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渐冷了起来。漪澜小筑也烧起了地龙,日子飞一般地过去,转眼到了过年的时间。陆文廷一连数月没有丝毫消息,陆宸和纪氏也终于坐不住了。一再派人出去打听消息,却没有任何有用的线索。
陆宸和纪氏忧心忡忡,也无心过年,陆清岚度过了最为冷清的一个新年。过了这一年,她便十五岁,按照大齐的规矩,她是个大姑娘了。
因为担心萧少珏和哥哥的安全,加上守岁那天没有睡好,大年初一她就开始发烧,她病得昏昏沉沉的,时醒时睡。陆家如今这个情况,一家人不敢太过高调,也不敢去宫里请太医来给她诊治,只好请周先生来给她诊治。
陆清岚药也喝了,可是病却忽轻忽重,一时也不能痊愈。
周先生把过脉之后,对陆宸和纪氏道:“六姑娘这是心病。”
夫妻俩不知她担心着萧少珏,以为她是放心不下陆文廷,只能尽心安慰。到了正月十五这一天,满京城的人全涌到街上去看花灯,陆清岚却仍要躺在床上喝那又黑又苦的药汁。
墨菊端着碗,一小勺一小勺地喂她。她想着生死不知的萧少珏和陆文廷,眼泪一滴滴落下,滴入药碗之中。
墨菊正欲劝她,忽然听见一个略微嘶哑的声音戏谑地说道:“都多大了,还这么娇气?喝碗药还掉金豆子。”
陆清岚听到这个声音猛地站了起来:“是你吗?你回来了?”
墨菊抬头看去,墙角的阴影处走出一个人来。一身袍子破破烂烂的,脏得几乎看不出颜色来,头发也是蓬头垢面,不知多久没洗了,只有一双眼睛精光四射,仍是那么明亮。
她几乎有点不敢相信,这就是平日里那个酷爱干净的九皇子萧少珏。
萧少珏走过来,从墨菊手中接过药碗,对她道:“还是我来吧,你先下去。”
墨菊十分懂事,不用陆清岚吩咐,直接起身行礼就退了出去。
萧少珏在她床边坐下,轻声埋怨道:“怎么就不知疼惜自己,我走才几个月,就这般病骨支离的,叫人心痛。”
陆清岚贪婪地看着他,生怕这是一场梦,自己一眨眼睛,梦就醒了,她又要陷入无尽的等待之中。她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按在他的脸上,感觉是那样真实,她很快明白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她的眼泪更是止不住地汹涌。
她呜咽着道:“你怎么才回来?怎么才回来?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我有多害怕!”
萧少珏解决了衡州之事,马不停蹄地赶回京师。走到一半就知道陆清岚生病,更加心急如焚。陆清岚病了,他身子也不舒服,总算他体质好,还能撑得住,愈发加快了行程。刚刚赶到京师,他甚至顾不得换一套衣服洗个澡,就通过地道来到侯府探望她。
见她也格外担心自己的安危,他只觉得心怀大畅,自己在衡州受了这么多日子的苦没有白费。“我刚刚回来,就来看你了。就知道你担心我!”他咧开嘴,笑得有几分得意,有几分孩子气。
一边给陆清岚擦眼泪:“别哭了,我都回来了,你还哭什么?何况你如今病着,更不能哭,伤了身子可怎么办?”
陆清岚哪里忍得住,这么多天的担心、委屈、全都化成眼泪,又哭了一会儿才终于收住眼泪。这才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我哥哥呢,你找到他了吗?他是不是跟你一块儿回来的?”
萧少珏知道她担心着陆文廷,语带调侃道:“你哥哥好好的,你放心吧。要是不把他一块带回来,你不得撕了我,我怎么敢独个儿回来?”
陆清岚脸一红:“你胡说什么呢?”又问:“我哥哥真的平安无事,那他怎么不回家?”
萧少珏神色微凝:“现在先不着急。谈绍元在衡州搞出一个天大的乱子,我与廷之找到了一些关键的证据回来,要先进宫面呈给皇上,他才好露面。否则叫老二有了准备,他定然会派人毁灭证据。你哥哥现在正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呢,有锦衣卫保护他,你尽管放心。”
陆清岚这才放心。又道:“不让我哥哥回陆家,那你怎么先跑来见我了?”
萧少珏嘿嘿一笑道:“我不是有现成的地道可用吗?”
“你不会把我哥哥从地道领进来!”
