息啊?”
郗超仔细打量着桓温,只见他双眼仍旧闭着,话音落地之后,时而微微起鼾声,似是睡意正浓。仿若刚才一声轻唤,不过是午夜梦回时的一句梦话,又或是怅然微醒时忽然想起的一位故人。
“盛世绝伦郗嘉宾......”
这个时候,郗超突然想起初拜桓温幕府的场景,那时桓温刚灭成汉,据巴蜀,声震朝堂,自当英气高迈,视天下谋士无与其匹敌者,却唯独对他另眼相看,与他昼则同食,夜则同寝,亲如手足。他所谏所议,温皆纳之,倚重相当。如今他不禁摇头轻叹,不比当时啊。
“慕容垂,大患也......”
只听桓温又似是在梦中嘟囔了两句,带着几分一呼而出的忧虑,声音迷糊,但是恰好能让郗超听清。他心中很清楚,桓温此时并未真正入眠,他到底是东晋权倾朝野的大司马,是无法拉下面子也不能承认自己的决定是错的。
北伐前燕一路以来,他几番驳回郗超的谏言,并非是不认同超的万全之策,只是一场豪赌放在面前,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倾盘相押。他将战事的发展全都赌在了成功的那面上,他赌袁真能打通石门,在清水枯竭之时重连漕运,解决他迫在眉睫的粮草问题;他赌燕国无可用之将,挡不住他凌厉的攻势......
佛曰:一枯一荣,皆有定数。
郗超知道,桓温现在渐渐意识到之前的失误,他不会承认,但是他想亡羊补牢,他希望郗超能在他连败的此时献上一计,重挫燕军。
似是睡意忽袭,郗超掩面哈欠一声,随意间地倒在桓温床榻一侧,仰头便睡了起来。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郗超也似是睡熟了,只是偶尔小声嘟囔几句,虽声如蚊蝇,却还是听得入桓温之耳,“势骄......故不应战......”
“濮阳郡......侧后营......只击勿追......”
桓温背对着郗超,缓缓睁开眼,那褶皱下的紫菱瞳目闪过一丝精明的锋芒,而后又闭上,继而鼾声迭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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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营
悉罗腾百无聊赖地喝着碗中的茶,虽尝来清苦中带着丝丝甘甜,但是这味道和烈酒的浓郁香醇比起来,就显得食之无味了。
他就知道,吴王的军营,怎么可能大开饮酒禁令呢。
“吴王,你说那桓温会在今夜袭击我营吗?”他忍不住问道,这眼看夜过三更了,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申胤放下茶杯,不禁摇头笑了起来,这悉罗腾啊,什么事都想得如此简单。
但是转念一想,想得简单,有时也是一件好事啊。
慕容垂起身,望了望营外一望无际的黑暗,唯有月光轻盈,平静得就好像某个寂静的世外山林。佯醉的将士们都已在暗处埋伏妥当,只是桓温何等精明,料想是不会轻易上当。今夜应是如此平静过去,但是他的心中却不禁生起隐隐的不安,似是腥风血雨将要打破这慑人的宁静。
“应是,不会。”他几经沧桑沉浮的剑眉也不禁在此时染上一抹浓浓的忧虑,桓温非等闲人,一两场败仗,还不至于让他士气低落,反而会加重他想胜的决心。料敌于先,一生中的棋逢对手,不知他与桓温,谁会更胜一筹?
“明日你仍旧去晋营叫阵,我估摸着桓温不会出兵迎敌,若他当真与你交战,切记急退勿追!”他殷殷嘱咐悉罗腾道。
悉罗腾不解地摇着肥硕的大头,右耳垂的金圆环直晃荡,问道,“吴王既料桓温不敢出来接战,吾去之何为?”
