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混乱、残暴、肮脏、腐朽、丑陋的时代。
大爆炸五百年后,由于弥散在空气中的毒气突然的消失,躲藏在地下、山巅、山洞以及各种防护建筑里的幸存人类和非人类,如同夏天垃圾堆里的苍蝇般,纷纷爬出来,站在沟壑纵横的贫瘠大地上,张开双臂,泪流满面的接受阳光的恩赐,然后以令蛆虫都汗颜的速度疯狂增长蔓延,占据无主之地,攻击对手,寻找任何能塞进嘴里的食物。
地球,曾经美丽而宁静的蓝色星球,已变得满目苍夷,像母亲双手般呵护着它的大气层在大爆炸前已被扯的支离破碎,天空中一道道狰狞的大裂口,逸散着来自不同时空的有害能量,有灰色的,白色的和黑色的,令它看起来就像是舞动触手的巨大水母,又如小丑的虚假笑容,嘲讽着人类的贪婪愚蠢。
熟悉历史的人都知道,这些裂口就是地球毁灭的元凶。
正是从这些裂口中涌出的幽冷战舰,凶残异兽,嗜血异族以及高高在上的魔神,令人类的战争升级到毁天灭地的程度,直接导致了五百年前的大爆炸、大毁灭、大灾难。
同时,诸魔神在大爆炸发生后,一夜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一如他们从未出现过。
没人知道原因。
五百年后。
原先的大洋和陆地已支离破碎,新的地球变成了何种面貌,只有掌握最新技术的支配者才会知道。
异变的不死生物和从空间裂缝涌出的新物种――魔兽,成群结队游荡在大地上。经历了有毒空气和毁灭射线的改造,它们如今拥有强悍的肉体和恐怖的力量,甚至觉醒了智慧。试图取代人类,成为世界新的主人。
它们遍布世界各个角落,屠杀遇到的所有人类,摧毁每一座城池,变相隔绝了幸存下来的人们的联通和交流。
人类世界被分成了成千上万个孤立的个体势力。
每一个势力都有各自的规则和领导者。距离近的势力,对外,会相互试探、吞并或合作。距离远的,老死不相往来。对内,毫无例外的采取高压统治。
好比黑雾城。
黑雾城是一座工业城市,继承了大爆炸前这座城市的大部分厂房和机械,经过数百年的改造维修,使得一些设施成功运行。汽车便是这座城市的特产之一。
黑雾城的天空永远笼罩着一层厚厚的铅雾,仿佛给这座城市盖了顶帽子。
但这顶帽子不会保护居住在城市中的人们的安全,反而会一点点的吞噬他们的健康。
工业烟尘和废气是这顶“帽子”的主要成分,生活在黑雾城的居民大多有呼吸道疾病,寿命不会超过五十岁。但谁管这些呢,对于贫困低收入者占城市人口九成以上,人们就像是城市的食物和养料,贡献鲜血和汗水加快黑雾城这头庞然大物的成长。对大多数人而言,活着,只不过是徒增痛苦,死亡才会让他们得到安详。
但没人愿意轻易放弃生命,死亡是件很容易的事,活着反而很难。
人们艰难而坚硬的活着,为了心中的信念。
李默便是其中之一。
黑雾城113年3月9日,又是一个干燥无风的早晨。
李默抬起头,厌恶的盯着如同水囊般下沉的铅云。
他走在通往圣玛丽教堂的路上,神情麻木,眼神阴冷,身子伛偻,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
除了衣装和身材不同,黑雾城的大多数人都是这幅模样。
贫穷撕碎了他们的尊严,饥饿令他们恐惧,高压的统治则让他们唯唯诺诺奴性十足。
自从二十年前,三米厚五十米高环绕全城的防御墙修建起来后,所有人的命运便已注定。
高贵的将永远高贵,低贱的永远低贱。
黑雾城大部分时间都是无风的,只有在外界的气候剧烈改变时,人们才能感受到一阵凉爽的风划过脸庞,那是多么令人愉快的享受啊。幸运的话,头顶数百米厚的黑云会被扯开一条口子,大量的新鲜空气就会顺着这条口子涌入黑雾城,那个时候,所有人都会走出房子外,贪婪的呼吸着清爽冰凉的空气。并兴趣盎然的探讨这一次的新鲜空气是什么味道的,是青涩的泥土气息,还是香甜的森林气息,或者是咸咸的海风气息。