“不行!不行!”萧少珏的脑袋摇得像是拨浪鼓似的。“这怎么好叫你哥哥知道,况且以后我还怎么随时见你?”
陆清岚不由无语,转变话题道:“衡州那边,到底是怎么回事?”
“明天你就知道了。今天咱们只谈风月,不说那些不开心的。”他伸手在她的小脸上摸了摸,有些心疼地道:“瞧你瘦成这个样子,比我离开的时候还瘦不少,真是叫人心疼。”
陆清岚也摸了摸他的脸:“你也瘦了。”
萧少珏道:“在外头天天想你,能不瘦吗?”一边说一边道:“这碗药都快凉了,快喝了!”
陆清岚点了点头,变得十分乖巧。萧少珏用勺子舀起药汤,一勺一勺喂她喝了。然后他把碗放在一旁的桌子上面,然后挤到了她的床上,用力把她搂进了,在她脸上蹭了蹭。
他脸上的胡子也不知今天没刮了,胡子拉碴的,很是扎人。陆清岚并未嫌弃,而是用力抱紧了他。
萧少珏抱紧了她,说道:“这些日子,真把我给累坏了,让我好好休息一下。”说罢闭上了眼睛,几乎秒睡了过去。
在他的怀抱中,陆清岚只觉得安心异常,很快也睡着了。
等她再醒来,萧少珏已经不知去向。她伸手在旁边一摸,被窝里还有热乎乎的痕迹,表明刚才不是一场梦。
她放心了。
萧少珏从地道里出来,悄悄回到王府。卫彬才见到他,自然是惊喜莫名,萧少珏洗澡、换衣服,以最快的速度吃了顿饭,然后去了宁王府。
萧少瑜正在府内和几个心腹议事。听说萧少珏来了,不由一愣。这阵子萧少珏一直闭门在家“养伤”,已有几个月没有露面。京师中关于他的消息很多,传得沸沸扬扬,有说他死了的,有说他残了的,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萧少瑜立刻屏退旁人,亲自接他来到书房。
萧少珏在宁王府同萧少瑜进行了一番密议。萧少瑜才知道他生病只不过是个幌子,前阵子他实际上是去了衡州调查谈绍元的老底去了。听萧少珏说完了调查结果,他的表情震惊无比:“九弟,你说的都是真的?”
“千真万确,没有一字虚言!皇兄若是不信,我还有另一个重要的证人。”
萧少珏召来卫彬在他耳边吩咐了几句,卫彬出去不久就带来一个身材高挑男人,穿着黑色的斗篷,将头和脸全遮在斗篷里,看不见他的样子。
萧少瑜道:“这位是?”
那男子掀开斗篷,露出一张英俊中透出刚毅的脸。萧少瑜眼中掠过一丝诧异:“陆将军?”正是失踪多日的陆文廷。
萧少珏道:“衡州的事,很多都是陆将军亲自调查出来的。”
陆文廷瘦了不少,身上有几处还缠着纱布,显然伤势还未痊愈。只是脸上的表情更加刚毅果决。他露齿一笑道:“王爷,好久不见了。”
萧少瑜愣了一下:“将军如今可还是朝廷的通缉犯。”
陆文廷微微一笑:“现在还是,过不了多久这通缉犯就该换成谈绍元了。”
萧少珏道:“廷之,你把在衡州的所见所闻一字不落地说给大皇兄知道。”
陆文廷淡淡道:“谈绍元这个王八蛋,简直是一个亘古未有的酷吏,他为了自己的政绩,在衡州饿死了数以十万记的百姓,若非二皇子派兵调了不少兵去帮他善后,衡州早就出了大乱子……”
萧少珏当日拜访了大皇子之后,就躲回了庆王府,大皇子和陆文廷也没再有任何动作。因为他行事隐秘,无迹可寻,直到现在萧少璟还不知道他曾经去过衡州,因此也未曾多加防范。
三日后,便是半个月一次的大朝会。
今次的大朝会,议题还是讨论燕国之战的事宜。二皇子本以为为舅舅争取到兵权,会更加巩固自己在军方的势力,让自己的在朝中的地位更上一层楼。却未曾料想,安平侯在前线败得一塌糊涂,三千精兵折损大半,又靡费百万军费,令朝廷遭受了巨大的损失。嘉和帝十分不悦,这些日子大皇子不但安排御史弹劾钱通,锋芒直指二皇子。
今次大朝会上也是如此。大皇子立主阵前换将,将丧师辱国的钱通锁拿回京,这一提议得到了大多数立场中立的阁老同意。二皇子自然不愿意,双方你来我往,唇枪舌剑,把个嘉和帝听得头大如斗。
毕竟若是拿掉了钱通,也等于狠狠打了二皇子的脸,嘉和帝最后还是决定给萧少璟留下最后一点颜面,命令二皇子给钱通补充兵员,再给他两个月的时间,若是还不能扭转战局,那就对不起了,钱通就提头来见吧。
议好了这件事,嘉和帝感觉很累,问道:“各位爱卿,还有别的事情要奏的吗?”皇帝的潜台词是大家累了一上午了,都回去休息吧,哪知户部左侍郎薄元洲像是听不明白皇帝的潜台词,出列跪地道:“启禀皇上,臣有本要奏。”
皇帝有些不高兴,他知道薄元洲是皇长子的手下,就瞪了萧少瑜一眼,问道:“爱卿有什么事要奏?”
