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十一娘才与贺湛见面,趁着陆离与宇文盛还没到的时候,贺湛“老不正经”地打趣:“从昨日上昼,我一觉睡了足足十二时辰,今日想着来太夫人这里蹭午膳,冷不丁看见五姐也在,吓得我以为活见鬼,看习惯了阮二娘那张脸,这时见你真容反而不习惯了,差点没把‘五姐’二字当着太夫人面前脱口而出。”
这话当然有夸张的成份,十一娘压根就不想搭理他,仰面去看廊庑外的一株杏树,自说自话:“这树也不知几时栽种,竟结了这么多果子。”
贺湛大诧,转脸去看,又惊愕地回过头来,挑起半边眉梢:“五姐眼花了?哪有果子,莫说这只是观赏植树,便会结果,也已经过了时令。”
十一娘这才笑道:“原来你还知道‘不实’二字呀?”
贺湛方才醒悟过来十一娘是在讽刺他言过其实,自是不恼,往凭几上一靠,倒是没再嬉皮笑脸:“昨晚小九代传殿下口令,阻止五姐抛头露面,我见你虽说没有坚持,分明心中不大愉悦,以为你会使性子,干脆留在平康坊,以示遵令行事,的确没想到你会这么快就回娘家。”
十一娘更没好气了:“我何时这样任性过?就算心中的确有些计较,哪里至于使性子给人瞧?再说晋王殿下也不在长安,我使性子他能看见?他那用意,无非是不想让更多人知道我早就潜入长安,但总不至于连自家亲长也要瞒着,我回自家,并不曾抛头露面,与留在平康坊没有分别,称不上违令不遵。”
还说不使性子呢,提及这事,瞧瞧,脸都变了,嗓子里也像烟熏火燎!
贺湛原本想开导十一娘几句,不过转念一想,她与贺烨夫妻之间的事,还得让他们自己化解,旁人干预得多了,说不定反而会画蛇添足,也就没有拆穿,嘿嘿一笑:“五姐不怪殿下就好,在我看来,殿下没有其他意思,五姐也知道,那些显望士官难缠得很,像萧公这样顽固不化坚持正统者大有人在,也不乏李、袁等族族老,至今还想着趋利避害,就连京兆卢,是下定决心要上殿下这艘战舰了,阿谀奉承起来也足够人喝一壶,就说昨晚,我在前冲锋陷阵,荣国公带着他家那帮子弟,一直在我身边神出鬼没,说是怕我有所闪失,他们在旁碍手碍脚,反而害得我施展不开,白白被个突厥人划中一剑,虽没伤着筋骨,也留下三寸长一条伤口,流了好大碗血。”
十一娘完全不担心,她极为了解贺湛的作风,若真是伤得这么重,一个字都不会提,说得这么夸张,那就是不碍事了。
等到陆离与宇文盛打着探望太夫人的借口来此,姐弟二人的插科打浑就此结束,十一娘这才听到一席正经话,总结昨日的起事。
先是一件坏消息――谢莹与伊力不知所踪。
自夺下大明宫,顺利将三万突厥卫俘获,这一批人是关押在禁苑,因为多数部众还得投入夺城决战,并没有留下充足的人手看守,哪知竟让那伊力脱困,并悄悄救得谢莹潜逃,不知他们躲去了何处,虽说九门禁严,不可能逃出城去,但长安城这么大,搜捕这两人也并非容易。
“王妃既已安插艾小娘子入宫,并成功俘获谢氏,为何不干脆下令铲除这一祸害?”宇文盛百思不得其解。
十一娘考虑了一阵,认为把蒋公之卜有所保留的告知宇文盛并无所谓,于是揭穿了谢莹的身份:“此人魂识实际是来自千年之后,占据谢氏身体而已,我请教过凌虚天师,便连天师都不能确断倘若谢氏殒亡,魂识是否又会另占他人身体,若再发生类似情况,我们反而不好防范了。”
艾绿一刀把谢莹杀了容易,但要是“归来者”的神识再找寄体,万一寄于晋王抑或十一娘身边亲信体中,那才是莫大隐患可谓防不胜防,想想都足够脊背发凉毛骨悚然,所以十一娘认为不如留谢莹一条性命,尚还知道应该防范何人――据艾绿验证,谢莹既然贪生怕死,证明她也不知死后魂识是否还能继续存在,不至于尝试自刎“脱身”。
宇文盛却被这匪夷所思的说法震惊得半天不能言语,摇头表示不信,但总算也没再这问题上过多纠结,他对谢莹这祸害虽然痛恨,倒并不认为此人有多大能耐,真正的敌人还是阿史那奇桑,失去靠山的谢莹,就算脱身也是苟延残喘而已,不足为惧。
又禀报道:“七万突厥守卫,被歼灭者共两万余,有三万余被俘,万余人往东北向溃逃,王将军并未追击。”
十一娘颔首:“这些逃兵应是往潼关方向与阿史那奇桑汇合,只有万余人,并不至于影响战势,王横始放他们撤逃,说不定是早得了殿下嘱令,殿下既有所准备,要么觉得这股逃兵不足为惧,要么就是已有应对之策。”
