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整个谷家灭门,至今已经有十多年了,谷之岚也从稚龄幼童长成如今的韶龄少女。当年的事情,确实给她造成了极大的影响,也让她度过了生不如死、行尸走肉的幼年,到了现在,她能这样发自内心的微笑、发自内心地热爱生活,是每个了解她的过去的人都不曾想到的。
多少人都以为,她的一生,怕是毁在了那个夜里。
可她到底还是走了出来。
裴元舅舅并不是一个很会照顾孩子的人。在谷之岚年幼的记忆里,留下最多的,就是混合的药香,和眼前狭窄的药篓子――裴元很重视谷之岚,所以是一直随身带着她照顾的,但是他毕竟很忙,然后就经常把小小的谷之岚放进药篓子里,顺带放上几个小玩意儿,除了偶尔的生理需求,她能不哭不闹地一个人玩一天。
当然也有万花谷女弟子看不过去裴元这种养孩子的方式,就把照料谷之岚的活接过去,没想到在药篓子里乖巧沉默得厉害的小谷之岚,到了人多的地方反而哭闹不休。
不得已,只能继续由着裴元胡乱带着孩子。
其实是其他人不懂。
那个药篓子看似狭窄憋屈,却跟那天夜里谷之岚藏身的地方十分相似,小小的、安静的、似乎可以掌控,小小的谷之岚窝在里头,目之所及便是一方之地,抬头便是舅舅深色的衣摆,心里有着说不出的踏实――那些充斥了每个睡梦的血腥气、哀嚎声似乎越来越淡了。
若说这不过是裴元无心插柳,那托人调查谷家灭门惨案的真相,就是他在追求医术之余,专门留给谷之岚的一份温柔。
谷家灭门案并不好查,毕竟谷家身处庙堂,又事涉丞相李林甫,甚至还是李林甫手底下见不得人的黑暗力量,查起来,更是难上加难。
好在这股力量跟江湖并非是完全分割开来的,而裴元作为万花谷药圣首徒,一手医术精湛,不敢说活死人、肉白骨,妙手回春却是轻而易举的,在江湖上的名头不小,结交的人物自然也多,一来二去,就算藏得再深的秘密,也被他查出几分蛛丝马迹:杀害谷云天一家的,是李林甫手底下,鼎鼎有名的杀手组合――暗箱。
但是暗箱到底是谁,任凭裴元托了多少人,花了多少代价,也只查出是两个年轻人,具体是谁,没人知道――或者说,知道的人,不肯告诉他。
谷之岚成年之后,裴元便把一切如实跟她说了,也是希望她能找到凶手,手刃仇敌,彻底了结这份心结――虽然他们都知道,其实他们真正的仇人是李林甫,而暗箱不过是他手下的一把刀,一条狗。可杀朝廷命官的难度太大,不如追究暗箱。
所以“暗箱”这个代号,一直都是谷之岚心里的一根刺,每每在午夜惊醒之际,都是咬牙恨声念着这个名字,方才能够将下半夜睡得踏实。
只是这些年,这个代号却早已经从江湖上销声匿迹,仿佛从来都不曾出现过一般,甚至有时候培元都怀疑这两人是不是已经死了。
但是谷之岚万万没想到,这个代号会在此时被人提起,更加想不到……甚至都不敢去想,它此时被提及,所暗含的意义。
谷之岚几乎整个人都呆住了,半天才把视线移到祁进身上,酸涩道:“你……你是……暗箱?”