薄元洲道:“臣要弹劾衡州总督谈绍元二十大罪。此贼,背负圣上重托,欺君擅权,勾结地方,恣意妄为,上违圣命,下虐生民,衡州赤地千里,饿殍遍地……还请皇上即刻罢免此贼官职,押送大牢侯审,以儆效尤!”
他这一番话说出来,整个朝堂“轰”地一下子都炸了锅了。谈绍元是二皇子推荐,皇帝信任的封疆大吏,皇帝再三再四在奏折中赞他为“模范总督”,最近虽然因为南大营粮草的事出了一点岔子,但是谈绍元很快解决了事端,重新赢得了皇帝的信任。
薄元洲弹劾他,好嘛,就等于是说皇帝用人无方,已经够骇人听闻了。而他弹劾谈绍元的罪名更是惊世骇俗,什么赤地千里、饿殍遍地……这样的罪名,大齐立国几百年,都未曾发生过这样的惨祸。皇帝都该下罪己诏了。
二皇子心中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薄元洲不是言官,没有风闻奏事的权力。诬告的结果是反坐。若大皇子没有把握扳倒谈绍元,他不会派薄元洲这样的重臣冒这样大的风险。可是如今他势成骑虎,不得不出面力挺谈绍元。
因此他排众而出,“薄元洲,你胡说什么?自父皇登基以来,大齐万民归心,风调雨顺,何曾出过大灾,什么赤地千里,饿殍遍地,简直是哗众取宠,胡言乱语。衡州乃是我大齐的粮仓,近二十年来,哪一年不是粮食丰收的局面,你如此诬蔑谈大人,到底意欲何为?”
此时皇帝已经看完了薄元洲的弹章,他脸色十分不好看,重重一拍御案道:“薄元洲,你告诉朕,这些都是谁教你说的?”他弹章中所列出的谈绍元的罪状,实在太过触目惊心,皇帝根本就不敢相信。
薄元洲还未说话,大殿门前忽然传来一道清朗好听的声音,“父皇,是儿臣告诉薄大人的。”
话声未落,萧少珏已经走进了大殿里。
萧少璟狐疑地看着他:“老九,你这段日子一直在府里养病,你又知道什么衡州的事!”
萧少珏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二皇兄,谁告诉你我在府里养病了。这三个月来,我一直在衡州明察暗访……”他转过头来,对嘉和帝抱拳道:“父皇,儿臣在衡州所见,衡州百姓十停里死了三停,用‘赤地千里,饿殍遍地’这八个字都不足以形容,谈绍元在衡州主政才不到一年,就将衡州祸害成这个样子,简直人神共愤,堪称千古第一昏官酷吏,若不杀他,不足以平民愤,不足以告慰衡州死去的数十万灾民!”
皇帝看到萧少珏平安回来,心里本来十分高兴。听到他这样危言耸听的话,不由大为震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萧少珏道:“父皇,还是让廷之来说吧,他在衡州呆了小半年,比我更熟悉那里的情况。”
萧少璟已经意识到自己上了萧少珏的大当。他立刻跳出来说道:“陆文廷乃是朝廷缉拿的钦犯,有什么资格在这威严的朝堂上大放厥词?”
萧少瑜出言反驳:“二弟此言差矣,陆文廷乃是被谈绍元陷害,怎地就不上朝作证了。更何况,就算他总是父皇跟前的御前侍卫,便是钦犯,也有为自己陈情的权力。”
嘉和帝怒道:“你们两个都不别吵了。老九,你把陆文廷带上来,朕要亲自问问他,为何要背叛朕,背叛朝廷!”