还未等到任何人的回答,他又似是自己想通了,爽快道,“也罢,吴王应有深意,吾去便是。”
申胤望着这壮汉自问自答的模样,不禁再次笑了起来,几分为悉罗腾这样的性子庆幸。只听令的无谋勇将,陛下应是难得喜欢的吧。
当他再望向吴王之时,只见那眉心处的担忧,好像一个开了封印的谶言,让他的心中也不禁不安了起来。
想那桓温是何其谨慎的人,若我军不趁胜挑营,他定会看出吴王不力战枋头的意图,猜出我军将要分兵的策略,只是早晚罢了。
两位用兵大家的较量,总是添了许多繁琐的顾忌,正如今夜桓温不会奇袭,吴王也不会反守为攻,主动攻其军中大帐,在常人看来,可能两人都错过了一些绝佳的战机。
两人都挖了陷阱,做了埋伏,在赌谁能后发制人,而这一天,他预感,就在掐手可数的日子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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悉罗腾连着五日在桓温阵前叫嚷,可是晋军依旧闭门不出,不见刀刃的较量,不禁让慕容垂的担忧一天多过一天了。
他总是隐隐觉得,近日桓温必会反守为攻,给他一场出其不意的袭击。他已命人在各营加强了守备,但是他心中的担忧,并没有丝毫减少。
这日破晓,尚未大亮,仍有雾霭朦胧,慕容垂却被连日以来的担忧惊醒。
“吴王!李述半个时辰前率领五千精骑强攻我军侧后营,末将得到消息时南营已经突破了!”染干津急急禀报,一向泰然自若的他今日也难掩匆忙与惊慌。慕容令、申胤、封孚和悉罗腾一并赶来。
慕容垂掀被而起,急问道,“后营还有多少守军?”
“不足一千步骑,皆是守粮兵,宙将军已经负伤。”
慕容宙的本事他是见识过的,以几百骑兵对敌千余,且刚胜,晋军忌其名,吴王特派其镇守粮草。如今不过半个时辰,竟成如此溃败之势,可见李述所率皆是桓温的精锐啊。
“吴王,快下令让俺去援后营,莫不能让李述那兔崽子抢了我们的粮草!”悉罗腾听到战报,早已急不可耐,只见那大臂忽上忽下,似是已经等不及要去取他的破天大斧了。
慕容垂一摆手,显得相当冷静,是泰山崩于前而不倒的镇定,道,“粮草而已,我军储备尚有月余,桓温若是真想要给他便是。”
“他桓温精锐尽出,就为了抢我们点粮草?”他摇着头,不禁陷入了深思,“应不是如此简单。”
“是啊,想那晋军步兵虽多,但是骑兵恐怕只有这五千哪。那李述更是后赵一等一的大将,如今在桓温手下也颇受器重。桓温深谙谋略,不可能不知道,若我军分兵一半,速速援军,便会以包围之势剿灭他的五千骑兵。他虽然缺粮,但撑个十几日,应还不是问题啊,怎么也到不了赌上自己的精兵和大将,抢我们粮草的地步啊。”封孚也觉得这里面透着古怪,桓温何等精明之人,这算盘他哪里会不清楚。
更何况,我军粮草如此充足,就算后营被他抢了去,从邺城再运来粮草,也不过一日,他仍无法与我军久持啊。
他现在真的还看不懂,桓温袭后营,目的何在?收益何在啊?
这时,申胤似是参透了什么,上前凝声道,“若桓温意不在粮草,怕是为了我主营而来!”