李默从来没见过森林,也没见过大海,泥土倒是天天见,但它的气息一点也不青涩,跟他每天呼吸的空气没什么两样,都是混杂着机油和废气的臭味,过犹不及。
小的时候,他也憧憬过森林、大海,幻想着它们的模样,后来,从别人的言谈和图片中,他知道了森林和大海的样子,却没有激动和喜悦。
森林的样子,大海的气息,这些都已不重要。
重要的是一份稳定的工作,这能让他免受饥饿的折磨。
每天在车间里面忙碌工作十二个小时,令他没心情去理会那些虚无的东西。它们解决不了饥饿的肚子,也代替不了房子,更不能让他像这个城市的支配者们一样,什么也不用干,每天舒舒服服的躺在床上睡大觉。
他早就知道,除了温度低一点,从外界流入的新鲜空气跟平常呼吸的空气没什么两样,仍是浑浊的机油和废气的臭味。
人们之所以乐此不疲的猜测谈论,只是想在枯燥的生活中找些乐趣,而猜测新鲜空气的味道,是他们可怜的为数不多的几个乐趣。
他从不参加这样的谈论。
这种自欺欺人的谈话让他觉得像个傻瓜。
更重要的是,安琪儿的存在,只要看她一眼,便会让李默每天都感到幸福快乐。
不需要其他的方式增加自己活下去的勇气,也不愿意有其他东西分去安琪儿在他心中的位置。
从工厂出来,到安琪儿所在的圣玛丽教堂约有十五分钟路程,要经过三个街区,再绕过一座名为创始者的巨大青铜雕塑。
这个城市每天都在发生变化,又仿佛每天都是一个样子。
街道两旁散发臭气的垃圾,四面八方传来的机械轰鸣声以及冷漠低头赶路的行人,构成了一副长年不变的画面。
但今天的情况有些特殊,在一条名叫贝坎的街道北段,乱哄哄围着一群人,七嘴八舌谈论着什么。
李默走近,空气中弥散的一股咸腥气息,已让他明白,有人死了。
这是血的味道。
黑雾城每天都会死人,死很多人。阴暗的胡同,年久失修的房子,嘈杂的工厂,甚至川流不息的大街上,随时能看到一两具尸体。除非有支配者的指示,大部分的死亡事件是没有结果的。
死亡如同呼吸一般正常。
但这一次死的人有些多。
血迹斑斑的尸体摆满了十字路口,垃圾一样堆成小山包,令人头皮发麻,在尸体堆的旁边,还有辆卡车自卸车斗高高抬起,正在倾泻新的尸体。
这些死去的人有男有女,有老又少,大部分死于枪杀,还有少部分经历了酷刑,被折磨而死。
公然抛尸,而且是如此多的尸体,敢这么做的只有一种人,就是黑雾城的七个支配者家族。
在这座城市里,他们想让谁死,谁就得死,他们想杀多少人都行。因为整座城市都是他们的。
当高大坚实的防御墙在全城人的努力下建造好之后,他们便掌握了这座城市所有人的性命。防御墙不仅可以抵御不死生物和魔兽的侵犯,还能防止城里人的逃走。如果不喜欢黑雾城,不愿生活在这里,那么不好意思,请死在这里吧。
这是人们后来才明白过来的道理。可惜为时已晚。
支配者们用事实告诉其他人,远见是多么珍贵的一种能力。
在看热闹的人群中,李默找到了一个熟人,烟鬼比利。
这家伙永远烟不离身,隔着老远都能闻到他身上的劣质烟草味。在这座城市里,香烟属于奢侈品,哪怕再劣质的香烟,也是我们这种穷人抽不起的。比利游手好闲,也没有工作,他能抽得起香烟,要感谢他的老婆米希尔。
米希尔不是什么富人家的女儿,她只是长了一副好模样。俊俏的容貌在她成年后给她带来过短暂的欢乐。
但她最终选择了烟鬼比利,一个巧舌如簧、不劳而获的混混。
两人的甜蜜生活只持续了三个月,随之而来的是无休止的争吵,厮打。在两人结婚一周年那天,比利将米希尔卖给了开妓院的剥皮鬼钱德勒。
米希尔接客赚的钱,比利和钱德勒平分。