萧少璟面色一变,萧少珏已经挥挥手,不大一会儿,一身黑衣的陆文廷就走上大殿。跪在台阶下面。
嘉和帝看着陆文廷眼中闪过一丝怒火,“陆文廷,朕来问你。谈绍元弹劾你带兵抢夺运往南大营的军粮,私分给当地的百姓,这事儿到底是不是真的?”
陆文廷的回答掷地有声:“启禀陛下,这事儿……是真的!”
文武大臣们面面相觑,谁都没想到陆文廷会把这掉脑袋的大罪认下来。站在朝班之中的陆瀚更是额头冒汗,这件大罪,可是有可能连累到长兴侯府的。
皇帝满以为他会一口否认,没想到他倒是痛痛快快地承认了。不由道:“既然如此,你还有什么可以狡辩的?”
陆文廷道:“陛下,此事另有隐情,臣也是情非得已。当时不管谁在臣的那个位置上,都会如同臣一般,臣不能眼看着当地的百姓活活饿死啊……”陆文廷说到这里,眼泪都流下来,“臣从小到大,从未见过那样凄惨的场景,连做梦都未曾梦见!”
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竟然泪流满面,分外让人感到震撼。
萧少珏这时开口道:“廷之虽然违抗圣明,但是儿臣觉得,他的所作所为,并没有什么不对的,换了儿臣,也会如他所作的一般。”
嘉和帝一字一顿地道:“告诉朕,衡州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陆文廷道:“这半年来,罪臣乔装改扮,跑遍了衡州十五府,亲自调查得知,衡州并非像谈绍元奏本上所说的那般,今年粮食获得了大丰收,而是遭遇了百年未曾有的大灾!粮食产量不及去年的一半。”
二皇子道:“你胡说,衡州历来都是大齐的粮食主产区,近十年来粮食产量一直比较稳定,今年又没有什么大的天灾,粮食产量怎么可能骤跌一半,定是你为了给自己脱罪,胡编乱造,哗众取宠!”
陆文廷呵呵直笑,笑容却满含着悲愤:“是啊!衡州本来盛产粮食,每年南大营的军粮几乎全部由衡州供应,今年的确也没有什么大的天灾。衡州粮食减产,根本不是天灾而是*。是谈绍元为了政绩,急功急利,不遵从天道农时,肆意妄为,这才造就了这样的局面。”
二皇子还欲狡辩,萧少珏道:“二皇兄这么着急,竟不敢让廷之把话说完吗?”
皇帝也瞪了萧少璟一眼:“老二,稍安勿躁。叫廷之把话说完。”他不知不觉开始称呼陆文廷的字,表明他对陆文廷又恢复了些信任。
二皇子不由直冒冷汗。衡州的真相他知道得很清楚,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不敢让这个盖子揭开来,否则他很有可能被此事牵连而彻底倒台。
陆文廷见皇帝愿意听他说话,精神一振,继续道:“陛下,谈绍元此人好大喜功,此前得到这个衡州总督的位子殊为不易,很多人都说他能力不及匡朋义,因此他十分不服气。到了衡州之后就打算大展拳脚,干出一番大事业来,让满朝文武对他刮目相看。”
“为了让粮食产量提高,他打算在衡州兴修水利……构思将衡州最大的两条河,滦水和涅水贯通,形成覆盖正个衡州的水利灌溉网。”
嘉和帝奇怪道:“兴修水利本是利国利民的好事,这有什么不好吗?”
萧少珏冷哼道:“本来这件事的出发点是好的,坏就坏在谈绍元此人急功近利,又刚愎自用。当年秦始皇为了修筑长城和阿房宫,导致民怨沸腾,秦国因此二世而终,殷鉴不远,谈绍元却不知引以为戒。”
陆文廷接口道:“那时正好是插秧的季节,他为了挖那条大水渠,不顾农时,强令各地官府征召民夫,致使衡州肥沃的良田竟有一半没来得及耕种,白白浪费。”
朝臣们议论纷纷:“谈绍元怎也是两榜进士,就是再蠢,也不至于犯这样的错误吧?”
