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姬婴的话,周珏勉力从伤感中解脱出来,他松开周汝康的手,低头看着他父皇沉睡的样子,说:“我当然知道你说的是什么。父皇已经朝不保夕,五哥还没回来,按照常人的想法,现在是拟写诏书最佳的时机。”
周珏果然只是表面天真,姬婴想。
周珏说:“姬婴,你觉得我和我五哥,谁更像是能坐稳江山的人?”
姬婴跪下说:“姬婴区区臣子,不敢言天子事。”
周珏嘲讽道:“你一向不拘礼法、不惧流言,什么不敢说?什么不敢做?当初在大街上教训我和御涵的劲头去哪了?现在这副样子给谁看?”
姬婴说:“姬婴再轻狂自负,也知道分寸。此一时彼一时,殿下就不要嘲笑我了。不过姬婴明白,殿下是真的把我当成了朋友才这样问我,那我就如实告诉殿下我的想法。”
周珏展颜一笑,做足了洗耳恭听的姿态。
“齐王殿下是皇族中的世外之人,适合自由逍遥的生活;燕王殿下文武兼备,更能坐稳江山。”
姬婴的答案正符合周珏的想法。他出身皇族,见过了太多的手足相残、腥风血雨,他明白,至尊之位虽代表了无上的权力和荣耀,也意味着要面临与之相等的责任和斗争,他不希望这样残酷的命运落到他和他后辈的身上。
周珏的眉头终于完全舒展开了,既然真的不需要它,不如成全别人。
周珏命身旁的太监备好笔墨和玉玺,请姬婴执笔,替陛下拟旨。姬婴自然明白周珏的想法,她研好磨,在绢帛上写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自古天子统御宇内,以社稷为本,江山为劳,当宵衣旰食、敬天顺祖。然朕自知外不能振策御辱,内不能亲贤远佞,以致暴民四起、凶相频生,文臣不鸣、武将难应,宗庙震动、祸起萧墙,乃朕之过也,朕愧疚切切,不敢以一息自安也。
朕临朝三十三载,今将奄弃群工,高归庙宇,志愿未竟,遗憾重重,特作遗托。
皇五子燕王周瑀,博雅仁爱、机警绝众,文武兼进、德才齐备,仰赖上天垂佑,列祖营护,必能与亿兆臣民共享安宁之福泽,故将继朕登极。至于清肃贪污、濯洗冗员,歼除邪暴、惩黜党逆,亦有臣公协助,百姓扶持。
病体难支,尺短意切。
布告天下,咸使闻之。钦此。
周珏看着姬婴写完,再略略看了一遍,请出玉玺,落印。此时,姬婴已经替陛下拟好了罪己诏,这次周珏连看都没看,直接落了印。
姬婴抬头问:“殿下,您觉得自己以后会后悔吗?”
周珏苦笑一声,说:“以后的事谁知道?不过我现在没有后悔,不只是为了我自己,我相信,如果小慈在这儿的话,她也希望我这么做。她也是个不受拘束的人啊。”
姬婴默默地想,容慈这个丫头,真是好福气。
正月十九,周璁余党基本清肃,宫中也完全打扫干净。年节刚过,长安城却像是迟钝的人终于清醒了,迎来了短暂的庆贺,人们从家里探出头来,舒了一口长长的气。
更应景的是,周汝康在这一天竟然清醒了,虽时间只有一个时辰,不过聊胜于无。所以,周珏趁着这个机会,让大小朝臣进宫参拜。如此一来,京城里传的沸沸扬扬的关于陛下其实早已驾崩的消息总算平息,天下人浮动的心也平静了不少。
但这平静只支撑了一天,因为正月二十早晨,天还未大亮,周汝康驾崩,送药的太监发现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凉透了。
周汝康的葬礼说是规矩,倒也简单。周珏命道观里的道士们做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也算满足了周汝康一生的喜好,不过周珏暗自计划,等法事做完了,就赶紧遣散这批满是烟味的道士——其实,周珏对这些人也反感得厉害。
葬礼的第三天,也就是正月二十三,征战了近一个月的燕王周瑀终于回到了京城,曾与他一起出征的关磊因为受命主持各路地方军队的整编安抚工作,所以没有跟他一起回来。
周珏已经派人把周汝康驾崩的消息告诉了周瑀,所以北军虽是得胜之师,但全军缟素,没有张扬。
在周瑀的印象里,从前无论是打了多大的胜仗,来到长安城下都是饱受冷落,且不说没人安排跟他随行的将士,就连他自己,也没人来迎候,整个大周,似乎没人能想起他这个常年被流放到军中的皇子。
但是今天的场面有些大,不,是太过盛大。
城门外已经被打扫干净,城楼上挂着层层的白幡,城下站着一片身穿丧服的人,他们站得规规矩矩的,像平沙落雁,但比雁齐整;像待扫的梨花,但比花安静。
原本周瑀单纯地认为是周珏领着文武百官来迎接他,心里暗笑他这个弟弟太小心客气,天气还冷,何必列这么大的阵仗等候他。
可等周瑀看到站在最前面的周珏手里端着的盒子的时候,竟有一瞬的失神,就算没有近观过,他也知道,那是传国玉玺的玉函。
离周珏还有四五十丈的距离,周瑀从马上跳下来,向城门口走去。他不知道此时能用什么词汇来描述他的心情。喜悦吗?得意吗?感动吗?害怕吗?……他不知道,只知道在他看到包括周珏在内的文武百官低眉顺目的样子的时候,记忆中经历过的艰难和不公平,都被冲刷的没了滋味。
等周瑀走近了,周珏跪在地上,高高举起玉玺和遗诏,说:“臣弟周珏,奉先皇之命,请燕王殿下早登大统!”
群臣也跪了下去,高喊:“请燕王殿下早登大统!”
长安城楼的春风抚摸着每个人的衣角,看着挺欢快,今年的春天来得似乎比往年早呢。
周瑀将跪在自己面前的弟弟扶起来,说:“你其实不必这样的,我……我不会……”
不会什么呢?不会仗着军功军权威胁周珏,更不会对他和他的后嗣不利。虽相处时间不长,但他在意这个兄弟。
“我是心甘情愿,”周珏微笑着说,“我不适合做皇帝,这一点五哥看得出来,何必为难我呢?父皇临终前提起了你,心里满是悔恨。五哥,对父皇的那些愤恨,你还是淡忘了吧,给他个体面。”
周瑀的心绪在肆无忌惮地翻腾。他点了一下头,向周珏行了一个大礼,接过了周珏手中的玉玺和遗诏。他面对着满地的臣公,喊了一声:“众爱卿,平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