――话一出口,声音竟然抖得厉害,仿佛哽咽。
这种事情,否认得了一时,却改不了一世。当年跟姬别情组成“暗箱”的事情,不查到他头上倒罢了,若是当真去查他,就算过了这么多年,也依旧能查出来,比如唐门的这位少爷不就查出来了?祁进看了唐无乐一眼,又看向谷之岚,垂下头,低声苦笑:“……抱歉……当年是我――”
“啪嗒――”
豆大的泪珠从谷之岚眼眶里滚下来,重重地砸在地上,中断了祁进的话。
祁进到底是喜欢谷之岚的,一看到这一连串的眼泪,脑袋也是瞬间空白一片,别说继续解释,就是思考都费力。
从他第一次见到长大的谷之岚开始,对方就一直是坚强乐观、积极向上、阳光善良的模样,幼年的家庭惨变没有摧毁她,今后遇到的一切,也无法打败她、伤害她。
可这个坚强勇敢的女孩子,突然这般放肆却又压抑地流着眼泪,脆弱而又苍白,祁进突然就无措起来,好一会儿才想到上前安慰。
只是不等他动作,唐惊鸿早就已经上前一步,一手扶住谷之岚的肩膀,将人抱进怀里,另一只手则去掰她的下颚,同时嘴里喊道:“之岚,放松!呼吸……”
――也是这个时候祁进才发现,谷之岚不是刻意压抑,只是因为太过难过,下意识地咬紧了牙关,屏住了呼吸。
直到这会儿,她才在唐惊鸿的安抚怕打下回过神,大口地喘息起来。
谷之岚的状态很不好。
虽然唐惊鸿有心想让她在这里把事情一口气解决了,但现在明显太难为她了。素来坚强的妹子突然表现出柔弱的一面,简直让人整个心都为她揪紧了,最后唐惊鸿也只是冷冷地看了祁进一眼,又狠狠地瞪了唐无乐一眼,一把将谷之岚打横抱起,打算送去落星湖――谷之岚本来身体就不好,精神状态其实也有潜藏的问题,还是找个医生照看着比较靠谱。
看着唐惊鸿的身影渐渐远去,唐无乐又露出一个若有所思的表情。
发生了刚才那样的事情,祁进对眼前这个地方立刻没了好感,更加厌烦戳穿了一切的唐无乐,袍袖一摆,就要离开。
唐无乐见状,嘴角一挑――终于占了上风,这么轻易放过这家伙他就不是唐家堡大名鼎鼎的小霸王了――立刻嘲讽道:“咩咩咩~你这大尾巴狼倒是会装啊,披上个羊皮,还真跟只绵羊似的,本少爷差点就没闻出来你身上那腐臭味。”
一离了谷之岚,祁进立刻智商上线,嘴炮max,不假思索地冷冷回道:“彼此彼此,唐少爷掩饰得也不差――所以你别忘了,我配不上之岚,你唐二少爷,也一样没有机会。”
说完,直接往落星湖方向甩起轻功。
被反将了一军,唐无乐“啧”了一声,往落星湖迈出的腿立刻收了回来――算啦,那水晶琉璃般的美人儿,他唐家堡确实养不起。
*
唐惊鸿抱着谷之岚一路回到落星湖的时候,半边肩膀都被她的眼泪浸湿了。深色衣服染湿,看起来格外明显。
裴元自是担心非常,好歹掰着下巴给谷之岚灌下安神的汤药,又哄着她入睡,看着她即使睡梦中也依旧无法展开的秀眉,不由问唐惊鸿是谁欺负了她。
裴元问这话的时候,看着唐惊鸿的眼睛里失了往日的善意和温和――因为幼年的经历,更重要的是因为成年之后的性格,谷之岚在万花谷的人缘非常好,若说有人欺负她,也只能是来谷中没多久的唐家纨绔二少爷。
唐惊鸿也猜出裴元所想,不过唐无乐给人的印象确实不好,也不计较,只迟疑着说出了谷之岚听祁进承认自己是“暗箱”的事情。
一听到这话,裴元陡然沉了脸色。
唐惊鸿借机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裴元此时胸腔中正蒸腾着满满的怒火和愤恨,偏偏罪魁祸首暂时不在跟前,无处发泄,便借着倾诉,一吐胸中郁气。
直到这个时候,唐惊鸿才有了知道真相的理由,当即不再掩饰自己的心情,一抓千机匣,怒气腾腾地起身,就要去找祁进算账。
也是巧,祁进这个时候刚好赶了过来。
裴元也立刻握了一把银针――他虽然不修习万花武经,而医术到了他这个地步,配合一定内功,救命要命,也不过是一念之间。
只是没等两人出手,躺在床上睡梦中的谷之岚突然吐出一句梦呓:“……祁、进……”
――如果就这么杀了祁进,之岚……还会放下他吗?
这一刻,唐惊鸿和裴元诡异地想到了一起。两人不由对视了一眼。最后裴元让唐惊鸿帮忙照看一下谷之岚,他则推门而出。
然后唐惊鸿就见他们两人说了几句话――基本都是裴元在说,祁进安静地听着,间或回答两句,两人相对无言了一会儿,最后裴元不知道说了句什么,两人随即便一起离开药庐,往三星望月的方向而去。
*
裴元走后没多久,谷之岚便突然惊醒了过来――安神的汤药是她自小吃惯的,早就没了多大效用。不过睡了一会儿,情绪到底稳定了几分,只是一回想起之前的事情,她仍旧有些怔忡茫然,往日温暖的双眸也失了神采。
这时唐惊鸿心念一动,突然反应过来系统为什么会赠送她斩情丹作为奖励――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谷之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