生活的残酷总是在不经意间令人心惊胆战。
米希尔的悲剧也让李默明白一件事,选择比努力更重要。
“怎么回事?”他拉紧风衣,挤到比利的身边问道。
“听说是反叛者。”比利回头看到是李默,露出一个兴奋的扭曲笑容,又迅速转移视线到尸体上,低声感慨道,“我猜还有一车尸体正在运过来。”
李默没有回答,内心对这家伙是极度鄙夷的。但在这座没有最差只有更差的城市里,谁也不比谁高尚多少。
而反叛者一个词,已透露很多信息。
他忘了何时开始,开始听到反叛者这个信息的。
他们属于一个非常隐秘的地下势力,不止在黑雾城活动,周围的毒狼、福尔和恩卡斯三个城市也有他们的踪迹,以推翻现有势力,建立公平的新世界为宗旨。
尤其在这几年,他们暗杀了黑雾城好几个有身份的支配者家族的人,当然也遭到残酷的镇压,死了很多人。
“这些都是反叛者?”李默在尸堆里看到一个小女孩的尸体,皱眉问道。
“怎么可能。”比例嘿嘿冷笑一声道,“反叛者估计只有几个,剩下的都是他们的家人和朋友。”
“真够倒霉。”李默叹了口气,又问道,“我要去教堂,一起去吗?”
“你先去吧,我再看会,中午再过去。”比利摆摆手道。
李默挤出围观的人群,继续赶往教堂。
他和比利是圣玛丽教堂的教友,关系也只是这样。平日里,见面也会互相聊几句,但比利要是死了,他绝不会难过。相信他死了,比利也是同样想法。
在这座城市呆久了,人们的心底就会滋生一种名为厌恶的情绪,厌恶工作,厌恶同事,甚至厌恶生存。哪怕见面有说有笑的朋友,心底也在互相厌恶着。
幸好,李默有安琪儿,是他阴暗发霉的内心照射进一缕温暖的阳光。
是他生存下去的动力。
圣玛丽教堂是一所面积只有300平米的哥特式教堂。砖石混凝土结构,双尖石塔,屋面和山墙上开着一层层窗户。
李默到达时,里面正在做追思弥撒,意味着又有教友去世了。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了安静站在神父默凯斯身后的安琪儿身上。她穿着修女服,头部微微低垂,梳子般整齐的眼睫毛因为内心的悲伤轻轻颤动,精致高挺的鼻梁宛如象牙雕刻而成,晶莹剔透,光洁夺目。
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注视,安琪儿睁开星辰般迷人的眼眸,看向他的方向,李默的心神瞬间跌入那清泉般干净的眼眸中。
爱情令人失去自我。
李默不知道这算不算爱情。
至少,在他的观念里,爱情属于奢侈品。是他们这类贫民一辈子不可能拥有的东西。
他在安琪儿的示意下,悄悄走到其他人的后边,倾听神父主持的弥撒,然后跟随参加仪式的教友,跟亡者道别。
直到李默走到死者身边,看清他的面容后,才知道死的人居然是老乞丐科尔――他唯一认识的活过六十岁的人。
自打他有记忆起,科尔就是一个乞丐。他终日躺坐在创始者雕塑底下,撑开一件油腻的上衣,可怜而卑微的注视每一个从他身边走过的行人。
但自私冷漠的性格早已融入黑雾城居民的骨髓里,他又能乞讨到多少东西呢,挨饿受冻都是常态。即便如此,他也不愿去工作。这么多年过去,跟他同一时代的人都死掉了,他却活的好好的,并且在玛利亚教堂投入使用后,活的愈发滋润。去年教友们还在此地为他庆祝了六十岁生日。
没想到,仿佛会一直活下去的老科尔也死了。
李默认真看着科尔,努力想把他的模样记在心里。他的腿如竹竿般细瘦,胸膛干瘪下潜好似一处盆地,面孔是从未有过的整洁干净,应该是安琪儿为他清洗的,其他人不会像她这么认真且富有同情心,只会胡乱的擦拭几遍。
他看着这张熟悉而陌生的面孔,心中想道,这就是科尔的模样,隐藏在谦卑讨好笑容下真正的面容。
现在,他再也不会为了填饱肚子出卖尊严了。
他终于死了。