贺湛也道:“王将军任务是配合咱们夺回长安,斩断突厥部退路,逼他们退守关外,逃兵只有万余,又是惊惶失措之下慌不择路,不难在途中安排截杀,而就算阿史那奇桑得报长安失守这一噩耗,城中有十万云州精锐闭门坚守,后头还有幽州部威胁,他哪有机会反败为胜?而长安失守,突厥部必定军心动乱,殿下便能占据上风。”
十一娘又问昨日己方伤亡。
陆离说道:“显望子弟及私卫在前冲锋,百姓市勇只是在后壮势,故而伤亡主要是显望一方,又因启夏门外有王将军率部配合,及时攻入城中,导致突厥部乱了阵脚,我方伤亡不大,我与宇文大尹已经安排城中医铺以及诸多佛寺道观尽力救治伤员,具体殒亡人员尚在统计,但初步所察,战亡者多数是各家私卫。”
这些私卫,乃各家所蓄部曲家人,对主家当然不乏忠心,有他们尽力维护,显望子弟鲜少殒亡,这一场生死攸关的战斗,己方付出的代价极小,可谓大获全胜。
“虽说各家都会安抚战亡者家眷,咱们也不能吊以轻心,诸多事务,安定人心,还要靠宇文君及薛六兄操劳。”十一娘道。
陆离颔首,特意说起一人:“昨夜起事之所以能如此顺利,有一人功劳显著,他本担任春明门守卫,昨日奉令调去外郭,动乱一起,不想这人却临阵倒戈,助着一队私卫突围,打开城门放云州部入城,此人姓江,表字抒仲。”
“这人可是宇文君安排内应?既是周人,又怎能让突厥部予以信任,竟能预先调遣往外郭?”十一娘奇异道。
宇文盛苦笑:“下官可没这么大本事,此事确是巧合,那江抒仲虽说姓名听着是汉人,实际乃前突厥遗民之后,不过他一家,已有几代生活在长安,下官佯投突厥汗王,建议收编城中丁勇负责巡防,他因有突厥血统,故而被任命为小头领,绚之早前审他,此人声称当时一见长安收复有望,热血沸腾,冲动之下,立时想到倒戈,他是并不将自己看作突厥人,更愿意恢复过去生活,不受战乱所扰,安安定定经商,娶妻生子。”
“据我看来,此人之言并无狡伪,他虽是突厥后裔,显然已被华夏同化,要说来王妃与他还有一面之缘,咱们入城之时,正是他负责盘察,与阮家那管事有几分旧交情,其声称一贯以经商为业,确能得到证实,而因他这一倒戈相向,至少减少我方伤亡,所以我认为,对江抒仲不该当作战俘看待,反而应该论功行赏。”陆离又道。
这当然是该区别对待的,十一娘原本想要附和,话未出口,竟又咽了回去,只说:“殿下嘱令城中事宜由宇文君及六兄协商处断,怎么安置此人两位商量决定便罢,至于论功行赏,还要由殿下决断。”
陆离察觉十一娘这话似乎带着几分情绪,眉头几不可见稍稍一蹙,便听贺湛说道:“听你们提起这江抒仲,我也想起一人来,未知王妃对雷仰棣这一名姓可有印象?”
“这位不是雷霆侄儿,从洛阳响应阿史那奇桑所谓德政,迫不及待来长安投效者?”
“就是他!我从前与他就有过几回来往,知道他与袁葆投契,当时觉得很是诧异,袁葆这人颇为鲁直,甚是自律,性情虽有些狂傲,品行却无可指摘,不是靠着阿谀奉承就能得他青眼相待,他又素来鄙恶雷霆等太后党徒,独独却对雷仰棣区别看待,岂不怪异?起初我以为袁葆识人不明,被雷仰棣伪装哄骗,错将他看作同道中人,但仔细一想,袁葆虽为显望嫡宗子弟,但既非宗子宗孙,又并不被家族当作栋梁栽培,太后党徒巴结他并不能赢得任何好处,便猜测雷仰棣是否当真出淤泥而不染?”
雷霆之所以能被任命为云州都督,贺湛是在暗中用了些力气的,对于此族子弟当然也有所关注,不过雷仰棣的父亲一把年纪了还不脱纨绔习气,虽与雷霆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却只知贪图享乐,毫无上进之心,雷仰棣又不是他的嫡子,在雷家众多子侄中,便显得有些黯淡无光,他结交世家子弟虽然引起了贺湛的警觉,但察探一阵,又没发现他另有居心,于是便抛之脑后,对雷动等人反而更加关注。
“直到昨晚起事,袁葆向我举荐雷仰棣,担保他回长安并非是为投效突厥,而是另有打算,并甘愿为收复长安尽一分力气,袁葆那样高傲一人,竟然低声下气求我给予雷仰棣一个机会,当时我也不及多想,便答应下来,不想袁葆攻去外郭时,勇猛过度,一骑当先,把自家不少私兵都远远抛在后头,结果深陷重围,幸得雷仰棣一直咬牙跟在他身后,并为袁葆挡下致命一击,否则袁葆只怕就阵亡了,雷仰棣伤势极重,直到这时还未清醒,看得出来是当真豁出性命,并不是只为自保,以苦肉计敷衍争功。”
贺湛说这番话,当然是应袁葆所托,为雷仰棣摘掉投敌这顶帽子,至少日后不被治罪,受世人讥鄙斥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