此言一出,众人似有顿悟,不禁朝着申胤望去,听他继续说道,“侧后营不过是声东击西之策,只为逼我军援救,待主营空虚,桓温其后率步兵主力强攻。”
慕容令一直没有说话,申胤一言,似是有些道理,但他总还是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报!桓冲亲率三万大军,以至阵前。”
这一个消息,如平地再起惊雷,让原本以为猜透了桓温心思的众将,再一次陷入了慌乱当中。
“桓冲?”封孚一听此人之名,心中不禁倒吸几口凉气。桓温诸弟诸子当中,唯有桓冲学识武干,堪比温同。桓温对其器重之深,甚至超过他的世子和所有的儿子。此次桓温派他亲自出战,恐怕志在我营啊。
“先是袭击后营,又派桓冲来挑营,桓温那阴险的老头到底想怎么样?是逼我们在主营和后营中选一个吗?”悉罗腾一脸不悦地大声怒骂道。
申胤此时也不禁面露愁容,忧叹道,“吴王,桓冲出战,必是不凡呐。”
慕容令一直沉默不语,只是埋头研究着地形图,手指将几处连成了三线通道,那皱起的俊眉慢慢舒展开,却又再次收紧。
“我就怕,猜错了桓温的用意,致我军于不利啊。”神断如申胤,也无法在此时一语道破桓温的用意。
“吴王,慕容宙怕是顶不了多久了,需早作决断啊。”封孚满是忧心地提醒道。
慕容垂踱步几番,犹豫不决,不禁望向一直没有说话的慕容令,“我儿有何高见?”
“你们看,侧后营虽是赵、魏旧地,但是平原居多,以五千骑兵占领一马平川的地方,根本做不到将我军夹击的目的。”慕容令盯着地形图已深思半晌,此时吐字如滚珠,指若飞箭,将一愁未展的局势渐渐拨云散雾般展现清晰起来。
“若桓温真想一举攻下我营,那桓冲的部队绝对不该在这时来,至少也要等到我军兵力分散之后,再出其不意地进攻。”申胤一听,瞬间明白,大惊失色道,“若桓温既不想要我们的粮草,也不想当真攻我主营,而是......”
“意取邺城。”慕容令眼神一紧,说出的四个字若千斤般沉重。
所有人的脸都在瞬间惊得变了色,慕容垂一把拿起地形图,端详几秒后,神情严肃得堪比顶峰的石崖冷峻,只听他急急问道,“前秦援军到了吗?”
“应快至颍川,距邺城仍需数日余。”染干津赶紧答道。
“来不及了,若李述突破后营,今夜就能杀到皇城宫门了。”慕容垂摇着头,拧眉深沉道。
桓温啊桓温,你果然出手了。
五千精兵奇袭邺城,他桓温竟也开始走险棋了,可见他的粮草短缺已是刻不容缓,若是守住今日之战,应是离大胜也不远了。
“吴王,那我们该怎么办?”悉罗腾急得直跺脚,后有突围兵,前有叫阵营,这该如何是好啊。
慕容垂凝神冷静地望着地形图,身经百战的他知道,桓温此举虽有胜算,却还有一个致命的弱点。
“命慕容德率本部一万五千兵马立刻迎战桓冲,不可力战,倘若败了,宁可退营二十里,主力不可失。”他料桓温,也不会真想要这二十里。还没到决战的日子,万不能在此时失了大局。
“悉罗腾、染干津,随我率一万骑兵,速援后营。”
“另派哨骑,传信邺城,望陛下早作防御,以策万全。”
“慕容令率其余部卒留守主营,随时待援。”
就算桓温临时转变策略,要力破我大营,主营交付于令,他也安心矣。
而慕容令却一把拦住了慕容垂,拿起木架上吴王的铠甲套在自己身上,定定道,“主营唯父,可镇晋军。”
慕容垂望着这个自己寄予厚望的长子,智谋与勇猛,孝与义,他做到的早已超出了一个老父的期望,是天赐他的良儿,是天赐他的猛将。
他虽知慕容令的心意,心中满是一个做父亲的老来欣慰,却还是拒道,“温必嘱之,李述只会猛攻,断然不会追击,虽有万卒,述之悍勇,突围尚可图矣。”
“唯父诱之,可歼敌于土山。”慕容垂拍着儿子的肩膀,传递的是一个父亲的护子心切,更是一个主帅的关键决断。
然而慕容令眼中的坚定与自信,却如晨起的金光,耀于千里之上,只听他朗声道,“雾大,述未必觉已,儿有计,可覆千骑。”
慕容垂望着他眼中的光芒,如昔日征战一般,看出了他的胸有成竹,那从未动摇过的信任让他再一次握紧了儿子的肩膀,紧紧地,将国家兴亡的转折一并相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