陆文廷道:“罪臣一开始也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才明白,他在衡州一言九鼎,刚愎自用,听不得任何反对意见,也有几个知府提出不同意见,都被他找到各种理由或者免职或者调动。到了后来,下面即便政策执行时出了问题,官员们为了自己的乌纱帽,不敢再反对了。”
萧少珏适时帮他补充几句:“他变成了聋子、瞎子,身边只有赞美称颂之人,再听不到一点反对的声音。可笑衡州出现有史以来最严重的灾荒,一开始他还以为衡州真的像是他向朝廷奏报的一般,获得了大丰收。因为凡是向他禀告粮食歉收的官员,全都被他整治,凡是向他禀告丰收的官员,都得了他的大力嘉奖甚至升迁。于是衡州出现了怪现象,各府县争先空后地向总督衙门报送丰收喜报,一个比一个夸张,有一个府甚至上报自己的粮食产量翻了四倍。”
陆文廷继续道:“一开始,谈绍元还在沾沾自喜,以为自己的政策取得了巨大成功,因为他不知道下头的真实情况,甚至到了农收季节,也不允许农夫返乡收割粮食,也因为如此,许多粮食白白烂在地里。而他计划挖掘的水渠,因为没有做好地质勘测,挖了一小段之后,遇到花岗岩层,农夫们用铁锨等简陋的工具根本无法向下挖掘,负责修筑水渠的官员将此事反映到总督府之后,谈绍元不知迷途知返,反而再三严令督促修筑水渠的官员,就算用手刨,也要把水渠挖出来。官员们没有法子,只得逼迫民夫们拼命干活。谈绍元认为人定胜天,只可惜事实并非如此。民夫们受不了这等压迫,接连发生□□,谈绍元便调集了军队,对他们进行残酷镇压。前前后后,修筑水渠的民夫一共□□了十一次,后来不是民夫们放弃了反抗,而是饥荒爆发,他们没有了吃的,已经没有力气再反抗了。”
包括嘉和帝在内,一众臣工们听得悚然动容。陆文廷的逻辑严丝合缝,没有丝毫不妥,而在场众人许多都是和谈绍元共事过的,知道他好大喜功的脾气,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再正常不过了。
陆文廷道:“到了后来,谈绍元终于意识到衡州出了大问题,再想补救已经来不及了。可以说,这件事谈绍元负有主要的责任,但是衡州的各级官吏也是帮凶,他们为了自己的乌纱帽,根本不管辖区民众的死活,和谈绍元一起编制了一个弥天大谎,蒙蔽了圣上,也害苦了百姓。”
萧少珏又开口道:“父皇,可记得当日您曾经对我说过,几乎衡州上下所有的官员全都上书弹劾廷之,这下您该知道是为了什么。因为他们每个人都是帮凶,每个人都有罪,廷之想要找出真相,他们自然会百般阻挠。”
嘉和帝一只手抓住龙椅的扶手,因为用力过猛,显得骨节发白。他也有不少情报来源,结合蛛丝马迹,他已经开始相信陆文廷的话了。
他到底是一国之君,虽然心中狂怒,仍能将这些情绪隐藏起来,问道:“说下去,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你又为什么抢夺军粮?”
陆文廷道:“罪臣到了衡州之后,谈绍元大人听说罪臣是从京师来的,又曾做过皇上的侍卫,一开始对罪臣十分客气,招待得十分周到甚至奢侈。罪臣到了衡州的首府,也发现那里歌舞升平,看起来十分繁华。接触了一段时间之后,微臣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就提出要到下边的府县去看看,可是谈大人却百般推诿,甚至威胁,就是不许罪臣下去。罪臣当时就觉得不对劲了……”
“罪臣一心想着要报答皇上的知遇之恩,不敢有丝毫懈怠,就带着羽林军不告而别。罪臣到地方上走了一圈,才发现事情的真相。因为谈绍元的倒行逆施,地方上已经一片破败,本来只是一年歉收,就算是粮食产量比往年降低了一半,但是衡州本来富足,若是谈绍元知道悔改,迷途知返,减收甚至不收地租,待百姓挺过了今年,虽然日子苦点儿,但是也不至于死那么多人。可是谈绍元为了自己的政绩,竟然强行命令地方征粮,将百姓家里的余粮强行征集来,充作军粮支应南大营。”
“因为总督府逼得紧,下头更是层层加码,地方上的恶吏乘机敲诈勒索,将许多百姓家里的粮食全部搜索一空,成村的百姓因此活活饿死,罪臣曾亲自看过整个村子百十户人家,统统被饿死。很多府县,老百姓没有吃的,树皮、草根都被吃光了,甚至有人饿极了吃观音土。罪臣走遍了衡州所有的府县,人相食者无算,真是太惨了……”他那样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说到这里,再也忍不住,竟然呜呜哭了起来,令人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